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卷2-16章 卫伯和 ? 急报
天明,又是一日朝议。
堂上磬响,公卿、大夫皆鱼贯而入,位列两旁,恭迎天子临朝。
自从昨日周王静怒而散朝后,今日朝堂之上,气氛愈发异常,百官也惴惴不安,不敢交头接耳。
卫伯和清楚,周王静昨日急着向虢公长父与虞公余臣问责,是为了替他父王正名,以惩处奸恶之辈。可这初心虽好,却在手段上失了计较,太过急躁。虢、虞二公何等奸猾,在朝廷内外又盘根错节,如何能在只言片语间被扳倒?
朝会开始,周王静端坐王位之上,仿佛失忆一般,对昨日之事只字不提。
既然天子不再重翻旧账,臣子们的心情也便畅快不少。
卫伯和身为百官之长,在每年开年之时,自然要向天子述职。于是,卫伯和率先呈奏,陈述去岁朝廷财用税赋、百官职事、兵戎之情,并告示今岁之预算。
“太宰辛劳,一切便依所奏施行。”周王静并无不允,悉皆准奏。
“谢天子!”卫伯和奏罢,徐徐退下。
紧接着,九卿陆续有本上奏,无非是些寻常政务,汇报民事、农事、兵事而已。
周王静稳居王坐,侧耳倾听诸卿之言,看着有那么几分贤君模样。
轮到大司寇奏报,只见王子昱手持玉笏,缓缓出列奏道:“臣有本启奏。”
“王叔奏来!”周王静皱了皱眉头。看得出来,经过昨日之事,天子对这位王叔颇有不满。
“今我王登基,四海升平,然大周镐京之内仍不太平,”王子昱故意拉高了音调,继续道,“今晨闻报,有一对男女被斩首于家中,其状甚惨,此事务必追究元凶!”
“竟有此事?”朝上哗然。大周立国以来,这等命案倒是不多。
“可知死者是谁?”周王静顺口问道。
“尚不知也……”王子昱并无答案。
话音未落,只见左边首列走出一人,正是太保召公虎。
“天子容禀,孤知死者为谁。”
“太保认得他们?”王子昱一脸不解。
“非是旁人,”召公虎面带哂笑,“正是害死周定公的二贼。”
“此话怎讲?”周王静也来了兴致。
“那男性死者,乃勾结陆浑戎、煽动国人围堵城门的卫巫;女性死者,为国人暴动首恶仲丁之母,常年身着孝服,带领国人作乱的老妪便是。”
“是他们?”周王静沉吟半晌。
天子刚即位便发生血案,这并非什么好兆头,但听闻死者是两位恶人,周王静倒是释怀。“只恨二贼死于非命,而非王法……”
听周王静如此表态,朝堂之上也一阵责骂之声,说此二人死有余辜,是罪大恶极之人。
群臣中,唯独王子昱面带不快。他显然没有料到,召公虎居然知道死者身份,反倒比他这个大司寇还要知情,不免面上无光。
但王子昱不敢吃瘪,赶忙奏道:“禀天子,臣还有话说!”
“王叔有话便奏。”周王静心情不错。
“卫巫虽死,其余党仍荼毒大周,当赶尽杀绝,以除后患!”王子昱突然慷慨激昂起来。
“卫巫罪大恶极,必除之而后快,”周王静点了点头,“不知王叔有何计策,铲除巫党?”
“周礼古制,有‘四可杀’!”王子昱朗声道。
“愿闻其详。”
“以左道乱政者可杀,作淫声、异服、奇技疑众者可杀,言伪而辩、学非而博者可杀,假于鬼神妖法惑众者可杀。若执杀此四类刁民,卫巫可尽除也!”
卫伯和闻言,不由摇头,觉得不可理喻。再看一旁的召公虎,也是眉头紧皱。
昔日,卫伯和辅助周、召二公平定国人暴动时,只是铲除首恶,对从犯者宽宥处理,这才维持十四年镐京太平。卫巫虽罪大恶极,但若依王子昱的方法,未免矫枉过正。古贤君垂拱治理天下,哪有新君刚登基便杀戮过重之理?
想到这,卫伯和赶忙出班劝阻:“天子不可,大司寇此策不合时宜!”
“哦?有何弊端?”周王静微笑着问。
“天子新立,正是大赦天下之时,此时若用严刑峻法,恐伤民心!”
“太宰此言差矣,”王子昱向来自负,哪能忍受辩驳,“古人言‘怙恶不逡’,民心早已不古,当今时局不稳,岂能再放任恶人作乱?尔发此言,是何居心?”他文采平平,却历来爱引经据典,惹人发哂。
朝上众人闻言,也大都觉得此话偏激,再看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也都颇不以为然。
可谁曾想,周王静偏偏赞同这个观点。
“卫巫为害大周,已近二十载!”少年天子突然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若不严令禁止,任凭其煽动国人,装神弄鬼,大周威严何在?大周如何中兴?”
