第62章 卷2-29章 召公虎 ? 探牢
朝议。
这是王师凯旋后的第一次朝议,笼罩朝堂许久的阴霾终于散去。
周王静满面春风,对众卿大夫道:“自余一人登基以来,内忧外患,幸上天垂恩、先王庇佑,五路来犯我大周之五路叛军,北狄、东夷、南蛮、伊洛之戎次第平定。大周终克时艰,皆众卿家之功劳也!”
众臣皆道:“大周天命所眷,逢凶化吉,乃天子之洪福耳。”
周王静降阶,走到召公虎跟前:“太保此次出征平乱,居功至伟。今日当着众卿之面,余一人要好好听太保讲述此行见闻!”
召公虎深施一礼,便把如何出桃林塞、收函谷关、平焦国乱、驻防洛邑之事悉皆道来,其后,又讲述了徐翎如何反戈淮夷,又如何在汉水之滨同楚国盟誓等事简要叙述一番。
老太保说得朴实无华,不加渲染,却足以让留守镐京的卿大夫们听得目瞪口呆。
周王静大喜,对召公虎赞许有加。又道,“太保劳苦功高,太宰、大司马及诸位爱卿亦功勋卓著,余心大慰。今王师凯旋,余本该论功行赏,表彰众将士。然依大周成例,惩罪从速,奖掖从缓,诸为之军功或有大小,须待年末考功之后方才颁定。”
召公虎叩首谢恩:“天子圣明,臣等不甚感激!”
时至今日,五路叛军大多已退,此事固然可喜。然而远虑暂除,近忧却愈发严重起来——
眼下,周王畿遭遇的这次大旱,可谓百年不遇。五年前,京畿内的雨量便一年不如一年,粮食更是连年歉收。起初,谷仓中尚有存粮,可经去岁彘林一役,加上今年王师平叛,连续的征战又将春耕耽误。大旱之后必有大荒,眼看大雨迟迟不至,明堂上众人都一筹莫展。
谈及这个议题时,周王静闷坐在王座之上,早已不见了刚才庆贺战功时的锐气。
天子情绪低落,众臣自然要想着为少主分忧。
于是便有大臣建议,根据上古《求雨书》之例,每有大旱之时,便当焚烧巫尪来求雨。
这个提案一出,便得到不少大夫附和。
召公虎闻言大怒,严辞斥责道:“连年旱灾,本就是大周德政有亏,得罪上天不降甘霖,如今若再行此伤天害理杀生之事,岂不是更加得罪上天?”
与商朝不同,大周并无崇巫之风,故而“焚巫求雨”之类的陈词滥调并没有市场。
紧接着,大司空王子望出班,建言道:“求雨未果,显是祭祀的问题。镐京城需要兴修新的祭坛,才能真正取悦上天。”
这个提议同样荒谬,立马被周王静否决。这位王叔不学无术,他走马上任以来便大兴土木,所谓新修祭坛云云,绝不是为了向上天示以虔诚,而是纯粹中饱私囊而已。
一时间,众卿大夫已经找不到更好的建议,说得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毫无裨益。
这时,朝堂上突然出现一种尖锐的论调。
“天子,臣以为,京畿大旱,乃是上天对先王专利之策之示警。加之卫巫戕害民众,京畿十余年来生灵涂炭,国人苦大仇深。天子要顺天应人,须平反这些冤假错案,以平天怒!”
这话说得犀利,召公虎听得冷汗直冒,定睛一看,认得发言之人乃是少宰芮阜。
芮阜是前朝贤臣芮良夫之子,周厉王在世时,芮良夫便当堂顶撞其专利之策。有其父必有其子,今日芮阜重翻旧账,倒是颇有乃父之风。只不过,周王静听闻有人斥父王之非,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召公虎倒吸一口凉气,不禁为芮阜捏了一把汗。
不料,周王静沉默许久,竟不愠怒,而是笑道:“那依少宰高见,余当如何施行?”
芮阜也没想到天子没有责罚自己,愣了片刻,又朗声道:“微臣恳请天子大赦天下,释放囚徒!”
周王静还没表态,明堂中便有人高声反对:“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召公虎转头一看,说话者乃是周王静另一位王叔,大司寇王子昱。此人负责王畿狱讼之事,听到这话,很是不以为然。
“哦?大司寇觉得有何不妥?”周王静似笑非笑,颇有幸灾乐祸之态。
王子昱干咳几声:“我等辛苦数月,好不容易抓到数千罪犯,怎能说放就放?”
