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卷2-15章 方兴 ? 示警
天降瑞雪,方兴初次在他乡迎来新年。
过去的这个旧岁,上天好生折磨了他一番。造化弄人,但也塑人,饱经磨难的方兴,已经不再是边陲野地的懵懂少年,如今,他变得更从容,更淡定,也更成熟。
屈指数来,方兴在太保府中也度过了半年时光。虽说寄人篱下,但亏得有教书先生开蒙教习,方兴学业突飞猛进。他白日学诗习礼,夜晚则手不释卷,偶尔又同兮吉甫切磋学问,大有进境,日子反倒过得飞快,甚觉充实。
这一日,召公虎特地早早下朝,召集府内上下团聚一堂,以庆祝新年到来。
还没等太保回府,府中老小早已忙成一团,好不热闹。召芷少女心性,带着侍女阿岚到处嬉戏,欢声笑语在耳畔回荡。不知怎的,方兴每次瞥见女公子的身影,都不禁想起茹儿来……
“茹儿,你在哪里?你还记得七年之约么?”
今夜,晚宴破天荒的丰盛,召公虎历来提倡节俭,故太保府只有在大祭祀、大节日时才能吃得上肉糜。而老太保平易近人,从不摆权贵架子,今日屈尊与府中幕僚、仆从同食,众人悉皆尽兴。
宴席结束,召芷便缠着公父,想要打听首日朝议的新鲜事。
不料,召公虎这次拒绝了宝贝女儿,反倒来邀请方兴,请他前往书房议事。
“我?”方兴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太保书房可是府内禁地,召公虎平素在此接待公卿,平常人不敢涉足其中。
召公虎微笑着,点了点头,却把召芷拦在了门外。召芷对此大为不满,气得双脚乱跺。
方兴战战兢兢,随着召公虎进了书房。来到屋内,方兴不敢四处打量,只隐约觉得此间陈设简陋,但书卷却堆积成山,简牍墨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放眼全镐京城,或许只有王宫守藏室中的藏书,才能比这里更多罢。
方兴在客位上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等待太保开言。
在书房正中央的墙上,高悬一幅巨大的布画,墨迹陈旧,看样子有百余年之久。上绣六个金字,乃是“周公负成王图”。
召公虎见方兴盯着墨画发呆,笑着问道:“方叔,可知此图是何典故?”
“此乃‘周公负成王’之典。”方兴拱手答道,“昔日,成王年幼即位,初登明堂,周公旦抱着成王上朝处理国事,如此呕心沥血,摄政七年,待成王十五岁后还政,开创治世。”
“不错。孤悬挂周公旦肖像于书房,可知何故?”召公虎问道。
“不知。”方兴摇头。
“又可认得此物?”召公虎又从几案后取出一个青铜匣子,轻轻推到方兴面前。
“不知。”方兴仍旧没认出来。
“此乃金縢也,”召公虎小心摩挲着铜匣,“这是大周装盛策文之容器。”
“《金縢》?”方兴想起自己读过的《尚书》,“《周书》中有此一篇,不知是否与青铜匣子有关?”
“然也,正是此匣,”召公虎欣慰笑道,“你涉猎甚广,不妨说来听听。”
方兴施了一礼,道:“武王克商之后,竟得重病,周公旦暗作策文告天,愿代武王以赴死。祷告已毕,周公藏策文于金縢,名曰‘金縢之匮’。武王驾崩后,三监叛乱,谣言周公篡位,周公心怀恐惧,远赴南国避祸。数月之后,一日天降大雨,雷电击开金縢,众臣见到策文内容,感慨万千,这才辨明忠奸,迎接周公重归朝廷。其后周公带兵平定三监之乱,诛杀管叔,这才有了成康之治。”
“很好。”召公虎颇有赞许之色,“周公‘金縢’一事,方叔可有所悟?”
“贤能无私如周公者,都难免有人暗中诽谤,亦有忧谗畏讥、远逃南国之时?”
召公虎闻言怅然,许久,方长叹口气道:“终周公一生,无时不刻都身负骂名。有人言其明曰摄政,暗中乃是僭越称王。还有人说,周公平定三监之乱,便是诛杀亲弟,不守孝悌。还有人说,周公营造东都洛邑,乃是为中饱私囊。还有人说周公制定礼乐,乃是徒有其表……”
“人言可畏也!”方兴背后一凉,不禁感叹。
提及周公旦故事,他想起了周公御说在镐京城门自尽的场景。国人只是逞口舌之快,人云亦云,何曾想过流言如刀,为何总让忠臣寒心?召公虎亦然,卫伯和亦然。
召公虎沉默了许久,方道:“自古大忠似奸,大奸似忠。自厉天子避位彘林,朝中无主,周定公与孤共和执政十四年,耳畔听得最多的,又何尝不是流言蜚语?世人皆言周召二公乃窃国之贼,何其谬矣!”