诸公卿大夫听周王静情绪愈发失控,都不敢出言再劝。
王子昱倒是欣喜,“天子,如此说……”
“王叔所言甚是,余准奏!”
“多谢天子!臣这就去办!”
“宁可抓错再放,不可漏过一人,”周王静意犹未尽,还发了狠话。
王子昱大喜,还不忘挑衅地瞪了卫伯和一眼,显然,他很享受胜利的喜悦。
“咚!咚咚!咚咚咚!”
周王静刚要坐下,明堂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鼓声,其声如雷。
此鼓声起,举座皆惊。
卫伯和知道,王宫重地,自没人敢擅自擂鼓喧哗,可只有一种情况除外,那便是紧急军情。而且,是十万火急的大规模敌情。
果不其然,门外很快传来马嘶之声。
“急报!”一将疾步上殿,口中大呼:“急报!边关急报!”
“宣!”周王静脸上变色。
“随国急报,”那将官小步快走,跪倒在殿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楚子熊霜率兵万余,渡过汉水,进逼汉阳诸姬,已抢夺大冶矿山,随国守军不敌,大冶山即将失守!”
众人听得这等急报,闻讯失色,不知所措。
大冶山,江汉一带俗称“铜绿山”,从尧舜时起,便是天下金铜之聚所。所谓金铜,便是后世青铜之谓,周时曰“金”,乃是至贵之物。铸造礼器,为国之重器;铸造兵器,为国之甲兵;铸造钱币,为国之财货。可以说,大冶山乃大周命脉,岂容有失?何况是楚国这等蛮夷小国!
“楚蛮欺余太甚!”周王静怒目道,“余一人刚登基,他竟敢来犯,左右,谁愿出兵征讨楚叛?”
“天子稍安勿躁,”召公虎赶忙劝道,“荆楚乃蛮荒之地,历代楚君不服王化,其叛君熊渠更是僭越称王。楚人好斗,数十年来公族争位不断,骨肉相残未已,倒不急着出兵应战。”
“熊渠僭越之事,有何典故?”对于楚国历史,周王静似乎知之甚少。
“当时乃周夷王天子在位,大周衰微,楚子熊渠起了反心,对天下宣告,‘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故而,熊渠自称‘楚王’,还册封三子皆为王。随后攻打庸国、扬越,附庸鄂国,夺取鄂侯代管的大冶山。”
“其后如何?”
“自先王厉天子继位,便率兵远征南疆,伐灭鄂国。随后南渡汉水,联合汉阳诸姬,重夺大冶山。熊渠见厉天子神武,吓得取消王号,重新向大周称臣。此后,厉天子为防楚国再乱,便命汉阳诸姬共守大冶山,护住金铜命脉。”
“汉阳诸姬,是何所在?”看来,周王静亦不熟悉大周舆图。
“成康之治后,楚国渐强,昭王南征楚国不复,于是穆王为报复仇,于姬姓宗族中挑选尚未分封者,封于南阳、江汉之地,建立随、唐、息等国,是为汉阳诸姬。”召公虎继续解释道。
“如今楚蛮势大,他们又是何来头?”周王静又关心起楚国历史来。
“楚国乃上古祝融氏之后,祝融氏为帝喾火正,传下八姓,后代多被夏、商所灭,仅剩芈姓残留,这便是楚国先祖。芈姓式微,殷商时只能偏安南国,在汉水荆山一代繁衍生息。至纣王无道,芈姓中有一支脉弃暗投明,来助文王伐纣,立下功勋,这便是熊氏部族。
“芈姓熊氏首领名曰鬻熊,武王分封天下诸侯时,以子爵赐之,国号曰‘荆楚’。鬻熊仁能,治国有方,筚路蓝缕,与濮、越蛮人杂居融合,楚国渐大。然荆蛮之地山高地远,鬻熊后人不循大周礼制,扩土吞地,至周昭王时,已有千里疆域,十余万民人。
“昭王天子怒楚人逾制,举南国之兵,前后三次攻伐楚国,大胜奏凯,却在归途中溺亡于汉水之上,史曰‘南征不复’。后楚子熊渠继位,楚国再乱,竟自称王,终被厉天子所平。今日作乱之楚子熊霜,乃熊渠曾孙,去岁刚即位,今年便敢发兵来攻取大冶山……”
“蛮夷,蛮夷!”周王静年少气盛,已然坐立难安,“大冶山绝不可失,众爱卿,谁愿率军南征?”
