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三
午饭后和晚会前,基蒂的心情就像一个临阵前的士兵的心情: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着。
她觉得,今天晚上,当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要决定她的命运了。他们两人过去相处的情景一幕幕在她脑海中浮现。当她回忆起她和列文的关系,他们相处得是那么愉快,那么温馨。回想起他们的童年,回想起列文和死去的哥哥的友谊,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多么纯真。她相信列文爱她,她能得到列文的爱,感到幸福,感到高兴。她想起列文,觉得轻松、愉快。可是一想起弗龙斯基,就夹杂着某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尽管他是交际界一位非常有风度的、温文尔雅的人。他人很随和,很讨人喜欢,但是却不能和他坦诚相处,似乎需要用一种伪装把自己裹起来;可是和列文相处却不然,她觉得完全可以敞开心扉。不过当她一想到她和弗龙斯基的未来,眼前就浮现出光辉幸福的前景,一想到和列文的未来,眼前是一片迷雾。
晚会的时间快到了,她上楼去更衣,她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高兴地理会到,今天是她的一个最好的日子,她完全有能力应付她所面临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外表文静、举止优雅、无拘无束。
七点半钟,她刚刚走进客厅,仆人就通报说:“列文来了。”公爵夫人还在自己房间,公爵也没有出来。“真的来了。”基蒂这样想,她全身的血液都朝胸部涌来。她照了一下镜子,看到自己脸色苍白,吃了一惊。
现在她很清楚,他所以来得这么早,是为了和她单独会面,向她提出求婚。此时此刻,她第一次从一个新的角度考虑全部问题。此时此刻,她明白,问题不仅关涉到她一个人,即她爱谁和她同谁在一起才会幸福,而是她马上就要伤害一个她所爱的人,严重伤害……为什么?因为这个讨人喜欢的人爱她,迷恋她。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只能这么做。
“我的上帝,难道这要我亲自对他说吗?”她这样想。“我对他说什么呢?难道我亲口对他说我不爱他?这不是真心话。我对他说什么呢?就说我爱别人?不,这我做不到。我必须躲开,必须躲开。”
当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时,她已经走到门跟前了。“不!这样不诚实。我怕什么呢?我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该怎么就怎么吧!我要说心里话。是的,同他在一起不会感到别扭。瞧,他来了。”她自言自语道。她看到他那健壮的、可又胆怯的身影,看到他那一双闪亮的、看着她的眼睛。她就好像是请求他的宽恕似的看着他的脸,并把手伸过去。
“我没有按时来,好像来得太早了。”他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客厅后说。当他看到他的期望已经实现,他可以不受任何干扰地表白了,他的脸色变得忧郁了。
“噢,不!”基蒂边说,边坐到桌旁。
“不过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单独会面。”他没有坐下,也没有看她,以免失去勇气。
“妈妈现在就出来。她昨天很累。昨天……”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用一种恳求的和温柔的目光看着他。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通红,沉默不语了。
“我对您说过,我不知道能来多久,这就取决于您了……”
她把头越垂越低了,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将要提出的问题。
“这就取决于您了。”他又重复说了一遍。“我想说……我想说……我就是为此事来的……做我的妻子吧!”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不过他觉得,最可怕的话都说了,于是他停下来,看了看她。
她没有看他,她的呼吸有点急促。她非常高兴。她感到无比幸福。她没有预料到,他对她表白的爱情会在她的心中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响。但是这种反响仅仅持续了一刹那。她想起了弗龙斯基。她抬起头,用她那诚挚、明亮的眼睛看了列文一眼,看到他那绝望的表情,就急忙回答说:
“这不可能……原谅我……”
一分钟之前,他觉得她是多么亲近,她对他是多么重要!而现在呢,她变得陌生了,离他远了!
“结果只能是这样。”他说道,没有看她。
他点了一下头,想要走。
十四
就在这个时候,公爵夫人出来了。当她看到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而且脸上都显出伤心的样子,她吃了一惊。列文向她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说。基蒂一声不吭,连头都没有抬。“谢天谢地,她回绝了。”母亲这么想,她的脸上露出每逢星期四欢迎客人时的那种常有的笑容。她坐下来,开始询问列文在乡下的生活情况。他也坐下来,等着客人们的到来,以便在人多的情况下悄悄地走掉。
过了5分钟,基蒂的一个女友、去年冬天才出嫁的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进来了。
她是一个病态的、神经质的女人,又瘦又黄,两只黑眼珠闪闪发亮。她爱基蒂,她对基蒂的爱是一个已婚女人对一个姑娘的爱,所以她希望基蒂按照自己理想的幸福嫁人,所以她希望基蒂嫁给弗龙斯基。她冬初时在这里常常遇见列文,她不喜欢列文,她遇到列文时最经常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打趣和嘲弄列文。
“我喜欢他居高临下地对待我:要么认为我蠢,不愿意和我谈高深的问题,要么就屈尊应付我。我就喜欢他屈尊,我非常高兴他不能容忍我。”她这样说列文。
她说得对,列文确实讨厌她,蔑视她,因为她非常傲慢,自以为自己了不起,比别人优越,她经常神经兮兮的,对于日常生活中一切粗陋的事,一概采取瞧不起和冷漠的态度。
在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和列文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交界常见的关系,那就是两个人在表面上仍保持着友好关系,可实际上却互相瞧不起,因而也就不能认真相处,也就谈不上谁伤害谁。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立即向列文发起进攻。
“哎呀,是列文!您怎么又到我们这灯红酒绿的巴比伦来了!”她想起冬初时列文曾经把莫斯科比作巴比伦,她一面说,一面把黄瘦的小手伸给列文。“怎么,是巴比伦变好了呢,还是您变坏了?”她又补充了这一句,并带着嘲笑别人后得意的表情回过头去看看基蒂。
“夫人,我的话您记得如此清楚,我感到非常荣幸。”列文回答说。他已经调整过来自己的情绪,立即很习惯地对诺得斯顿伯爵夫人采取了反唇相讥的态度。“真没有想到,我的话对您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
“啊,怎么不是呢!我还一字不漏地记录下来了呢。喂,基蒂,你是不是又溜冰了……”
她和基蒂说话去了。此时列文认为,如果现在走掉是很尴尬的,但是不管多么尴尬,总比整个晚上留在这里看着基蒂偶尔瞅他一眼又躲开他的目光要轻松得多。他正打算站起来,可公爵夫人发现他一言不发,就转过身来对他说:
“您来莫斯科,要待很久吗?您好像正在忙于举世闻名的地方自治局的事,您不可能待得太久。”
“不,夫人,地方自治局的事我已经不干了。”他说。“我到这里来,要待些天。”
“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看了看他那严肃的面孔,这样想。“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发表议论了。但是让我来挑动挑动他。我顶喜欢让他在基蒂面前出丑了,现在我就让他出出丑。”
“列文,”她对他说,“请您给我讲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您是无所不晓,无所不知。就是我们卡卢嘉村子里,所有的庄稼汉和所有的农妇都喝酒,他们把他们的家当通通喝光了,现在拿不出任何东西交租子。这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老夸奖庄稼汉嘛。”
这时,又有一位太太走进客厅,列文站了起来。
“对不起,夫人,这种事儿确实我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无可奉告。”他说完这话,就回头看了看跟在那位太太之后走进来的那位军官。
“这个人一定是弗龙斯基了。”列文这样想。为了证实一下,他看了一眼基蒂。她已经瞥了一眼弗龙斯基,然后又回过头来看看列文。就凭她那眼神和她那眉开眼笑的表情,列文明白了,她爱这个人,这用不着她亲口对他讲,他的判断百分之百准确。但是弗龙斯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现在列文不能不留下了,不管留下是好,还是不好。因为他需要知道,她爱着的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有一种人,他们遇到不管在哪方面都比自己条件好的情敌,他们立刻就把竞争者身上的全部优势都撇开,专门看他的劣势;也有一种人,正相反,他们总是希望在竞争者身上寻找到比自己强的条件,虽然这种寻找是痛苦的。列文就属于后一种人。但是他在弗龙斯基身上找到优势和有诱惑力的东西是不难的。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弗龙斯基身材不高,很结实,人长得英俊、面善,头发乌黑,五官端正,举止稳重。从他的面孔到姿态,从他那剪得短短的黑发和刮得光光的下巴到那一身宽松、崭新的军服,都显出他朴实无华,同时又很有风度。弗龙斯基给进来的太太让开路,就走到公爵夫人跟前,然后又走到基蒂跟前。
就在他朝她跟前走去的时候,他那一双动人的眼睛闪着温柔的光,脸上带着幸福的、有点得意的微笑(列文这样感觉),彬彬有礼和小心翼翼地朝她俯下身子,把一只不大但宽阔的手伸给她。
他同所有的人打过招呼,寒暄之后,就坐下了,没有朝一直注视着他的列文看一眼。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公爵夫人指着列文说,“这位是列文,这位是弗龙斯基。”
弗龙斯基站起来,用友好的目光看着列文的眼睛,握了握他的手。
“我今年冬天本应该和您一起吃顿饭的,”他大方和爽朗地笑着说,“可是您突然到乡下去了。”
“列文厌恶城市,看不起我们这些城里人。”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看来,我的话对您产生了如此大的影响,让您记得这么牢。”列文说道。他想起来,这句话他刚才已经说过了,所以他脸红了。
弗龙斯基看了看列文,又看了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然后笑了笑。
“您一直待在乡下吗?”他问道。“我想,到了冬天,乡下是不是很枯燥?”