此话一出,众人哭笑不得。
大周成制,“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周人民风淳朴,新天子即位才不到半年,如何多出数千名囚犯?这一切,当属王子昱的“杰作”,他极尽构陷之能事,频施峻法,抓了许多无辜的国人百姓,充当“政绩”罢了。
然而,凭空多了这么多囚犯,原有的监狱根本不够用,这正好给了大司空王子望可乘之机,他巧立名目新建一大批圜土大狱,又赚的盆满钵满。为此,这哥俩还沾沾自喜,为过去数月的“劳苦功高”大为邀功,令人作呕。
召公虎眉头紧锁,向周王静奏道:“天子,此事蹊跷,大周新囚倍增,怕是省不了冤假错案罢?”
王子昱见有人质疑其功劳,怒道:“太保此言差矣,甚么叫冤假错案?天子继位之时,本卿便提出‘四可杀’之提案,天子金口钦允。如今本卿宽大为怀,只是将该杀之人打入监牢,以示宽大也!敢问太保,这一切有何不妥?”
召公虎一愣,仔细回想过才记起——在周王静初次朝会上,这位大司寇确实奏请此事,只是后来五路犯周急报频传,上自天子、下到公卿,还有谁记得这种无聊提案?唯独王子昱将此事大办特办,这才有了抓不完的囚徒。
无奈之下,召公虎只得劝道:“大司寇,大周以仁义治国,狱讼太苛,怕是有违祖训罢?”
王子昱道不识好歹,反问道:“太保说得轻巧,本卿不分昼夜审讯,罪犯大多招供,何谈有违祖训?”
召公虎见他油盐不进,只能哭笑不得。
王子昱又对周王静道:“天子,我这番审讯之下,发现畿内有许多妄议国政之人,不知如何处置?”
周王静摇了摇头,又把问题推回给召公虎:“太保,你有何高见?”
召公虎义正词严道:“大司寇,你如此抓人,屈打成招,岂不是重蹈卫巫之覆辙?”
王子昱愈发来劲:“我抓的这些刁民中,不少是国人暴动的参与者咧,岂能不从严处置?”
“且慢!”召公虎赶紧叫停,“当年国人暴动首恶之人,共和执政时皆以伏法。周王室昔日与国人盟誓,暴动罪责既往不咎,这才让镐京城重归安定。”无奈之下,召公虎只能转向周王静,“天子今欲修仁政,万万不可再激民愤,还望明察!”
周王静早就觉得不妥,于是也来劝王子昱道:“王叔,余一人刚刚登基,正当宽容为怀。即便卫巫余孽尚在,也不能严苛处之。便依太保所言,把那些情节轻微的罪犯,都大赦出狱罢。”
王子昱满脸不悦,犹在申辩。
周王静不耐烦道:“如今天下大旱,国人民怨沸腾,王叔抓的大多又是青壮年劳力,这样不仅耽误了耕作,关在牢中还消耗粮食,堪称浪费。”
“可以让这些罪囚耕作公田,戴罪立功!”王子昱仍然嘴硬。
周王静起身道:“王叔,若国库亏空,余一人只能从大司寇的俸禄里挪用咯?”
王子昱自没有以私济公的高风亮节,听罢周王静此话,只得悻悻作罢。
召公虎本打算让王子昱多释放些冤囚,却遭王子昱坚决反对。
“太保,你休要干涉本卿分内之事!别以为天子在你太保府长大,你就处处与我作对!”
众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王子昱这话倚老卖老,相当不合时宜。
王子昱还不依不饶:“太保,你总觉得本卿冤枉好人,那我略举一例,让众同僚评理,如何?”
召公虎无奈,只得点头。
王子昱道:“牢里有个刁民,天天在狱里咒骂本卿,还把这些污蔑之语写成诗,鼓动众囚齐唱喧哗!”
“果有此事?还有这等奇人?”召公虎忍俊不禁,觉得这囚犯确实有趣得紧。
王子昱却丝毫不遮丑:“可不嘛,这是个蜀国来的蛮子,不知何时混到镐京城来,住在城外沙洲之上,我看他便不像好人,于是将他投下大狱!果然,他在圜土中本性暴露,还作诗嘲讽本卿!”
“蜀人?作诗?”
召公虎心念一动,他依稀想起方兴多次提及的兮姓青年,莫非,王子昱所说的那个人便是他?