天子怒发冲冠,可群臣却无人响应。
卫伯和知道,昔日大周强盛,昭王、穆王尚且难以征服楚人。如今国运不兴,王师凋敝,粮饷不足,彘林一战犹捉襟见肘,面对来势汹汹的荆楚宿敌,又能有几分胜算?
周王静遭遇冷场,只能干着急,并无对策。
就在这时,明堂外再次传来急促鼓声,闻者皆心惊肉跳。
“北方晋国急报!”又一将官上殿,慌张报道,“赤狄已伐灭燕京戎,尽毁其地,声势大增。赤狄转而向南,两万贼酋逼犯北境,围困晋国,晋侯请求援兵!”
也就片刻功夫,西北又有紧急军情传来:“白狄贼酋亦率两万大军,越过吕梁群山,兵分三路,围攻霍国、郇国、耿国!”
“赤狄鬼子卷土重来?”
“白狄为何也反?”
明堂内众卿大夫闻狄色变,周王静听罢,再无法淡定从容。
“这……这该如何是好?尚无退楚之计,赤狄、白狄又来犯境,众卿有何良策?”
年轻天子声音颤抖,面如土色。片刻之前,他还意气风发,可听闻赤狄卷土重来,竟然大惊失色。
卫伯和深吸一口气,决定替周王静分忧。“天子莫慌!事出紧急,容臣等商议。”
周王静正了正冠冕,连连道:“速议,速议……”
卫伯和道:“去岁春,赤狄便出大军围困彘林。这才刚过一年,赤狄竟能灭掉宿敌燕京戎,可见其战力益增,不可轻敌。”
周王静早没了锐气:“父王大仇未报,赤狄实力反而逾强,如之奈何?”
卫伯和安慰天子道:“若光是赤狄来犯,集晋国及周边韩、魏、郇、霍等诸侯国之力,尚可固守一时。只是不知,白狄历来与大周亲善,不知为何,此番竟同赤狄一道作乱?”
“这白狄与大周有何渊源?”周王静问道。
“白狄、赤狄虽皆狄人,却并不同种。赤狄隗姓,乃鬼方之后;而白狄之狄乃‘翟’之音谬传,与大周是姬姓同宗,追溯渊源,亦是华夏一族。”
“那白狄为何攻击中原?”
“这正是此事诡异之处,”卫伯和摇了摇头,“或许是白狄为赤狄裹挟,尚未可知。”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急促鼓声,又有快马来报。
“报!东面淮夷起三万大军犯边,贼军不日便进击虎牢,直逼洛邑也!”
“淮夷?三万?”卿大夫们听得贼势甚众,愈发魂飞魄散。
“这淮夷犯境,顷刻已至东都洛邑,何故如此顺畅?”周王静急得跳脚。
“淮夷居于东海、淮水之滨,此番一路西进,沿途须得经过徐、陈、蔡、宋、许等诸侯国,这些诸侯军势不弱,却为何不加阻拦?”召公虎分析了一通,却并没得到答案。
卫伯和无奈道:“诸位有所不知,近年来,徐国与淮夷沆瀣一气,可谓助纣为虐。宋国虽为公国,却历来只顾自保,无心御寇。至于陈、蔡、许等诸侯,国力不足,先王厉天子与淮夷数次征战,他们都借故不来相助,自是不可指望。”
周王静闻言骇然,踉跄起身,目光呆滞。
卫伯和长叹一口气,别看新天子贵为九五之尊,可脱掉这身衮服,又何尝不是个年刚弱冠的少年?
天子乍登宝座,正是主少国疑之时。三路叛军同时发难,这一定不是巧合!他们究竟有何关联?
而比起楚国、赤狄,淮夷的名字,最是让卫伯和头疼。
淮夷之民大多为夏、商二朝遗孓,人数众多,作战悍勇,历来是大周边患,可谓宿敌。厉天子之时,周王师与淮夷征战数载,互有胜负。而最近的一次交锋,淮夷兵锋直逼洛邑城下,虢公长父也是其手下败将。幸而周厉王御驾亲征,这才惨胜淮夷。
可此战虽奏凯歌,但大周王师大幅减员,朝廷国库也告亏空。不得已,厉天子病急乱投医,寻“专利”之策以图恢复国力,最终却酿成国人暴动。与此同时,淮夷虽是元气大伤,但休养生息二十年后,如今卷土重来,想必战力已复,于大周颇为不利。
可祸不单行,不出半个时辰,又有两路快马来报:
“京畿之西,西戎诸部大军来犯,约有二万余人,战马五千余匹!”
“镐京、洛邑之间,有伊洛之戎发动暴乱,亦万余众,直逼洛邑城下!”