“如果有事干,就不枯燥,再说乡下本身也不枯燥。”列文很不客气地回答说。
“我喜欢乡村。”弗龙斯基说。他对列文说话时的尖刻语调,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不过,伯爵,我希望您不要老是住在乡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
“不知道,我没有试过长时间住在乡下。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继续说。“我和妈妈在尼斯住过一个冬天,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怀念乡村,怀念俄罗斯和俄罗斯的乡村,那里到处是穿草鞋的农夫。您知道,尼斯本身是很枯燥的。还有那不勒斯、索伦多这些地方,短时间住一住还不错,也正是在那些地方,我就特别容易想起俄国,想起俄国的乡村。它们就像是……”
看起来,他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那安详、友好的目光时而朝着基蒂,时而朝着列文。
当他发现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想说点什么,他就停住不说了,虽然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开始注意听她讲。
大家的交谈一刻都没有停。老公爵夫人还有两个话题——古今的教育问题和普遍兵役制问题——没有拿出来,这是她的两门重炮,她总是等到没有话题可谈时,才拿出自己的储备来,但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也就没有机会戏弄列文了。
列文想加入大家的交谈,但又搭不上话,他每一分钟都对自己说“现在该走了”,可没有走,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大家又谈起扶乩和灵魂的问题。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相信人和鬼魂可以交往,于是她就说一些她看到的怪事。
“嗬,伯爵夫人,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一定带我到他们那里去一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离奇的事儿,虽然我处处在找他们。”弗龙斯基笑着说。
“好吧,那就下个礼拜六。”诺得斯顿伯爵夫人回答说。“但是列文,您信吗?”她问列文。
“您为什么要问我呢?您分明知道我会说什么。”
“但是我想听听您的看法。”
“我的看法就是,”列文回答说,“这种扶乩术证明了一点,所谓文明的上流社会并不比庄稼汉高明。他们相信毒眼,(迷信说法,被毒眼看过的人会遭灾)相信中邪,相信蛊术,而我们……”
“怎么,您不信?”
“伯爵夫人,我无法相信。”
“如我亲眼见过呢?”
“农妇们还说她们亲眼看见过灶神呢。”
“这么说,您认为我是瞎说了?”
她很不高兴地笑起来。
“不,列文是说他无法相信。”基蒂这么说,她的脸为列文变得通红。列文明白这一点,他更加恼火了,他想回敬几句,但是弗龙斯基看出这样谈下去,会搞得大家都不愉快,于是他带着他那爽快的笑容,出来打圆场了。
“您认为完全没有可能吗?”他问道。“为什么没有可能呢?比如我们认为电是可能存在的,虽然我们大家都还不知道电,为什么不可能有一种我们大家都还不知道的新的能量,它……”
“当人类发现电的时候,”列文立即打断他的话,“当时只是发现了这种现象,人们还不知道它是从哪儿产生出来的,它有什么作用。过了若干世纪以后,人们才考虑应用它。而招魂术呢,恰恰相反,一开始就是扶乩,灵魂降临人间,然后才说这是一种大家都不知道的力量。”
弗龙斯基像平时听别人说话一样,在认真听列文说话,显然他对列文的话很感兴趣。
“是的,不过招魂师说:现在我们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但是这种力量是存在的,如果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它就会起作用。至于这种力量是怎么产生的,让科学家去揭开其秘密吧。不,我没有看出,为什么这不可能是一种新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
“那是因为,”列文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你每次拿松香在皮毛上摩擦,由于电的作用,都会发生某种现象,可是招魂术却不然,它不是每次都灵的,可见它不是自然现象。”
弗龙斯基大概觉得在客厅里谈这种话题,未免太严肃了,因此他没有反驳,而是想尽量改变谈话的内容,于是开心地笑了笑,就把身子转向太太们那边去了。
“让我们现在就来试一试吧,伯爵夫人。”他开始说道。可是列文还想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我认为,”列文继续说,“招魂师们企图用某种新的力量来解释他们那些怪诞的事,这是不会有效果的。他们干脆说这是一种精神力量,并且还想对它进行物质试验。”
大家都等着他把话说完,他也意识到了。
“我认为您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扶乩师,”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您这人容易兴奋。”
列文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是脸红了,什么也没有说。
“小姐,现在就让我们来试一试扶乩吧,”弗龙斯基说,“公爵夫人,您答应吗?”
弗龙斯基站起来,用眼睛寻找小桌。
基蒂也站起来去找小桌,当她从列文身旁走过时,他们两人的目光相遇到一起。她从内心里怜悯他,她同情他的不幸,因为他的不幸是她造成的。“如果能够宽恕我的话,就宽恕我吧。”她的目光好像在说。“我是多么幸福啊!”
“我痛恨所有的人,痛恨您,也痛恨我自己。”他的目光好像在说。这时他拿起帽子。但是命中注定他不能走。大家刚刚打算在小桌旁坐下,列文正要走的时候,老公爵走进来了,他和太太们打过招呼后,就跟列文攀谈起来。
“哎呀!”他愉快地说道。“来了很久了吗?我都不知道你来了。看见你,真高兴。”
老公爵和列文说话时,有时称“你”,有时称“您”。他拥抱了列文,和他谈话,竟没有注意到弗龙斯基。弗龙斯基已经站起来,静静地等在一边,等公爵和他说话。
基蒂觉得,在那件事发生以后,父亲的亲热会使列文感到难过。她看到父亲最终只是冷淡地和弗龙斯基打了个招呼,她也看到弗龙斯基用一种友善的但却困惑的目光看了看父亲,想尽量弄明白但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对他这样不友好。基蒂看到这种情况,脸涨得通红。
“公爵,你让列文到我们这边来吧,”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道,“我们想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扶乩?得了,太太们,先生们,对不起了,依我看,还不如玩儿投铁环开心呢。”老公爵瞅着弗龙斯基说,他猜这准是他的主意。“投铁环还有点意思。”
弗龙斯基用惊异的目光看了看公爵,微微笑了笑,立刻就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谈论起下一周将要举行的大型舞会的事来。
“我想,您会参加吧?”他对基蒂说。
老公爵刚刚转过身去,列文趁人们不注意就走了出来,这个晚上他带走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基蒂在回答弗龙斯基她是否参加舞会时那张幸福的笑脸。
十五
晚会结束以后,基蒂把她同列文谈话的内容告诉了母亲,虽然她很怜悯列文,但她一想到有人向她求过婚,还是很高兴的。她认为她做得对,她决不怀疑这一点。但是当她躺在床上,她好长时间睡不着。列文站在那里一边听父亲说话一边用眼睛看她和弗龙斯基的神态,列文那沮丧的面部表情和紧锁的眉头,列文那善良的眼神,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她非常怜悯他,不由得泪水涌上眼眶。但是她立刻又转念一想,她是为了谁而舍弃他时。此时,她想起了弗龙斯基的那张端正的、充满一股英气的面孔,他那落落大方的气度,他那待人处事的友善态度,她想起了被她所爱的人对她的爱,她又心花怒放了,她带着幸福的笑容躺在枕头上。“真可怜,真可怜,可有什么办法呢?不是我的过错。”她自言自语地说。但是在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对她说的是另一种话。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后悔什么,是后悔当初不该对列文表示亲昵呢,还是后悔现在不该拒绝他呢。她刚才还沉浸在幸福中呢,现在却被这一疑虑弄得很扫兴。她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渐渐地睡着了。
与此同时,在楼下,在公爵的小书房里,父母之间正在进行着一场为了爱女经常发生的争吵。
“什么?听我说!”公爵挥动着双手大声嚷嚷着,并立刻把灰鼠皮睡衣的前襟掩上。“你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你把人格都丢尽了。你择女婿也不能这么择,太低级,太愚蠢了,你这是害了女儿,让她丢尽了脸!”
“我的天,看在上帝的面上,公爵,我究竟怎么了?”公爵夫人带着哭腔说。
她和女儿谈过话以后,心情特别好,很满意,她像往常一样到公爵书房来互道晚安。虽然她不想把列文求婚和基蒂已拒绝的事告诉公爵,但她暗示给丈夫,她觉得,女儿和弗龙斯基的事已经有了结果,等他母亲一到,事情就定下来了。公爵一听这些话,就火冒三丈,嚷嚷起来,说出许多不中听的话。
“你怎么了?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第一,你替女儿物色女婿,还把他邀到家里来,这一定会弄得莫斯科满城风雨。如果你要举办晚会,应该把大家都邀请来,而不能只邀请你选中的求婚者。你把所有的公子哥儿们(公爵这样称呼莫斯科的年轻人)都邀来,把钢琴手也请来,让他们跳舞,而不是像今天这样,专邀你挑中的人,给他们往一起撮合。我看着就讨厌,就腻烦,你把女儿弄得晕头转向。列文比他们强一千倍。而这些人都是彼得堡的花花公子,他们都是一个模子塑造出来的,千人一面,都是些废物。哪怕他是王子,我女儿也不稀罕!”
“我究竟怎么了?”
“那么……”公爵怒吼起来。
“我知道,如果听你的,”公爵夫人打断他说,“我们的女儿永远也不会嫁出去。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到乡下去呢。”
“最好是到乡下去。”
“你听我说,难道我是巴结他吗?我丝毫也没有巴结的意思。他是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爱上她了,她好像也……”
“你就知道好像!如果她真的爱上他了,你以为他想结婚吗?像我当年一样!啊呀,幸亏我没有看见!……‘啊,扶乩,啊,尼斯,啊,舞会……’,”公爵想像当时的情景,把自己想像成妻子,每说一个词,就弯一下膝盖,行一个屈膝礼。“你瞧着吧,咱们会给基蒂造成不幸的,她也会真的认准……”
“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我不是这么想,而是我知道:对这种事情,我们有眼光,看得清,而女人家就不行。我看有一个人有诚意,那就是列文。我还看到一只鹌鹑,叫得好听,只不过是想快活一阵子罢了。”
“我看是你已经认准了……”
“就像多莉的事一样,你记起我的话来,就晚了。”
“好吧,好吧,我们不谈了。”公爵夫人想起多莉的不幸,就不让公爵再说了。
“那好吧,再见吧!”