“好在真相已经大白,太子也顺利即位,太保,您与太师都会流芳百世!”方兴斗胆劝慰道。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召公虎问道,“方叔,可曾听闻此语?”
“此乃《大禹谟》之名句!”方兴自然记得。
“然也。昔日,孤与周公议定太子继位时,担心国人再乱,卫伯和便以此名句相劝。诚然,昔日大禹之父鲧治水有罪,尧帝命大禹取父而代之。大禹不敢重蹈覆辙,潜心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后治水成功,终得舜帝禅让。英明如大禹者,都如此谨小慎微,何况我辈乎?”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方兴小声重复着,他甚至太保背负着沉重的压力,却无法感同身受。少年之时,他的梦想便是出将入相,可如今见识过权力场的勾心斗角,才知政治之残酷。
许久,召公虎问方兴道:“方叔,可曾想过出仕?”
“出仕?”方兴被问得发愣。
召公虎慈蔼一笑,旋即再问:“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效仿先贤周公那般辅政天子,你可愿意?”
换作以前,此乃方兴梦寐以求之事,他自然应允。
可今日,他斟酌再三,踟躇不已:“周公乃万世楷模,在下边鄙野人,哪敢有此奢望?”
召公虎道:“从彘林回军途中,孤便赐回你国人身份。虽然大周公卿历来为贵族子弟占据,但如今新天子即位,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昔日先王在彘林蒙难,是你奔赴国难,来请周王师救援。你有此仁义之心,忠勇之举,岂不远胜朝堂诸公卿大夫?”
方兴闻言,眼中放出瞬间光芒,又刹那间黯淡。他知道,大周朝廷有世卿世禄之制,又有虢公长父等人嫉贤妒能,平民难有出头之日,又如何能成为公卿?
“方叔,可是介意布衣之身?”召公虎看破其心事。
“正是。”方兴低下了头。
“舜于畎亩之间为尧发掘,成一代天子;商朝名相傅悦,在版筑苦力中被武丁登庸;胶鬲乃隐居鱼盐之隐士,被周文王推举重用。这三位皆布衣居高位者,又岂是世袭之辈所能堪比?”
这话倒是耳熟,说起布衣大夫,方兴脑海中闪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那便兮吉甫。兮兄隐居在城外沙洲之上,学识渊博,极有远见,颇有召公虎口中那些古时贤臣的风骨。方兴决定,待时机成熟之时,定要向太保引荐兮吉甫。
“怎么?”召公虎见方兴迟疑,还道他又有何许顾虑。
“多谢,”方兴愣了愣,“多谢太保提携!”
“倒不急谢,”召公虎抚须而笑,“孤知你素有大志,朝中亦少不了你这般青年才俊。只不过,一来你年未弱冠,尚不到仕官年纪;再者新王初立,朝局未稳,也宜先静观其变。你还需多读诗书,博学笃志,日后才好报效大周,为朝廷所重用!”
“在下谨记。”方兴闻言,愈发坚定信念。
接着,召公虎又谈起今日朝中之事,老太保说得尽兴,少年听得认真,不觉时光之逝。
已是夜深,方兴这才辞别召公虎,回屋歇下。
可方兴思绪纷飞,又哪里睡得着,他彻夜辗转反侧,不住憧憬未来。
府外街上鼓打三更,方兴正有倦意,却忽听耳边传来风声呼啸。还没待方兴回过神来,便见一飞刀扎中屋内木柱,入木三分。
“谁?”方兴一骨碌爬起来,望向窗外,“女公子?是你么?”
他心下大奇,召公虎治家严谨,府内之人大都内敛,除了召芷,没人会如此恶作剧。可此时已是深夜,饶是女公子再淘气,也断不会有半夜玩闹之理。再说,这一飞刀力道强劲,召芷一个弱女子,定然不是她所为。
如果不是召芷,难道说,来的人是刺客?
方兴越想越慌,他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是害怕,这刺客莫不是来寻召公虎晦气?