这下,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可谓人人自危。
许久,周王静才再次开口,颤巍巍问道:“众……众卿,这两路戎人,其……其战力如何……”
召公虎硬着头皮出列,小心翼翼奏道:“天子,这两路敌军战力未知,但距离大周王畿甚近……西戎、伊洛之戎此来,乃是直插大周心腹,若将东都洛邑和西都镐京切断,这……”
“五路,这叛军足有五路……”周王静几近哭腔,“五路犯周,大周危矣!”
悲观的情绪蔓延恣肆,殿上群臣如丧考妣。
卫伯和见此场景,只觉有心无力。心道,此时若还是厉王天子在位,境况或许会大有不同罢?再放眼看殿上诸臣,大多尸位素餐,胸无长策之辈,大周衰颓至此,这些卿大夫们难逃其咎。至于虢公长父、虞公余臣这样的庸才,平素只会结党营私,国难当头毫无用场。
“天子莫慌,”关键时刻,还是召公虎率先献策,“请速速发出檄文,求助于天下诸侯……”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毫无底气。想必老太保也知道,大周都已自顾不暇,那些诸侯离心离德,又如何能报有指望?如果说,还有哪个诸侯愿赴国难,替天子解燃眉之急的话,怕是只有卫国了吧?
想到这,卫伯和决定不再沉默,“禀天子,卫和有本要奏。”
“太宰?速速说来……”周王静眼神中闪过一丝亮光。
“五路犯周,竟在同日出兵,这背后定有奸谋。然军情紧急,不容稍缓,卫和这便回归本国,发兵驻防洛邑。于东,则可抵御淮夷之寇,于西,亦可肃清伊洛之戎,打通崤函要道,使东都洛邑、西都镐京不至于被贼人阻断,救应不及。”
“如是甚好!甚好!”周王静大喜,又问召公虎道,“太保,此策如何?”
“太宰社稷臣也!”召公虎大为感慨,“昔日国人暴动,太宰忠心勘乱,彘林有难,太宰亲征讨敌。今日五路犯周,太宰又要提兵镇守东都洛邑,真乃国之干城也!”
“太保谬赞,”卫伯和摆了摆手,“此分内事也,昔日成王封我先祖康公于卫,便是让卫国作大周东部藩屏,卫和不敢忘本。只是……”
“太宰还有何顾虑?”周王静起身问道。
“贼势甚众,光靠卫国军队,怕是远不足够!”
卫伯和不无担忧,他如此表态,便是希望其他诸侯公卿也都能挺身而出。而在朝堂之上,有实力与五路叛军勉强一战的,也只有虢、虞二公而已。只不过,周王静昨日与虢公长父起了龃龉,虞公余臣又历来懦弱,想必虢、虞二公并无出战之心。
召公虎会意,便问虢公长父道:“太傅,你意下如何?”
果不出卫伯和所料,虢公长父充耳不闻,闭目不答。
周王静忿然,转头问虞公道:“大司徒,虞国乃公国也,可愿替大周分忧,出兵御敌?”
“这……”虞公余臣满脸堆笑,“天子明察,鄙国国小民微,自保尚且不足……”
虞公余臣看着愚钝,心中坏水却丝毫不少,他天性贪婪,自然不愿出力。更何况,虞国地理位置优越,南有大河天险,北有晋国为屏障,五路叛军虽来势汹汹,但实际并不会威胁到虞国利益,故而,虞公余臣乐得置身事外,自是无意趟这浑水。
“也罢,也罢,”周王静强忍怨怒,问起召公虎道,“太保,若战,周王师胜算几何?”
召公虎叹了一口气道:“不瞒天子说,自彘林一战后,周王师损兵折将,兵员锐减。战力嘛,与国人暴动之前相比,尚不及其三成……”
“彘林战后,”周王静有些发懵,“周王师不是有半年修整么?”
“王师虽得修整,奈何兵员匮乏,京畿国人不愿投军,这……”
“太保直说,若周王师出战,可挡几路叛军?”周王静已无耐心。
“一路,”召公虎只得坦言,“或是西戎,或是赤狄,即便如此,战力犹有不逮……”
“那洛邑呢?洛邑不是还有成周八师?”
“此事不提也罢,早在厉天子在位时,成周之王师已大部折损于太傅虢公之手……”
“这……”这话如晴天霹雳,将少年天子震于王座之上,呆若木鸡。
卫伯和旁观者清,他见虢、虞二公神色有异,心中已猜出端倪。
“兹事体大,卫和请天子休朝片刻,不知妥否?”言罢,卫伯和用手指了指召公虎,又拍了拍自己。
“此言甚善!”周王静会意,忙道,“太保、太宰留下,其余诸卿暂退殿外,休朝再议!”
众臣不敢违怠,悉皆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