这一对老夫妻,彼此都画了十字,表示向对方祝福,然后互相吻一吻,就走开了,不过他们觉得,谁也没有把谁说服。
公爵夫人起初坚定地相信,基蒂的终身大事今天晚上就能定下来,对于弗龙斯基的诚意无须怀疑。可是丈夫的一番话又搅得她心乱如麻。她回到了自己房间,也像基蒂一样,面对吉凶未卜的未来,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十六
弗龙斯基从未过过家庭生活。他母亲年轻时是一位出色的交际花。婚后,特别是孀居以后,有许多风流韵事,社交界都知道。他几乎不记得自己的父亲了,他是在贵族子弟军官学校受的教育。
走出学校,他就成为一名出色的年轻军官,立刻就进入彼得堡富有军官的圈子。虽然他有时也出入于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但他的恋爱兴趣却在上流社会之外。
当他经历了彼得堡的那段奢靡、放荡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第一次体验到和一个上流社会爱上他的可爱、纯洁的姑娘接近的乐趣。他脑子里想都没有想过在他和基蒂的关系中他会做出什么不应该做的事。在舞会上,他多半是和她一起跳舞,也经常到她家去。他同她谈话的话题都是上流社会一般谈话的话题,他也胡诌一些事情,但是他下意识地把他胡诌的事情赋予一种对她来说是特殊的涵义。虽然他从没有对她说过当着大家的面不能说的话,但是他觉得她越来越依恋于他了,而且他越是感觉到这一点,心里就越是乐滋滋的,对她也就越加温柔。他不知道,他对待基蒂的这种态度有一个固定的名称,叫做“勾引小姐而又不想结婚”,这种勾引小姐的行为正是他这种纨绔子弟常有的一种恶劣行为。他认为他是第一个发现了这种乐趣,所以他要尽情享受一番。
如果他能听到这个晚上基蒂父母的谈话,如果他能转到家庭观念上来,如果他能知道,他要是不跟基蒂结婚,基蒂就会不幸福,那么他会很吃惊,并且也难以置信。他不能相信,给他和主要给她带来这么大乐趣的事会是什么坏事。他更不能相信他应该结婚。
结婚对他来说,永远是不可能的。他不仅不喜欢家庭生活,按照单身汉们普遍存在的一种观点,成立家庭,做丈夫,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甚至他对此还有敌对情绪,而且认为是可笑之至。虽然弗龙斯基没有料想到基蒂父母的谈话,但是这个晚上当他从谢尔巴茨基家走出来的时候,他觉得存在于他和基蒂之间的那种秘密的精神上的联系今天晚上变得更加牢固了,以至于他可以采取一点行动了。但是可以和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他还想不出来。
“妙就妙在,”他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感到很舒畅。由于整个晚上没有吸烟,他不仅觉得空气是清新的,而且觉得心灵是纯净的;由于他看出来她是爱他的,所以他的心中泛起激动的涟漪。他想道。“妙就妙在,我们两人互相之间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我们通过眼波的传递这种无形的交流而彼此都十分了解了,这就是说,她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明确地向我表白说,她爱我。她多么迷人,多么纯真,主要的是她多么坦率。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好了,也变得纯洁了。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心肠的人,在我身上有不少好的东西。她那一双迷人的、含情脉脉的眼睛啊!当她说:‘非常……’。”
“就这样下去吗?其实也没有什么。对我好,对她也好。”然后他考虑今天晚上到哪儿去消磨掉呢。
他把他能去的地方,逐一念叨了一遍。“去俱乐部?去玩儿纸牌?跟伊格纳托夫一起喝香槟?不,不去这儿。到花之城去,到那里一定能找到斯捷潘,那里有歌曲听,有康康舞跳。不,不去,这些我都玩儿腻了。说来说去我还是喜欢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因为我自己变好了。还是回家吧。”他一直走回到兑索旅馆他自己的包间,用了晚餐,脱了衣服,头刚倒在枕头上,就像平常一样很快就入睡了,而且睡得很香。
十七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弗龙斯基到彼得堡火车站接母亲。他在车站大台阶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斯捷潘,斯捷潘在等候乘同一趟车来的妹妹。
“噢,阁下!”斯捷潘高声喊道。“你来接谁呀?”
“我来接妈妈。”弗龙斯基像所有遇到斯捷潘的人一样,笑着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一起登上台阶。“她今天从彼得堡来。”
“我一直等你到两点钟,你从谢尔巴茨基家出来,又到哪儿去了?”
“回家了。”弗龙斯基回答说。“说真的,昨天我去了谢尔巴茨基家以后,太兴奋了,所以哪儿也不想去了。”
“我凭印记识良马,凭眼睛识热恋中的小伙子。”斯捷潘以前给列文朗诵过这句话,现在又给弗龙斯基朗诵起来。
弗龙斯基带着并不否认这一点的表情笑了笑,但立刻又改了话题。
“你来接谁?”他问道。
“我吗?我来接一个漂亮的女人。”斯捷潘说。
“原来如此呀!”
“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来接我的妹妹安娜。”
“噢!是卡列宁的夫人吗?”弗龙斯基问道。
“你大概知道她吧?”
“好像知道,也许不知道。说真的,我不记得了。”弗龙斯基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卡列宁这个名字有点古板,有点乏味。
“但是我的妹夫,鼎鼎大名的卡列宁你一定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他。”
“我知道他很有声望,我也知道他的外貌。我知道他人很聪明、有学问、笃信宗教……但是你知道,这和我没有关系。”弗龙斯基说。
“是啊,他是一个很出众的人,就是有点保守,但是人不错,”斯捷潘说道,“人很好。”
“哦,那就更好了。”弗龙斯基笑着说。“啊,你在这里。”他朝着站在门口的母亲的那个高个子老仆人说,“进来吧。”
弗龙斯基最近一个时期和斯捷潘过从甚密,除了因为斯捷潘为人和蔼可亲外,还因为弗龙斯基认为,他同基蒂有亲戚关系。
“怎么样,礼拜天我们请那位女歌星吃晚饭,好吗?”他笑嘻嘻地挽住斯捷潘的胳膊,对他说。
“那当然好了。我来约请愿意出份子的人。对了,昨天你同我的朋友列文认识了吧?”斯捷潘问道。
“当然喽!不过不知为什么他很快就走了。”
“他人不错吧,是不是?”斯捷潘问道。
“我不知道。”弗龙斯基回答说:“不知为什么所有的莫斯科人对人都不怎么客气,弗龙斯基到彼得堡火车站接母亲。他在车站大台阶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斯捷潘,不留情面,当然了,现在跟我说话的人除外。”他开玩笑地补充了一句。“他们好像总是怒目横眉地站在拷刑架旁,想给你点颜色看看……”
“是的,确实是这样……”斯捷潘笑着说。
“怎么样,快到了吧?”弗龙斯基问一个职工。
“火车马上就到。”这个职工说。
火车就要到了,因为车站上已经开始做准备,搬运工人走来走去,宪兵和职工已经陆续到岗,接站的人已纷纷到来。透过寒冷的雾气,可以看见身穿皮袄、脚踩软毡靴的工人,他们正跨过弯道上的铁轨。在远处已经可以听到汽笛声和火车的轰隆轰隆的滚动声。
“不对,”斯捷潘很想把列文向基蒂求婚的事告诉弗龙斯基,他说道,“不对,你对我们的列文看法不对。他是一个易于冲动的人,常常惹人不愉快,对吧,不过他有时候也满热情的。他天性忠厚、诚实,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昨天的情况特殊。”斯捷潘笑着继续说道,他完全忘记了昨天他对自己的朋友所表示的真诚的同情,而现在他又把这种真诚的同情转移到弗龙斯基身上了。“是的,他为什么有可能特别幸运,或是有可能特别不幸,这是有原因的。”
弗龙斯基站下来,直截了当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他向你的小姨子求婚了?……”
“很可能,”斯捷潘说,“我觉得昨天就是这么回事。是的,如果他走得很早,而且情绪很不好的话,就是这么回事……他早就爱上她了,我非常可怜他。”
“这就对了!……不过我想,她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弗龙斯基说着,又挺直腰板儿踱起步来。“不过我不了解他。”他补充说,“是的,遇到这种事情是很痛苦的!所以很多人宁愿去寻花问柳。在那儿,如果你弄不到手,只能证明你腰包里的钱少,而在这儿呢,人家看重的是你的人品。哦,火车到了。”
是的,火车已经在远处鸣笛了。过了几分钟,月台就震颤起来。机车喷吐着因寒冷而向下直冲的蒸气,缓慢地、有节奏地摇动着中轮的曲杆,带着穿得很厚、浑身都是霜雪、弯着腰的司机驶过来。前面是煤水车,后面是行李车——车上还有一条汪汪直叫的狗,再后面就是旅客的车厢。列车越走越慢,月台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列车抖动了几下,终于停下来了。
一位英姿勃勃的列车员在车还未停稳时就吹着哨子跳下来,其他等不及的旅客也跟着他一个个跳下来:一个近卫军军官,他穿得笔挺,用严肃的目光向周围扫视着;还有一个动作麻利的年轻商人,拎着包,快活地微笑着;另一个是肩上扛着口袋的庄稼人。
弗龙斯基站在斯捷潘身旁,看着车厢和从车厢里走出来的人,却完全忘记了母亲。他因为刚才听到有关基蒂的事,又兴奋,又高兴。他的胸脯无形中也挺起来了,眼睛也亮了,他俨然认为自己是胜利者。
“弗龙斯基伯爵夫人在这节车厢里。”那位英姿勃勃的列车员走到弗龙斯基跟前说。
列车员的话使他从沉思中走出来,他这才记起了母亲,记起了马上要和母亲见面。他从心里并不尊敬母亲,也不爱母亲,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尽管根据他所处的那个圈子的人们的观念,根据他所受的教育,他对母亲除了百分之百的顺从和尊敬外,不可能有别的态度,但是他在内心里越是不尊敬和不爱母亲,表面上就做得越加顺从和尊敬母亲。
十八
弗龙斯基跟着列车员朝车厢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给一位下车的太太让路。弗龙斯基凭自己的眼力,只向这位太太瞟了一眼,就断定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他道了一声歉,就向车厢里走,可是他觉得有必要再看她一眼,这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也不是因为她的体态显示出一种优雅的风度,而是因为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在她那迷人的面部表情中包含着一种特别温柔、特别亲切的神韵。当他回过头去的时候,恰好她也回过头来。她那一双闪亮的、灰色的眼睛从浓密的睫毛下亲切、友好地看了一下他的脸,像是在认他,可立刻又转过头去看走过来的人群,好像是寻找什么人。就在他们两人的目光短促的对视中,弗龙斯基发现,她的容貌,她的微笑,她那闪亮的眼睛,她那弯成弧形的红润的双唇,都洋溢着一种生命的热烈,一种受到抑制的热烈。好像她身上蕴藏着无穷的青春活力,以至于她都抑制不住,它们透过她的眼神,透过她的微笑迸发出来。她有意抑制住眼睛中迸射出的光彩,可那光彩却违背她的意愿,在她的微微一笑中迸射出来。
弗龙斯基走进车厢。他的母亲是一个黑眼睛、卷头发的干瘦的老太太。她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着儿子,咧开薄薄的嘴唇,微微地笑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提包交给侍女,把一只干瘦的小手伸给儿子,然后把儿子的头托起来,在他脸上吻了吻。
“收到电报了吗?身体怎么样?感谢上帝。”
“一路上好吗?”儿子说着在她身边坐下来,并下意识地听着门外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他知道,这就是他在门口遇到的那位太太的声音。
“我反正不能同意您的看法。”太太说。
“这是彼得堡的看法,夫人。”
“这不是彼得堡的看法,而是一种妇人的见识。”她回答说。
“好吧,让我吻吻您的手吧。”
“再见,伊万·彼得罗维奇。对了,请您看一看我哥哥来了没有,让他到我这里来。”那位太太在门口说完这话,又走进车厢来。
“怎么样,您找到哥哥了吗?”弗龙斯基的母亲伯爵夫人问那位太太。
弗龙斯基现在才明白,这位太太就是卡列宁的夫人。
“您的哥哥来了。”弗龙斯基站起来说道。“真对不起,我没有认出您来。是的,我们见过一面,也太短了,”弗龙斯基一面说,一面点头致意,“您大概不记得我了。”
“噢,不,”她说,“我认识您,因为我和令堂一路上谈的都是关于您的事。”她一面说,一面笑了笑,这笑容终于流露出她的兴奋和热烈。“啊呀,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哥哥呢。”
“你去把他叫来,弗龙斯基。”老伯爵夫人说。
弗龙斯基走到月台上,大声喊道:
“斯捷潘!在这儿呢!”