他屏气凝神,听了一阵,见窗外无动静,他便跳下床榻,小心翼翼挪步到木柱之下。抬头一看,不禁吓得不轻。那飞刀本有二寸来长,已大部没入柱中,仅剩末端红缨,光是这掷刀的准头与劲道,便非是常人所为。
方兴壮着胆,用手去扯那红缨,却发现飞刀柄后绑有一个布条,上面似有字迹。
屋内昏暗,方兴蹑足来到窗边,就着月光看那布条,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小字,乃是“出屋来叙”。
“难道说,来人是友非敌?也对,此人武艺了得,若要取我性命,又何必诓我出屋。”
想到这,方兴稍微定神,他披上外衣,轻声推门而出。
春寒料峭,月光皎洁,他径直走到院中,左顾右盼,却没寻得半个人影。奇怪,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正恍惚间,方兴只觉耳后恶风不善,自己便双脚悬空,被一个黑衣人揪住后心。方兴正要喊叫,黑衣人已然将他背起,闪身蹿屋上檐,刹那间便跳出府门,直奔大街而去。街巷内并无巡逻兵士,黑衣人又跑出十余步,这才将方兴重新掼回地面。
惊魂初定,方兴总算看清黑衣人模样,他正蒙面露目,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你是杨……杨兄?”方兴惊奇道。
“嘘!噤声,”来人正是杨不疑,“此地并非说话之处,随我走一趟罢!”
还没等方兴问话,杨不疑手中再一用劲,又拉住方兴右臂来,直奔坊巷区而去。方兴无奈,只得紧跟着一阵快跑,不多时,便已大汗淋漓。
约摸一刻钟后,杨不疑这才在一处木屋前停下。
“累死我也……”方兴正待抱怨,突然抬眼,发现眼前的建筑都十分陌生。
他虽数次在镐京城内走动,却从未认真逛过工坊区,而眼前这栋木屋,倒像是个陶器作坊。
“杨兄,这是何处?”方兴叉着腰,刚把气喘匀实。
“你这才离开赵家邨多久?便虚弱成这般?”杨不疑将面罩摘下,露出俊朗冷酷的神情。
“哪敢与杨兄相比,神出鬼没,”方兴尴尬地笑了笑,“你这夜闯太保府,胆子也忒大了罢?”
“还有更大胆之事,”杨不疑邪魅一笑,“只不知你敢不敢看?”
“何事?”方兴心中一惊。
“随我进屋便知。”卖完关子,杨不疑走到陶器作坊门前,双手将屋门推开。
方兴跟了进去,屋内黯淡无光,还没看清内部构造,便觉一阵腥风袭来,赶忙捂住口鼻。
“这是何处?”方兴闻到死亡的气息,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
杨不疑也没回答,而是把火折子点燃,屋内火光曳动。
方兴缓过眼神,瞬间被面前景象惊呆——屋内倒是整洁,像是个妇人居所,只是地上粘稠,全是血渍。而在几案之上,赫然摆放着两个首级,一男一女,皆死不瞑目,血迹尚鲜。而在角落,两具无头尸首斜倚着,衣冠不整,不知在行何苟且之事。
“啊也!”方兴低叫一声,忍不住想作呕。
过去这一年,方兴也算见过不少死尸,但眼前这幕骇人景象,再次勾起他恐怖的回忆。
杨不疑倒是淡定:“快来认一认,这对狗男女是谁?”
“谁?”方兴只觉腿肚子发软,不敢迈步。
“嗖”地一声,杨不疑不知从哪抽出刀来,用刀背拨开首级的头发,刀锋犹在淌血。
方兴壮起胆来,认出其中一人:“是他?卫巫?”
半个月前,正是此人接连煽动陆浑戎和国人作乱,更是害死周定公的罪魁祸首。再看那女子首级,乃是去岁屡次煽动国人示威的那位老妪,亦是国人暴动首恶仲丁之母。
“死有余辜!”方兴恶狠狠地咬着牙,“杨兄,你这可是为大周除了大祸害!”
“这卫巫死前,已然悉数招供,正是他勾结那老妪,狼狈成奸,想重演十四年前国人暴动故事。只不幸撞见了不疑,成了刀下之鬼。”说到这时,杨不疑轻描淡写,脸上毫无波澜。
方兴朝二人尸身啐道:“卫巫最是可恶!想当初祸害赵家邨,勾结赤狄,害死厉天子的,也是卫巫。”
“卫巫为数不少,若要一个个去杀,不知何时才杀得干净!”杨不疑冷冷道。
“你是说,”方兴一凛,“卫巫还有很多?”
“卫巫虽恶,倒还不在紧要,最可怕的是,卫巫后面有着更神秘的势力。”杨不疑严肃道。
“难道是……巫教?”方兴脸上泛起愁容。
“正是!”杨不疑叹了口气道,“自恩师殁后,我便在太岳山探寻卫巫之秘。几经辗转,我发现卫巫不过是巫教分支而已,卫巫之外,巫教势力非但遍布四夷,甚至渗透于中原久矣。”
“巫教之祸,竟已如此蔓延?”