老太保心中留了心眼,便给王子昱台阶下:“大司寇,你为大周捉拿罪犯,可谓劳苦功高,孤方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王子昱没想到对方突然示好,乐得应承:“那是自然,自然。”
召公虎又道:“下朝之后,孤还有一些讼狱方面的困惑,想求大司寇请教。”
这话听得王子昱好生受用,连连笑道:“太保尽管来问,本卿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刚才明堂上还剑拔弩张的氛围,现在重归平静。周王静和众卿大夫见二人言和,也都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召公虎的心里已有算计。
下朝之后,王子昱早早等在门外,一见到召公虎,便满脸殷勤堆笑,问有何事请教自己。
召公虎心里暗笑,这位王叔还真是急性子。自己方才恭维两句,说有狱讼问题请教,不料对方如此当真,竟以为召公虎确有不明之事相问。
二人尴尬对视片刻,召公虎灵机一动,决定将计就计。
于是问道:“孤对虞芮之讼一事不甚了解,还望大司寇不吝赐教!”
虞芮之讼名为诉讼,实际是一则讴歌周文王仁政的美谈故事,召公虎自然对此烂熟于胸。他之所以明知故问,自然是为了让王子昱开心。倘若真问个复杂的诉讼案件,大司寇不学无术,定然下不来台,反为不美。
王子昱听到问题,果然精神百倍。凡人总有好为人师的坏毛病,更何况是沽名钓誉的王子昱。
于是老王叔娓娓道来:“想那周文王之时,虞国、芮国国君争夺田地,久而不决,听说周文王乃有德长者,二位国君于是相约到周地,请文王裁决此讼。可当虞、芮国君来到西岐,见周人共同耕田,不分你我,朝堂上下礼让有节,十分惭愧。于是二国君感慨道,‘我等为小事争利,真小人也,’言罢各自归国,再也不提争田之事。”
王子昱说得口沫横飞,见召公虎假意赞许,不禁沾沾自喜。
召公虎见王子昱正在兴头上,正好趁热打铁,继续哄道:“大司寇对狱讼之事,真是颇为精通!”
“那是自然,”王子昱显然不知谦虚为何物,“居其位,谋其政,此乃先贤之道。”他哪里听得出,召公虎言语之中暗含讽刺,只道召公虎是真心对自己崇敬。
召公虎又恭维道:“孤不才,想跟随大司寇前去往圜土大狱,学学如何断案,不知可否赏脸?”
“这……太保说笑了,”王子昱神情尴尬,“太保堂堂大周三公,怎可委身去狱中审问人犯?”
“有何不可?”召公虎笑道。
王子昱想了想,道:“那地方阴暗潮湿,晦气得很!”
召公虎察言观色,见对方犹豫,便知此话确是实情。他早就听闻圜土大狱人满为患,大司空王子望这半年虽新建了许多牢房,但大多偷工减料,又脏又臭,王子昱身为大司寇之尊,自是不愿纡贵前往。
召公虎摆了摆手,笑道:“哪里话!孤从未见有如大司寇之断狱之才者,故而虚心求教。”
“话虽不错,”王子昱很是受用,“只是……太保在司寇府提审人犯便可,何必要去圜土大狱?”
召公虎道:“实不相瞒,孤多年未断过狱讼,也想见识下狱中刁民之情状,还望大司寇尽东道之谊。”
“这个嘛,好说好说,”尽管王子昱还有些不情愿,但也不好再拒绝,“不知太保想提审何等人犯?”
召公虎故作好奇道:“方才大司寇在堂上所说的囚犯,孤倒是很有兴趣。”
“你说那个蜀国狂徒?”
“正是。”
王子昱苦笑道:“别怪本卿没提醒过太保,这刁民嘴里歹毒,可是逮谁骂谁咧……”
召公虎打趣道:“若大司寇不便亲去,安排个下大夫陪孤前往便可。”
王子昱咬咬牙道:“太保哪里话,你若不嫌圜土晦气,本卿怎敢扫太保雅兴?”
说罢,王子昱甩甩手,属官们便备好两乘马车,准备往大狱而去。
“且慢,孤还要带个人同去。”召公虎又想起方兴来。
“谁?”王子昱又是一凛。
召公虎笑而不答,一面派御者驾车去太保府接方兴。不多时,少年便欣然而至。
几乘轺车沿着明堂往南,出了镐京城南门,不到数里,便看见一个地势低洼处的外城,城边驻扎着一支五百人左右的军队,这便是大周圜土之所在。
周人发迹于黄土高原之上,虽然自文王、武王营建丰镐之后迁居关中平原,但还是有不少贫困百姓沿袭着祖上习俗,掘窑洞而居。而王子昱、王子望兄弟为图省事,便依山掘地,挖出窑洞般的圜土囚牢,阴暗逼仄,不见天日。
今日朝议之后,周天子下了大赦囚徒的命令,平素无人问津的圜土外变得熙熙攘攘,得到赦免的囚徒们排成长队,等待验明正身。不少囚犯认出召公虎来,他们如何不知大赦是因他而起,都兴奋地欢呼起来,对老太保感恩戴德。
召公虎微笑着,挥手向囚犯们致意。而大司寇王子昱则不同,他听到的偏偏是囚徒们的窃窃私语,大多是些恶毒的咒骂之语。相比召公虎的境遇,历来自视甚高的王子昱很不是滋味。
进了大狱,自有掌囚引路,将召公虎一行引入监牢。牢内偷工减料,层高不及一人,召公虎身材魁梧,倒要低着头走上许久。这里空气密闭,奇臭无比,只有哀嚎和枷锁桎梏声此起彼伏。召公虎不由皱了皱眉,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在甬道尽头,便是囚禁要犯的牢狱。距离囚室不到十步时,召公虎耳中传来厉斥之声。
只听有狱卒大声喝问道:“你这刁民,还不招供?”