但是安娜没有等哥哥走上车厢来,她看到他以后,就立刻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下车厢。等哥哥一走到她跟前,她就用左臂迅速地把他拉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使劲吻了吻,她那婀娜的姿态,优美的动作,使弗龙斯基都看呆了。弗龙斯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微笑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是,当他记起母亲还在等他时,他又回到了车厢。
“是不是她挺可爱?”伯爵夫人说到安娜。“她丈夫让她跟我坐在一起,我非常高兴。我们两人说了一路的话。哦,你呢,据说……你仍然在追求一种理想的爱情,那就更好,我的孩子,那就更好。”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什么,妈妈。”儿子冷冷地回答说。“好了,妈妈,我们走吧。”
安娜再次走进车厢,同伯爵夫人告别。
“伯爵夫人,您看,您也见到儿子了,我也见到哥哥了,”她开心地说,“我的故事都讲完了,再没有什么可讲的了。”
“哟,你说得不对,”伯爵夫人拉住她的手说,“我和您在一起就是走遍天下,也不会觉得寂寞。您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妇人,和您在一起,说话开心,相对无言也开心。请不必为您的儿子操心,您总不能一辈子都守着他。”
安娜一动不动地、直直地站着,两眼露出笑意。
“安娜有一个八岁的儿子,”伯爵夫人给儿子解释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一次把儿子留在家里,她老觉得难受。”
“是啊,我和伯爵夫人说了一路的话,我谈我的儿子,她谈她的儿子。”安娜说道。她又微微地笑了,这笑容是那么甜蜜,是冲着他笑的。
“大概这使您感到很乏味。”他立刻接住她抛过来的卖弄风情的球,说道。但是显然,她不愿意继续用这种腔调谈下去,就对老伯爵夫人说:
非常感谢您。昨天这一天在不知不觉中就过去了。再会,老夫人。”
“再见了,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回答说。“让我再吻吻您那漂亮的脸蛋儿。我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吧,我简直爱上您了。”
虽然这种话听来很程式化,但安娜是完全相信的,并很高兴。她的脸红了。她微微弯下身子,把脸颊贴到老夫人的嘴唇上,然后直起身子来,带着嘴唇和眼睛之间泛起的微笑,把手伸给弗龙斯基。他握住她那纤巧的手,她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并且越出常格地把他的手摇晃了几下,她的这一举动使他简直心花怒放了,他觉得这可不是一般的握手。她迅速走了出去,她的身材很丰满,可走起路来很轻盈。
“她非常迷人。”老夫人说。
她的儿子也这么想。他面带微笑目送着她那婀娜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为止。他透过窗户,看见她走到哥哥跟前,挽住他的胳膊,和他兴致勃勃地交谈起来,显然谈的内容和他弗龙斯基毫无关系,这使他感到有点懊丧。
“噢,妈妈,您身体很好吗?”他又问了母亲一遍。
“很好,一切都好。亚历山大很可爱。玛利亚长得很漂亮。她很好玩儿。”
老夫人又说起她最关心的事情,说起孙子的洗礼仪式,她就是为此事到彼得堡去的。她还说到皇上对大儿子特别宠信。
“您看,拉夫连季来了,”弗龙斯基往窗外看了一眼,说道,“如果您想走的话,我们现在走吧。”
跟随老夫人的老管家走进车厢报告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于是老夫人站起来准备要走。
“走吧,现在人少了。”弗龙斯基说。
侍女拿起提包,抱起小狗,管家和搬运工拿上另外几个包。弗龙斯基挽住母亲的胳膊,但是当他们走出车厢时,突然有几个人惊恐万状地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戴着特殊颜色制帽的站长也跑过去了。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人群都向列车的后面跑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哪儿?……扑上去的!……压死了!……”走过去的人们纷纷议论着。
斯捷潘同妹妹挽着胳膊,也面带惊恐的神色走回来,为避开人群,他们站在车厢的门口。
太太们又走进车厢,而弗龙斯基和斯捷潘却跟在人群后面,去打听这场不幸事件的详细情况。
一个护道工,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因为天冷穿得太多,没有听到列车后倒的声音,被压死了。
弗龙斯基和斯捷潘去打听情况还未回来,太太们就从老管家那里打听到这个不幸事件的详情了。斯捷潘和弗龙斯基都看见了血肉模糊的尸体。斯捷潘显然难过极了。他皱着眉头,像要哭出来似的。
“啊呀,真可怕!啊呀,安娜,如果你要看见的话!啊呀,真可怕!”他不断地念叨着。
弗龙斯基一声不吭,他那一张漂亮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但是很镇静。
“啊呀,如果您看见的话,伯爵夫人,”斯捷潘说道,“他的妻子在这里……看见她那样子真吓人……她扑到丈夫的尸体上。据说,死者一人养活着一大家人呢。多可怕!”
“能不能给她点什么帮助呢?”安娜激动地说。
弗龙斯基看了她一眼,立刻就走出车厢去了。
“妈妈,我马上就回来。”他走到出口时,回过头来说。
过了几分钟,当他回来的时候,斯捷潘已经同老夫人谈论新来的那位歌星了,而老夫人却焦急地等儿子回来,所以老往门口张望。
“现在我们走吧。”弗龙斯基走进车厢后说。
他们一起走出车厢。弗龙斯基和母亲走在前面,安娜和她哥哥走在后面。当他们走到门口时,站长追上来,走到弗龙斯基跟前。
“您给了我的助手200卢布,让他转交。请问,这钱您是给谁的?”
“给那个遗孀的。”弗龙斯基耸了耸肩说。“我不明白,这还要问。”
“是您给的?”斯捷潘在后面大声问道,他用劲握了握妹妹的手,又补充说道:“心眼儿真好,心眼儿真好!他这人真好,不是吗?祝您一切都好,伯爵夫人。”
他和妹妹停下来,找她的侍女。
当他们走出站时,弗龙斯基家的马车已经走了。
走出来的人们还在议论刚才发生的不幸事情呢。
“这么死真可怕!”一位从旁边走过去的先生说。“据说被压成两截了。”“我的看法正相反,这么死多痛快,一眨眼的功夫。”另一个人说。
“怎么不采取预防措施?”第三个人说。
安娜上了马车,斯捷潘发现,她的嘴唇在颤抖,并强忍着泪水,他非常惊讶。
“你怎么了,安娜?”当他们的马车走出去好几百米以后,他问道。
“这是个不祥之兆。”她说。
“你胡说什么!”斯捷潘说。“你来了,这是最主要的。你想像不到我对你抱着多么大的希望。”
“你早就认识弗龙斯基了吗?”她问道。
“是的,你知道,我们都希望他能和基蒂结婚。”
“是吗?”安娜轻声地说。“怎么样,现在该谈谈你的事了。”她说道。她晃了晃头,好像想把身上多余的和碍事的东西都撵走。“让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我接到你的信就来了。”
“是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斯捷潘说。
“那好吧,你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
斯捷潘就对她说起来。
马车来到家门口,斯捷潘把妹妹扶下马车,叹了一口气,握了握妹妹的手,就驱车到衙门去了。
十九
安娜走进房间时,多莉正坐在客厅里,听一个男孩子读法语。这个男孩长着一头浅色头发,胖乎乎的脸,长得很像他父亲。男孩子一边读,一边用手转动着衣服上一个松动的扣子,一心要把它揪下来。母亲好几次把他的手拿开,可是他那胖乎乎的手又去转动那个扣子。母亲干脆把扣子揪下来,放进衣兜里。
“格里沙,你的手老实点。”她说完,就又拿起自己织了很久的盖毯。她一到情绪不好的时候,总是拿起盖毯来织。现在她又神经兮兮地织起来,手指头一上一下,并且还数着针数。虽然昨天她叫仆人告诉丈夫说,他的妹妹来与不来,和她毫无关系,可她还是做好了她来的准备,而且还焦急地等着小姑子的到来。
多莉完全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但是她明白,小姑安娜是彼得堡一位要人的妻子,是彼得堡的贵夫人。由于这个情况,所以她没有按照她对丈夫说的去做,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忘记小姑要来。“是的,安娜一点过错也没有,”多莉想,“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待我也极好,又亲热,又体贴。”是的,她还记得彼得堡卡列宁家给她留下的印象,她不喜欢他们的那个家,好像在他们家庭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一种虚伪的东西。“可是我有什么理由不接待她呢?只要她不是来安慰我就行!”多莉想道。“一切安慰,一切劝解,一切基督式的宽恕,这些我都想过一千遍了,都没有用。”
这些天来,她只和孩子们在一起。她不愿意谈自己的痛苦,自己心里有痛苦,也就没有心思谈别的。她知道,不管怎么说,她总得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安娜,当她想到她可以向她倾诉自己的痛苦时,心里觉得很宽慰,可是当她想到,她必须向他的妹妹说自己的屈辱,而且还得听她那一套安慰和劝解的话时,心里又觉得无限懊恼。
她像往常一样,老是看钟,每分钟都在等着她的到来,可偏偏就放过了客人来的那一刹那,所以没有听见门铃声。
当她听到门外有衣裙的窸窣声和轻盈的脚步声时,转过头来,在她那憔悴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惊奇。她站起来,抱住小姑。
“怎么,你已经到啦?”她说着,吻了吻小姑。
“多莉,我看见你,多么高兴呀!”