“我也是偶然得知,恩师丧礼期间,卫巫正在筹划乱周之事,企图再度煽动暴乱。”
“是有此事,厉天子柩谥之时,便有国人包围太庙;天子下葬之后,卫巫又发动陆浑戎贼,在渭水边截杀送葬的公卿队伍;而回到镐京之后,卫巫更是编造谣言,逼着周定公坠楼自尽……”
“这些事情,不疑已然知晓,”杨不疑顿了顿,眼眸中露出哀伤神色,“我得知卫巫之谋,便星夜赶到镐京,在城外拜祭了恩师之墓,便来城内寻找卫巫下落。许是恩师显灵,不疑误打误撞来到此屋,见二贼正在密谋,于是杀之以血祭恩师。”
顺着杨不疑手指的方向,方兴这才看清,几案上所供奉的牌位上,写的正是周厉王的名讳。
想到昔日老胡公之恩,方兴心中大恸,跪倒在厉天子的灵牌之前,叩首再三,忍不住泪流满面。
“走罢,这里晦气,”杨不疑搀扶起方兴,道,“我送你回太保府!”
“现在是宵禁,街面上怕有王师巡逻……”
“放心,凭他们的本事,又能奈我何?”
言罢,杨不疑收好周厉王的灵牌,用稻草掩盖住死尸,又将陶器作坊屋门反锁,带着方兴穿窗而出。
一路上,杨不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果然没让巡夜兵丁发现踪迹。
“方老弟,近来如何?”杨不疑边走边道。
“倒是还行,”方兴叹了一口气,“太保对我还算器重,愚弟倒是没受什么委屈。”
“如此便好,”杨不疑笑道,“我也听说,你颇受太保赏识,恩师若在天有灵,必感欣慰。”
“蒲兄近来如何?”方兴本想问茹儿,却羞涩说不出口,只得改问蒲无伤近况。
“我二人秉承恩师遗志,决意各自另立门户,闯出一番事业。蒲老弟醉心医药之道,立志重振神农医术,悬壶济世。”
“那杨兄你呢?”
“我?”杨不疑顿了顿,“不疑平生所愿,乃是习武教徒,建门立派,誓将巫教赶尽杀绝!”
“杨兄快意恩仇,愚弟佩服!”方兴见杨不疑眼神坚定,知他所言必定不谬。可转念一想,杨不疑和蒲无伤都是世外高人,志向远大,自己如今囿于他人篱下,恨不能施展拳脚,一展平生抱负。
杨不疑猜透方兴心思,劝慰道:“方老弟不必艳羡,人各有志,你与我二人不同,乃是胸怀天下之人,假以时日,必能建功立业!”
“借杨兄吉言。”方兴心中略慰,拱手称谢。
说话间,太保府已在眼前。
杨不疑口称“冒犯”,再次提住方兴后心,原地纵身一跃,双脚轻点房檐,便领着方兴重回到府院之内。他的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
“杨兄这就告辞?”相逢短暂后,方兴倒有些不舍。
“不疑此来找你,还有要事相告。”
“何事?”
“五路犯周。”杨不疑面色凝重。
“五路犯周?”方兴大惊,一时不解对方言下之意。
“周王静刚刚即位,主少国疑,正是四夷发动进攻之时。”杨不疑顿了顿,确定方兴已然听清,“我从卫巫口中探得确切情报,巫教已召集五路叛军,正要对大周不利。”
“竟有此事?”方兴骇然失声。
“大周朝纲不振,公卿离心离德,诸侯各怀鬼胎,四夷早已虎视眈眈。更何况,大周王师战斗之羸弱,彘林之战早已暴露。大周对付小小赤狄尚且乏力,若西戎、北狄、南蛮、东夷同时发难,又该如何应对?”杨不疑说得句句属实,显然不是危言耸听。
“那……这五路叛军何时出发?”方兴脑袋“嗡”得一声,不知所措。
“怕是已在途中。”
“那……我该如何?”
“你速转达太保此事,让新天子加紧提防,恩师基业,不可毁在其子手中!”
“是,是,定然转达!”
军情紧急,方兴已然吓得口干舌燥。可离天亮尚有时辰,他不知是否该喊醒召公虎,将这紧急军情告诉于他?空口无凭,就算召公虎肯相信自己,太保只凭借杨不疑所谓“情报”,又如何说服天子公卿出兵御敌呢?
“不疑这就告辞,后会有期!”杨不疑不愿耽搁,转身消失在夜色中。他总是这般来去如风。
方兴见对方走远,不禁懊悔莫及——我多想问他茹儿的下落,可为何偏不敢开口?
但转念一想,四夷寇边,国难当头,方兴此刻要惦记的,已非儿女情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