“天天要我招供,招什么供?”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虚弱,但底气十足。
身旁的方兴听到这个声音,脸色霎地凝重起来。
“你说你,就是嘴硬?你看,今天那么多犯人得了大赦,可知为何偏把你留下来?”
“为何?”
“只怪你这刁民,得罪了大司寇!”
那男子干笑道:“圜土中都是良民,本就不该抓!这大司寇不干人事,我如何说不得?”
那狱卒声音颤抖:“你这疯话要再传到大司寇耳里,小心割了舌头!”
“死亦不惧,割个舌头有何惧哉?”那男子大笑道,“我看你是好人,若是换作他人,我也照骂不误!”
“别再胡言乱语也!”狱卒的声音尽是无奈,“你逞了口舌之快,可别连累了我……”
“不碍事,那大司寇要有能耐,何不亲自审我?呸,只会缩头,活脱是个乌龟。”
“别人虽被冤枉,好歹清清白白进来、清清白白出去;你倒是清清白白进来,却硬要惹一身骚!”狱卒很是无奈,只顾叹气。
听了一阵,召公虎忍俊不禁。心道,这囚犯身囿绝境却处祸不惊,嬉笑怒骂,确实不同凡人。看样子,这狱卒虽然表面呵斥,心下似乎对这囚徒颇为敬重,也没让他受什么苦头。
这时,王子昱早已听不下去,骂骂咧咧地,对身后的掌囚申斥了几句。
掌囚无奈,三、两步走到牢前,清了清嗓子吼道:“你们两个,主官在此,还敢胡言乱语?”
那狱卒这才发现上司前来,吓得不轻,赶紧从牢房中出来,低头退到一旁。
论身份,这掌囚不过是一个下士而已,但在这监狱里头,他绝对是人见人怕的狠角色。他大踏步进了囚室,一把薅住囚犯的领口,“你这蜀蛮子,屁话少说,大司寇要亲自提审你!”
“咳咳,”召公虎痰嗽一声,“不得动粗。”
趁着狱中的微光,召公虎这才第一次看清那奇特的囚徒样貌——只见此人头发蓬乱,浑身脏臭,背对着门席地而坐,手里拿着稻草,不知道在土地上写些什么。口中却不闲着,极尽嘲讽之能事。
掌囚见太保发话,自然不敢再耍威风,只是唯唯诺诺。
那囚犯“哼”了一声,冷笑道:“大司寇?他贵为九卿,怎么舍得来这鬼地方,审起我这无名小卒来?司刑都没能定罪,大司寇想强加罪名于我么?!”
召公虎听他此言,心下颇为赞赏——此人对大周的狱讼流程可谓了解:大周刑律,提审人犯一般由司刑负责,再将审出的供词汇报给士师,士师定罪,提交给小司寇、大司寇审批。而由主官大司寇直接断狱者,倒是罕有先例。
周朝以德治国,不倡刑罚,文王、武王画地为牢,成康之治时亦是四十年刑措不用。直到周穆王时有民犯禁,才任命吕侯制定《吕刑》,是为大周首部成文法典。大周司法官员地位同样不高。看管监狱的掌囚只是下士,负责审讯的司刑仅为中士,可以决定囚犯生死的士师,爵位也不过下大夫而已。
“少废话,”王子昱终于难忍恶臭,“快,快把这个刁民扭送审讯室……”言罢,转身拔腿便走。
掌囚不敢违命,自然照办,押着囚徒紧随其后。
“兮兄,是他!”认清囚徒面目后,方兴低声对召公虎道。
召公虎抚须而笑,王子昱口中的“蜀国狂徒”非是旁人,正是“失踪”数月的兮吉甫!
怪不得孤多次寻访隐者不遇,原来,他被王子昱当做罪犯,竟关押在圜土大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