“我也很高兴。”多莉勉强笑了笑,说道。她看着安娜的面部表情,想弄明白她是否知道那件事。“她大概知道了。”因为她发现安娜脸上流露出深切的同情,所以她这样想。
“好吧,咱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想尽可能把谈那种事情的话题往后拖,所以继续这样说。
“这是格里沙吗?我的天,看他长得多高了!”安娜一边说,一边吻了吻孩子,眼睛仍然看着多莉,她站在那里,脸红了。“不,哪儿也不用去。”
她解下头巾,摘下帽子,露出一头鬈曲的黑发,可是有一绺头发被帽子挂住,她摇了摇头,把头发抖落下来。
“瞧你多幸福,精神多好啊!”多莉几乎是用嫉妒的口吻说。
“我吗?……是的。”安娜说道。“我的天,塔尼娅,你跟我的谢廖沙同岁。”她对着跑进来的小姑娘说。她抱起小姑娘吻了吻。“多漂亮的小姑娘啊!真漂亮!把孩子们都让我看看。”
她叫得出每个孩子的名字,而且还记得他们的出生年月、性格以及生过什么病。多莉不能不佩服小姑的记性,而且为此很感动。
“好吧,咱们现在就去看他们。”多莉说。“可惜瓦夏现在正在睡觉。”
她们看过孩子,来到客厅坐下,这时就她们两人,面前摆着咖啡。安娜端起托盘来,然后又放下,并把它推开。
“多莉,”她说,“他跟我说了。”
多莉冷冷地看了看安娜。她等待她说一些虚情假意的同情话,可安娜却没有说。
“多莉,亲爱的!”她说,“我不愿意为他说情,我也无法安慰你,我知道这都没有用。不过,亲爱的,我真替你难过,从心眼儿里可怜你!”
突然泪水模糊了她那浓浓的睫毛下面那双闪亮的眼睛。她往嫂子跟前坐了坐,用自己有力的小手握住嫂子的一只手。多莉没有把手抽回来,可是她脸上那冷淡的表情没有变。她说:
“安慰我是没有用的。发生了那种事。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一切都完了!”
她说完这话以后,脸部的表情突然温和下来。安娜拿起多莉那只干瘦的手吻了吻,说:
“但是,多莉,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碰到这种可怕的事情,究竟怎么办才好呢?这是应该考虑的。”
“一切都完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多莉说,“你要知道,糟糕的是我不能抛开他,有孩子,我舍不得孩子。可是我无法跟他一起生活下去,看到他我就痛苦。”
“多莉,亲爱的,他已经对我说了,不过我还想听你说说,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多莉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她。
安娜脸上同情和爱护的表情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好吧,”她突然说,“不过我要从头说起。你知道我是怎么出嫁的。我是妈妈教养大的,我天真幼稚,我也很傻气。我什么都不懂。听人们说,丈夫都要把以前的事情告诉妻子,可斯季瓦……”她又改口说:“斯捷潘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你可能不会相信,直到现在我还认为我是他爱过的唯一的女人。我就这样过了八年。你知道,我不仅不怀疑他对我的忠诚,而且认为他不可能背叛我,但是你想像得出,在这种信念下,我突然知道了这种可怕的事情,这种丑恶的勾当……你要懂我的意思。我本来完全相信自己是幸福的,可是突然……”多莉强忍着不哭出声来,继续往下说,“看到一封信,是他给情妇的信,是给我们家女教师的信。不,这种事太可怕了!”她赶忙掏出手帕,捂住脸。“如果是贪图女色,我还可以理解,”她沉默片刻后又继续说,“但是他处心积虑地骗我,他真狡猾……是跟谁呀?……一方面做我的丈夫,同时又跟她……简直太可怕了!你不可能理解……”
“不,我理解,我理解,亲爱的多莉,我理解。”安娜握着她的手说。
“你以为他理解我的处境吗?你以为他理解我的痛苦吗?”多莉继续说,“才不会呢!他才快活呢,才心满意足呢。”
“不!”安娜立刻打断她的话说。“他也很不好过,他后悔极了……”
“他能后悔吗?”多莉打断小姑的话说,并两眼凝视着小姑的脸。
“是的,我了解他。我也挺可怜他的。我们都了解他。他心地善良,但很骄傲,而现在却这样低声下气的。最使我感动的是(安娜立刻就猜到最能打动多莉的是什么),有两件事最使他痛心:一件是他没有脸面见孩子们,另一件就是他爱你……是的,是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就是你。”她看出多莉想反驳,赶紧接着说,“可是又给你造成痛苦,使你受到极大的折磨。他老是说:‘不,不,她是不会饶恕我的。’”
多莉一面听小姑说话,一面若有所思地看着旁边。
“是啊,我明白,他的处境很尴尬,有罪的人比无罪的人处境要难受得多,”她说,“如果他感觉到一切不幸都是由于他的罪过造成的话。但是我怎么能宽恕他呢?既然他和那个女人勾搭上了,我怎么还能做他的妻子呢?我现在跟他生活在一起就感到痛苦,正因为我太珍惜过去对他的爱了。”
她失声恸哭起来,说不下去了。
但是每次当她的心一软下来,她就好像是故意似的,就又说一些刺激自己的话。
“那个女人又年轻,又漂亮。”她又继续说下去。“安娜,你懂吗,是谁夺走了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是他和他的孩子。我整天服侍他,我的一切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的一切都消耗尽了,自然他现在不需要我了,去找那个贱货寻欢作乐去了。他们一定一起经常议论我,或者更糟的是他们连提都不提我,你明白吗?”她的眼睛里又燃起怒火。“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再对我说这说那,你想想看,我还能相信他吗?绝对不能了。不能了,一切都完了,一切的一切,构成我的安慰和补偿我付出的辛劳的一切都完了……你信吗?我刚才教格里沙念书,以前这是一种乐趣,现在却是一种痛苦。我为什么要尽力、要劳累呢?我为什么要孩子呢?可怕的是我的心一下子完全变了,我对他已经没有爱、没有情了,有的只是恨,是的,只是恨。我真想把他杀了……”
“多莉,亲爱的,我理解你,但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太伤心了,太气愤了,所以很多事情你就不能冷静对待。”
多莉不说话了,她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我该怎么办呢,安娜,帮帮我,帮我想一想。我什么都想过了,可是毫无结果。”
安娜也什么办法想不出来,不过她的心对嫂子的每句话,对嫂子的每个面部表情都有反应。
“我只说一点,”安娜开始说道,“我是他的妹妹,我了解他的性格,他能够把一切都丢开(她在脑门前做了一个手势),他能忘乎所以地去寻欢作乐,可是过后他又能痛心疾首地悔恨自己。他现在就无法相信,也无法明白,他竟然能干出那种事来。”
“不,他现在明白,过去也明白!”多莉打断安娜的话说。“可我呢……你把我忘了……难道我就好过了?”
“等一等,当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说实在的,我还不理解你的处境多么可怕。我只是看到他的表现,看到家庭乱了套,我还很可怜他。但是,我也是个女人,当我和你谈过话以后,我就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我看到了你的痛苦,别提我是多么可怜你了!但是,多莉,亲爱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点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心里对他还有多少爱。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还有足够的爱支持你去宽恕他,如果有的话,就宽恕他吧!”
“不,”多莉想往下说,可是安娜打断了她的话,再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了解上流社会,”她说,“我了解像斯季瓦这样的男人对这种事是怎么看的。你说他同那个女人会议论你,没有这回事。这些人搞偷鸡摸狗的勾当,可是家庭和妻子在他们的心目中还是神圣的。他们也瞧不起这种女人,这种女人也妨碍不了他们对家庭的感情。他们在家庭和这种女人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我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是如此。”
“可是,他和她接过吻了……”
“多莉,等一等,亲爱的,当斯季瓦爱上你的时候,我是亲眼看见的。我记得他跟我说起你的时候还哭了呢。他说你在他心目中多么富有诗意,多么高大。我知道,他和你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的心目中就越变得高大。那时我们还常常嘲笑他呢,说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加上‘多莉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你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是上帝,过去是,现在还是。这次他是色迷心窍,但他不是有意……”
“如果以后再发生这种事呢?”
“据我看,不会了……”
“好吧,不过如果这种事情落在你头上,你能宽恕吗?”
“我不知道,我还说不准……不,我能。”安娜想了想说。她想象了一下这样的处境,又把它在内心的天平上掂量了一番,然后补充说:“我能,我能,我能。是的,我能宽恕。我不会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了,但是我能宽恕,就好像那事情不曾有过,完全没有过。”
“那当然了,”多莉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她好像要说她已经考虑多次的话。“要不然就不是宽恕了。如果要宽恕,就是完完全全宽恕。好了,我们走吧,我带你到你的房间去。”她站起来说。多莉一边走,一边搂着安娜说:“我的亲爱的,你来了,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的心情好多了,好多了。”
二十
这一天,安娜整天都待在家里,也就是待在斯捷潘家里。她没有接待任何人,虽然有几个熟人已经知道她来了,当天就来看她。整个早晨,安娜都是和多莉以及孩子们待在一起。她刚刚给哥哥写了一个条子,派人送去,让哥哥一定回来吃午饭。她在条子上写道:“回来吧,上帝是宽厚的。”
斯捷潘在家里吃的午饭,吃饭时大家也只是随便地交谈,妻子和他说话时又称起“你”来,这是原先没有的现象。夫妻之间形成的隔阂依然存在,但是不再谈分离的事了,斯捷潘看到有消除隔阂和和解的可能了。
吃完午饭,基蒂就来了。她知道安娜,但了解甚少。她现在来到姐姐家就有点害怕,她不知道众口夸赞的这位彼得堡的贵夫人会如何接待她。但是她马上就发现安娜很喜欢她。看得出,安娜很欣赏她那美丽的仪表和青春的神韵。基蒂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觉得自己受到她的感染了,并且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她了,就像年轻的姑娘喜欢上已婚的和年纪较大的妇人一样。安娜不像是个上流社会的贵夫人,或者说不像一个已经有八岁儿子的母亲。如果不是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使基蒂吃惊的既严肃、有时又有点忧郁的神情,看她那灵活的举动,看她的艳丽以及蕴藏在脸上的时而通过微笑,时而通过眼神流露出的青春活力,她更像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基蒂觉得安娜很单纯,没有什么可掩饰的,不过在她身上可看出,她有一种基蒂理解不了的、复杂的、充满诗意的、更高的追求。
吃完午饭后,多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安娜立刻站起来,走到哥哥跟前,他正点上一支雪茄烟要抽。
“斯季瓦,”她面带笑容对他使了个眼色,用手画了个十字,然后往门那边瞟了一眼,说,“去吧!愿上帝保佑你。”
他领会了她的意思,于是丢掉雪茄烟,开门走出去了。
斯捷潘走了以后,安娜又回到沙发跟前坐下,孩子们都向她围过来。是孩子们看出来妈妈喜欢这个姑姑呢,还是孩子们觉得这个姑姑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呢,所以一开始是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随后是小一点的孩子,还在吃午饭前就缠上了这位新来的姑姑,一步也不离开。他们好像是在做游戏似的,都想坐得挨姑姑近一些,能摸到姑姑。他们拉住姑姑的手吻着,抚弄着姑姑的戒指,摸摸姑姑衣裙上的皱边儿。
“好了,好了,还像原先那样都坐好了。”
安娜说着,坐到原来的位子上。
格里沙把头钻到她的胳膊下面,紧紧地贴住她的衣裙,那样子简直得意极了。
“舞会究竟什么时候举行?”她问基蒂。
“下个礼拜,舞会一定好极了,一定是一次非常开心的舞会。有一种舞会总是令人很开心的。”
“噢,有这样的舞会吗?”安娜用一种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虽然奇怪,可是有。博布里谢夫家的舞会总是很开心的,尼基京家的舞会也是,而梅日科夫家的舞会就很沉闷,没有意思。您没有注意到吗?”
“不,亲爱的,对我来说,总是开心的舞会已经没有了。”安娜说道。基蒂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个没有向她敞开的世界。“对我来说,只有一种舞会,那就是叫人不怎么难忍受、不怎么乏味罢了……”
“您怎么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
“为什么我不会在舞会上感到乏味呢?”安娜反问道。
基蒂发现安娜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因为您比别人都美。”
安娜容易脸红,她红着脸说:
“第一,我不是在任何舞会上都比别人美;第二,如果这是事实,我要这有什么用?”
“这次舞会您去吗?”基蒂问。
“我想我不能不去。”这时塔尼亚正在从安娜又白又细的手指尖上往下脱戴得很松的戒指,安娜对塔尼亚说:“你拿去吧!”
“如果您要去,我太高兴啦。我多么想在舞会上看到您啊!”
“如果我去了,至少能使您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格里沙,别揪头发,就这样已经够乱的了。”她一边说,一边理了理格里沙玩儿的那一绺露在外面的头发。
“我想像您在舞会上一定穿藕荷色衣裙。”
“我为什么一定要穿藕荷色衣裙呢?”安娜笑着问。“喂!孩子们,去吧,去吧,听见没有?古里小姐叫你们去喝茶呢。”她说着从孩子堆里抽出身来,让他们到饭堂去了。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让我去参加舞会。您对这次舞会抱的希望很大,您希望人人都在场,人人都参加。”
“您怎么知道的?是的。”
“啊!您是正当芳龄。”安娜继续说。“我记得我熟悉这层蔚蓝色的雾,就好像瑞士山中的雾一样。这层雾笼罩着童年即将结束时那个幸福时光的一切,从这个广阔的、幸福的、开心的天地走上一条越来越窄的路,然后既高兴又害怕地走进这个两边有穿廊相通的房间,虽然这个房间是光明的和美好的……又有谁没有走过这条路呢?”
基蒂微笑着没有说话。“但是她是怎样从这条路走过来的?我真想知道她的全部罗曼史。”基蒂想到这里,记起了她的丈夫卡列宁那副俗气的外貌。
“我已经知道一点情况了,斯季瓦告诉我的。我祝贺您,我很喜欢他。”安娜继续说道。“我在车站遇到弗龙斯基了。”
“啊,他去车站了?”基蒂问道,她的脸红了。“斯季瓦都跟您说什么了?”
“斯季瓦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非常高兴。昨天我和弗龙斯基的母亲同车来的。”她继续说。“他母亲不停地跟我谈起他。他可是他母亲最喜爱的儿子。我知道,做母亲的都有点偏心眼儿,不过……”
“他母亲都跟您说什么了?”
“哎呀,说了很多很多!我知道,他是他母亲最喜欢的儿子,可是看得出,他这人很侠义……比如他母亲说,他想把全部财产都给了他哥哥,还说,他从小就做一些不平常的事,他从水里搭救过一个女人。总之,他是个英雄。”安娜说到这里,微笑着,想起了他交给车站的那二百卢布。
但是,她没有说这二百卢布的事。不知为什么她一想起这件事就有点不高兴。她觉得这件事情多少同她有点关系,如果不是她,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母亲再三邀请我到她家去。”安娜继续说。“我也很高兴去探望探望老夫人,明天我就去。可是,我的天,斯季瓦在多莉的房间里待了这么久了。”安娜换了个话题,站起来,补充说道,基蒂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事不满意。
“不,是我在先!不,是我!”孩子们喝完茶,喊着叫着朝安娜姑姑跑来。
“大家一齐到的!”安娜一边说,一边笑着迎着孩子们跑过去,把这一堆淘气的、高兴的、大呼小叫的孩子们搂住,一起倒在地上。
二十一
到大人们喝茶的时候,多莉才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斯捷潘没有出来。他可能是从妻子房间后面的门出去了。
“我担心你住在楼上冷,”多莉对安娜说,“我想让你到楼下来住,我们两人也离得近一点。”
“哎呀,不要为我操心。”安娜一面说,一面注视着多莉的面部表情,想尽量弄明白他们和解了没有。
“这儿的光线太亮了。”嫂子说道。
“我告诉你吧,我不管到哪儿都睡得着,而且睡得像土拔鼠一样死。”
“你们说什么呢?”斯捷潘从书房里走出来,面对妻子问道。
从他说话的语调来看,基蒂和安娜认为他们已经和解了。
“我想让安娜到楼下来住,可是需要换一个窗帘。谁也做不了这件事,还得我亲自动手。”多莉面对丈夫回答说。
“天晓得,他们是不是完全和解了?”当安娜听到她说话时的那种冷淡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时,这样想。
“哎呀,好了,多莉,什么难办的事儿你都自己干。”丈夫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来换,怎么样?……”
“是的,他们和解了。”安娜想道。
“我知道你怎么去干,”多莉回答说,“你告诉马特维,让他去干这种你干不了的事,然后你却躲开了,他却干得一塌糊涂。”当多莉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流露出平素那种带点讥讽的微笑。
“完完全全和解了,”安娜想,“真是谢天谢地!”她高兴的是他们的和解是她促成的,所以她走到多莉跟前,吻了吻她。
“绝对不会的,你怎么这样瞧不起我和马特维?”斯捷潘微笑着对妻子说。
整个晚上,多莉像平常一样,对丈夫说话总带着一种讥笑的口吻,而斯捷潘又得意、又开心,不过他也不敢太放肆,免得别人看出来,他是得到宽恕的人,就忘记了自己的过失。
九点半钟,在斯捷潘家里,全家正坐在一起喝着茶,愉快地交谈着,但是这种祥和的气氛被一件看来是极普通的事情打搅了,事情虽普通,但大家觉得很奇怪,当大家谈到彼得堡的熟人时,安娜立刻站了起来。
“我的相册里有她的照片,”她说道,“是啊,我还可以顺便给你们看看我的谢廖沙的照片。”她一边补充说,一边微笑着,显示出当母亲的一种自豪感。
快到十点钟了,通常在这个时候,她总是亲自安排儿子睡觉,和儿子吻别,然后去参加舞会。可是现在,她离儿子这么远,心中有点惆怅起来,无论大家谈论什么,她都心不在焉,她的心已经回到儿子身边了,回到一头鬈发的谢廖沙身边了。她很想看看儿子的照片,谈论谈论儿子。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所以她立刻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去取相册去了。通到二楼她房间的楼梯正对着前厅,从楼门到前厅只需上几级台阶。
就在她走出客厅的时候,听到接待室有铃声。
“这会是谁呢?”多莉说。
“要是来接我,还早,要是来找谁,那就太晚了。”基蒂说。
“对了,一定是送公文来了。”斯捷潘补充说。当安娜走过楼梯时,一个仆人跑上楼来报告说有客人来,这时客人已经站在灯光下了。安娜往楼下瞅了一眼,立刻就认出来是弗龙斯基。这时,她又是喜悦,又是害怕,这两种奇怪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在她心里上下翻腾着。他站在那里,没有脱大衣,从衣袋里掏着什么东西。当安娜走到楼梯正中的时候,他抬起头,看见了她,他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种羞涩和惊惶的表情。她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就走过去了,接着就听到斯捷潘喊他进来的声音,又听到弗龙斯基柔和和平静地表示谢绝的声音。
当安娜拿上相册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斯捷潘告诉大家,他来是为了了解一下明天他们宴请一位外地来的知名人士的事。
“他怎么也不肯进来,他这人真奇怪。”斯捷潘补充说。
基蒂的脸涨得通红。她想,只有她一人了解他为什么来和为什么不进来。她想:“他一定到过我们家,看我不在,他就想到我一定在这儿。但是他为什么不进来呢?因为他觉得太晚了,而且还有安娜在这里。”
大家相互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就开始看安娜的相册。
一个人在晚上九点半钟到朋友家来问一问宴请的详细情况和没有进来坐坐,这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可是大家都觉得这事儿奇怪。最感到奇怪和不自在的是安娜。
二十二
当基蒂和母亲登上灯火通明、两边摆着鲜花、站着扑了香粉、身穿红色上衣的仆人的宽大楼梯时,舞会刚刚开始。从舞厅里传出来舞蹈动作的均匀的沙沙声,这声音很像是从蜂房发出来的。当她们在盆栽树中间的楼梯平台上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和衣服时,舞厅里又传出小提琴的清晰的声音,乐队已经开始演奏第一支华尔兹舞曲了。一位散发着香水气味的老头对着另一面镜子梳理了一下两鬓的白发,在楼梯上遇到了她们,于是闪到一边,给她们让出路来,显然,他是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不认识的基蒂。一个没有留胡子的青年人,是一个被谢尔巴茨基老公爵称作上流社会的那种公子哥儿。他一边走,一边摸弄着他的白色领带,他向她们点头致意后,就一晃而过,可是马上又弯回来,邀请基蒂跳方阵舞。第一场方阵舞她已经答应和弗龙斯基跳了,她答应和这个年轻人跳第二场。一个军官扣上手套上的扣子,躲到门旁边,捋着小胡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基蒂的红扑扑的脸。
基蒂虽然为了参加这次舞会,在服饰、发型以及其他方面花了不少心思,费了不少工夫,可是现在,当她穿着花纱衣裙、玫瑰色衬裙步入舞场时,是那么潇洒、那么自然,仿佛这些结扣,这些花边,并没有花费她和她的家人多少精力,仿佛她生下来就是这身打扮:穿着打着结扣、绣着花边的衣裙,梳着高高的发型,头上戴着一朵有两片绿叶护持的红玫瑰。
当老公爵夫人和基蒂来到舞厅门口时,老夫人想给基蒂松一松系得过紧的腰带,基蒂躲开了。她觉得,她的服饰、打扮,非常得体,非常优美,不需要再做什么调整了。
这是基蒂最幸福的一天。她的衣裙非常合身,花边披肩也不往下滑,花结不皱也不掉,玫瑰色的高跟鞋也不夹脚,穿着很舒服。金黄色的假发戴在头上,就像她自己的头发一样。长筒手套上的三个扣子,扣得紧紧的,手套紧紧地裹在手上,手的线条看得非常分明。饰有肖像的黑丝绒绦带围在她那娇嫩的脖子上。这条黑丝绒绦带非常漂亮,基蒂在家里的时候对着镜子老是看自己的脖子,她觉得这条黑丝绒绦带非常有魅力。别的漂亮不漂亮还可以商量,但是这条黑丝绒绦带的的确确非常漂亮。基蒂在这里的镜子里又欣赏了一番这条带子,她笑了。基蒂觉得自己裸露的肩膀和胳膊像大理石似的又白又凉又光滑,她特别喜欢这种感觉。她意识到自己的魅力,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的朱唇上老挂着微笑。她还没有走进舞厅,她还没有走到那一群等着被邀请跳舞的穿绸挂缎、花枝招展的女士们中间(基蒂从来没有在这群女士中间停留过),就有人邀请她跳华尔兹舞,邀请她的正是最出色的男舞伴、著名的舞会指挥、舞会主持人、漂亮的和体态习称的已婚男子科尔孙斯基。他刚刚和巴宁伯爵夫人跳完一圈华尔兹舞,他环视了一下几对开始跳舞的男女,一眼就看见进来的基蒂,他迈着只有舞会指挥才会有的那种潇洒的步子,来到基蒂跟前,鞠了一躬,也不问她是否愿意,就伸出胳膊,搂住她的细腰。她回过头来,看把手中的扇子交给谁,女主人冲她笑着接过了扇子。
“您来得很准时,太好了。”他搂着她的腰对她说。“迟到可是一种不好的习惯。”
她弯起左臂,搭在他的肩上,她那穿着玫瑰色高跟鞋的脚随着音乐的节拍,在光滑的地板上轻盈地转动起来。
“跟您跳华尔兹,感到特别轻松。”开始跳华尔兹的慢步舞时,他对她说。“跳得太好了,多么轻松,多么准确。”他对她说,他几乎对所有的好舞伴都这么说。
她听到他的赞扬,笑了笑。她从他的肩上面继续观看着舞厅。她不是一个初次走入社交界的姑娘,在她们看来,舞会上所有的面孔都融合成一个迷人的景象;她也不是那种跑熟了舞场的姑娘,舞会上所有的面孔都熟悉得令人生厌;她是介乎于这两种姑娘之间。她很兴奋,同时又竭力控制自己,乃至能够观察舞厅的情况。她往舞厅左边的角落看去,看到交际界的精英们集中在那里。那里有袒露得不能再袒露的漂亮妇人、科尔孙斯基的妻子丽姬;还有闪亮的秃头克里温,只要是有社交界的精英们在的地方,总有他在;有些年轻人也往那个角落看,但不敢走过去。她用眼睛也搜寻了半天斯季瓦,果然他也在那里。然后她还看到了穿着黑丝绒衣裙的安娜的优美身段。“他”也在那儿。基蒂自从拒绝了列文的求婚后就再也没有看见他。基蒂凭她的好视力一下子就认出了他,甚至还发现他也在看自己。
“怎么样?再跳一圈?您不累吗?”科尔孙斯基微微喘着气说。
“不跳了,谢谢!”
“送您到哪边去?”
“好像安娜在那边……您把我送到她那边去吧。”
“好吧,遵您的吩咐。”
科尔孙斯基放慢了舞步,跳着华尔兹,朝舞厅左边角落的人群移动,并一边说着:“对不起,太太们,对不起,对不起,太太们。”他们在花边、披纱、飘带的海洋中穿插而过,没有挂到一根羽毛,他带着舞伴,跳了一个大旋转,她那穿着透花长袜的细长的腿露了出来,她的裙子像扇子一样飘动起来,盖住了克里温的膝盖。科尔孙斯基鞠了一个躬,直起腰来,伸出一只手,要把她送到安娜身边去。基蒂红着脸,把裙子从克里温的膝盖上拉下来,感觉有点眩晕,她向周围看了看,想找到安娜。安娜没有像基蒂所希望的那样穿藕荷色衣裙,却穿了一件黑丝绒敞胸连衣裙,露出她那像象牙一样洁白、光滑、丰满的肩膀和胸脯以及圆圆的胳膊和纤细的手。她的整件衣裙上都镶着威尼斯式的花边。在她那乌黑的头发上围着一条蝴蝶花带,在镶着白花边的黑色腰带的中间也围着一条蝴蝶花带。她的发式倒不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倒是她脑后和两鬓翘起的一圈圈的鬈发,这给她增添了不少风韵,在她那洁白如玉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
基蒂每天都看见安娜,她喜欢安娜,她想像她一定穿藕荷色的衣裙。但是现在她看到安娜穿着一身黑衣裙,她才觉得她并没有完全了解安娜身上所具有的魅力。现在安娜在她的心目中完全成了一个新的安娜,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安娜。基蒂现在才明白,安娜不可能穿藕荷色衣裙,她的美恰恰就在于她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服饰,服饰在她身上从不起重要作用。她的这身镶着花边的华丽的黑色衣裙,在她身上并不显得重要,这身衣裙就好像是镜子四周的框子,而重要的是她这个人,这个朴实、自然、乐观、风度翩翩和充满生气的人。
她像平常一样,笔直地站在那里,当基蒂走到这群人跟前时,她正转过头去同男主人说话呢。
“没有,我并没有责备。”她就某一种事回答他说。“虽然我不明白。”她耸了耸肩继续说道,然后,她立刻扭过头来冲着基蒂微微一笑,这温柔的一笑包含着对基蒂的爱护。她用妇人特有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基蒂的服饰,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基蒂明白,安娜这是赞赏她的服饰和美。“您是跳着舞进入舞厅的。”安娜说道。基蒂现在才明白,安娜的美恰恰就在于她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服饰,这身衣裙就好像是镜子四周的框子,而重要的是她这个人,这个朴实、自然、乐观、风度翩翩和充满生气的人。“她是我的一位最忠实的舞伴。”科尔孙斯基说道,向安娜鞠了一个躬,他还没有看见过安娜。“公爵小姐为舞会增添了不少欢乐和光彩,安娜,跳一圈华尔兹吧。”他微微俯身说道。
“你们认识?”主人问道。
“我们跟谁不认识呀?我和妻子就像是一对白狼,大家都认识我们。”科尔孙斯基说道。
“安娜,跳一圈华尔兹吧。”
“如果能不跳的话,我就不跳。”安娜说。
“但是今天不能不跳。”科尔孙斯基说。
这时,弗龙斯基走过来了。
“好吧,如果今天不能不跳的话,那咱们就跳吧。”她这样说道。她没有理会弗龙斯基的鞠躬,就立刻把手搭在科尔孙斯基的肩上。
“为什么她对他不满意呢?”基蒂发现安娜是故意不理睬弗龙斯基的鞠躬,所以她这样想。弗龙斯基走到基蒂跟前,向她提到了第一场方阵舞的事,并为这一段时间没有机会看到她而感到遗憾。基蒂一面欣赏着安娜的舞姿,一面听他说话。她等着他邀请她跳华尔兹,但是他没有邀请,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红了,于是他赶紧邀请她跳华尔兹,但是他刚刚搂住她的细腰,跳了一步,音乐就突然停了。基蒂看了看他那离她非常近的脸,她的这一瞥充满了对他的无限深情,但是却没有得到他的反应,得到他的回报,以至于过了好几年以后,她都为她的这一瞥感到耻辱,感到痛苦。
“对不起,对不起!华尔兹,华尔兹!”科尔孙斯基在舞厅的另一边喊道,他搂住身边的一位小姐,跳了起来。
二十三
弗龙斯基和基蒂跳了几圈华尔兹。跳完华尔兹舞以后,基蒂走到母亲跟前,刚同诺得斯顿伯爵夫人说了几句话,弗龙斯基就走过来邀请她跳第一场方阵舞。在跳方阵舞时,他们没有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只是偶尔谈起科尔孙斯基夫妇,觉得这一对夫妻很有意思,虽然都四十来岁的人了,可是像孩子一样,偶然也谈到未来的公共剧场是什么样,只有一次,当他问起列文在不在这里,并说他很喜欢列文时,谈话才触到她的痛处。不过基蒂对方阵舞并没有抱多大期望,她一心只等着跳马祖尔卡舞。她认为一切都会等到跳马祖尔卡舞时决定。在跳方阵舞时,他没有预先约请她跳马祖尔卡舞,这并未引起她的不安。她相信他会像在以往的舞会上一样,邀请她跳马祖尔卡舞的,所以有五个人邀请她跳马祖尔卡舞,她都谢绝了,说已经有人邀请她了。一直到跳最后一次方阵舞,基蒂都觉得,整个舞会是由鲜花、音响、舞姿构成的一个奇妙的梦境。她只有感觉太累和需要休息一会儿时才不跳。但是,当她和一个无法摆脱的乏味的年轻人跳最后一场方阵舞时,正好在弗龙斯基和安娜的对面。自从来到舞场,她还没有和安娜相遇在一起,此时,她突然觉得安娜变了,完全变成了一个新的人,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了。她看出来,安娜由于成功脸上出现的那种兴奋的表情——这种情况她是很熟悉的,因为她自己就有过这种情况。她看到,安娜被赞美和倾慕的美酒弄得如痴如醉了。她知道这种感觉,她也知道这种感觉是怎么表现的,她现在看到的安娜眼睛里那颤动的、不停地闪烁的光芒,那情不自禁地浮现在嘴唇上的幸福和兴奋的微笑,以及她那优美、轻盈、准确的动作,正是这种感觉的表现。
“是谁呢?”她自己问自己,“是大家呢,还是一个人呢?”和她一起跳舞的年轻人不知她问的是什么,摸不着头脑,因此也接不上话茬,非常尴尬,她也不管,她表面上服从着科尔孙斯基那愉快的洪亮的口令,他一会儿让大家站成一个大圈子,一会儿又让大家站成一排,她在观察着,她的心收缩得越来越紧了。
“不,使她如此陶醉的不是大家的赞美,而是一个人的倾慕。这个人是谁呢?难道是他?”他每次和安娜说话时,安娜的眼睛里总是迸射出喜悦的光芒,朱唇总是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她好像在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把自己的喜悦表露出来,但是,喜悦还是表露在她的脸上。“那么他又是什么情况呢?”于是基蒂看了他一眼,却大吃一惊。原来基蒂在安娜脸上看到的表情在他脸上也看到了。他那沉稳、刚强的风范和面部无忧无虑的、漫不经心的表情哪里去了?情况有异常,他现在每次跟她说话总是低下一点头,好像想跪倒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睛里只有唯命是从和诚惶诚恐的神色。“我不想欺负您,”他的目光好像每次都这样说,“但是我想使自己摆脱困境,可又不知道怎么办。”他面部的表情是她过去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他们谈论的都是彼此认识的人,谈话的内容也毫无意思,可是在基蒂看来,他们谈的每句话都决定着他们的和她的命运。奇怪的是虽然他们谈的是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法语说得多么可笑,叶列茨基小姐本来可以找到更好的郎君,而此时此刻,这番话对他们来说却不是毫无意思的,他们的感觉和基蒂的感觉一样。整个舞会,乃至整个世界,在基蒂的心里都被一团雾遮住了。只是她还有涵养,所以她的举止还没有失常,她照样跳舞,照样回答舞伴的问题,照样说,照样笑。不过,在马祖尔卡舞开始前,椅子已经被拉开,有几对舞伴已经走进大厅,这时基蒂有点绝望了,心里很慌乱。她已经拒绝了五个邀请她跳马祖尔卡舞的人了,现在她跳不成马祖尔卡舞了。甚至连被邀请的希望都没有了,因为她在社交界很红,所以谁也不会想到,直到现在还没有人邀请她跳舞。她想告诉母亲,说她不舒服,想回家,可是又没有精神去说,她觉得沮丧极了。
她走进小会客室的最里面,坐在一把圈手椅上。她那又薄又轻的衣裙像云彩一样在她纤细的腰肢周围飘起来,一只柔软的胳膊无力地垂在衣裙上,埋在玫瑰色舞裙的皱褶里,另一只手拿着扇子,使劲地扇她那火辣辣的脸。她本来很像一只蝴蝶,刚刚落到青草上,正要准备展开五颜六色的翅膀飞起来,可她却坐在椅子上,一种绝望感噬咬着她的心。
“也许是我错怪了他们?可能没有这回事?”
她又把她看到的情景回想了一遍。
“基蒂,这是怎么回事?”诺得斯顿伯爵夫人一点声音也没有地从地毯上走过来说,“我真不明白。”
基蒂的下嘴唇抖动了一下,立刻站了起来。
“基蒂,你不跳马祖尔卡舞了?”
“不跳了,不跳了。”基蒂带着哭腔说。
“他就当着我的面叫她跳马祖尔卡舞。”诺得斯顿伯爵夫人知道基蒂完全明白她说的“他”和“她”指的是谁。“她说:难道您不和基蒂公爵小姐跳了?”
“哎呀,我无所谓!”基蒂说。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理解她现在的处境,谁也不知道她昨天拒绝了可能是她爱着的一个人的求婚,她所以拒绝,是因为她信任另一个人。
诺得斯顿伯爵夫人找来了科尔孙斯基,她刚才同他跳过马祖尔卡舞,她让科尔孙斯基邀请基蒂跳。
基蒂跳第一对,幸好她不需要说话,因为科尔孙斯基还要忙着指挥整个舞会。弗龙斯基和安娜就坐在她的对面,她的眼睛很尖,一下就看到他们。当他们跳得离得很近时,她又看到他们。她看到他们的机会越多,她就越相信,她的不幸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了。她看出来,整个舞会,乃至整个世界,在基蒂的心里都被一团雾遮住了。这个到处是人的大厅里,他们两人好像旁若无人似的。弗龙斯基的脸上一向都带着一种刚强的不会叫人摆布的表情,可现在她看到的却是令她吃惊的一副惶恐不安和百依百顺的表情,看起来真像是犯了错误的一只聪明的狗。
安娜笑,他也跟着笑,安娜在思考什么问题,他马上就收起笑脸。基蒂的目光仿佛被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吸引到安娜的脸上。她穿着那身朴素的黑色衣裙,美极了;她那戴着手镯的丰满的胳膊,美极了;她那戴着珍珠项链的洁白如玉的脖子,美极了;她那一头蓬松的鬈发,美极了;她那婀娜多姿的轻盈的动作,美极了;她那洋溢着生气的面容,美极了。但是,在她的美中融进了一种令人生畏的东西,一种冷峻的东西。
基蒂比以前更欣赏她了,心里也就更加痛苦了。基蒂的内心受到很大压抑,这从她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来。当弗龙斯基跳马祖尔卡舞时遇上她,他立刻发现她完全变了。
“舞会太好了!”他对她说。纯粹是没有话找话说。
“是的。”她回答说。
当马祖尔卡舞跳到一半时,科尔孙斯基想出一个新的复杂的花样,安娜走到圈子中间,拉着两个男舞伴,叫一位太太和基蒂过去。基蒂吃惊地看着她,走到她跟前来。安娜眯缝起眼睛,看着她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可是她发现,基蒂并没有回报她的笑,基蒂的脸上只是表现出绝望和惊愕的表情,于是她就扭过头去和另一位太太愉快地交谈起来。
“是的,她身上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有一种像魔法一样的吸引力。”基蒂自言自语说。
安娜不想留下来吃晚饭,可是主人却一再挽留她。
“安娜,别见外,”科尔孙斯基用穿着燕尾服的胳膊挽住她的胳膊,“我还想跳科季里昂舞呢!这舞真优美!”
他慢慢地移动着,想竭力拉她留下。主人带着赞许的神态微笑着。
“不,我不能留。”安娜笑着回答说。科尔孙斯基和主人看见她虽然在笑,但听她那坚决的语调,认为她是不会留下来了。
“不跳了,我在莫斯科你们的这个舞会上跳的舞,比我在彼得堡一个冬天跳的舞都多。”安娜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弗龙斯基,说。“动身前我需要休息一下。”
“您明天一定要走吗?”弗龙斯基问道。
“是的,我打算。”安娜回答说。安娜十分惊讶,她没有想到,他竟有勇气问这样的问题。但是当她回答他的问题时,她的眼睛中和她的微笑中流露出的难以抑制的闪动的光芒把弗龙斯基的心点燃了。
安娜没有留下吃晚饭,她走了。
二十四
“是啊,我这人身上确实有令人讨厌和不喜欢的东西,”列文离开谢尔巴茨基家朝哥哥的住处走去时,想道,“我这人总是和别人合不来。有人说我骄傲,其实我一点也不骄傲。如果我骄傲,我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了。”他想起了弗龙斯基,他多幸运啊,他这人聪明能干,遇事冷静,他肯定从未遇到过我今天晚上遇到的尴尬的处境。“是的,她应该选择他,就应该是这样,我谁也不埋怨,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都怪我自己。我有什么权利认为她一定愿意和我结合在一起呢?我是什么人?我算老几?我只不过是一个谁都不需要的小人物罢了。”他想起了尼古拉哥哥,他浸沉在愉快的回忆中。“他说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卑鄙的,丑恶的,难道他说得不对吗?我们现在和过去对尼古拉哥哥的看法未必正确。普罗科菲曾经看见过哥哥穿着破破烂烂的大衣,喝得醉醺醺的,在普罗科菲看来,他是一个卑鄙的家伙。但是我认为他不是这种人。我了解他的思想,我知道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我本来是要去找他的,可是先去吃午饭了,然后又到了这儿。”列文走到路灯下,又看了看记在笔记本上的哥哥的地址,然后叫了一辆马车。到哥哥住处的路还很长,列文一路上都在回忆着他所记得的尼古拉哥哥的种种情景。他想起哥哥在大学时期和大学毕业以后的一年里,不顾同学们的嘲笑,过着一个修道士的生活,他严守教规,按时祈祷,按时斋戒,摒弃了一切享乐的事,特别是不接近女人。可是后来,他突然变了,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在一起,尽情放纵自己,什么吃喝玩乐的事都干。他想起那个孩子的事,他从乡下领养了一个孩子,有一次在盛怒之下毒打孩子,把孩子打成残废,因而吃了官司。他想起那个赌棍的事,他输给那个赌棍一笔钱,给了他一张票据,后来又状告这个赌棍骗了他(这就是谢尔盖替他偿还了的那笔钱)。他又想起他因打架闹事在警察局关了一夜。他还想起他还企图诬告哥哥谢尔盖,说哥哥没有把母亲产业中他的那部分给他。他最后一次吃官司是他到西部边区任职期间打了乡长……他的这些事情够恶劣的,但是列文认为,他还不像一些人想像的那么坏,因为他们不了解尼古拉,不了解他的全部经历,不了解他的心。
列文记得,当尼古拉笃信上帝、持斋、做祈祷、当修道士的时候,当他从宗教中寻求帮助来扼制自己放荡不羁的个性的时候,大家,包括自己在内,不但不支持他,反而还嘲笑他。人们戏弄他,叫他诺亚(《旧约全书·创世纪》第6章中说,诺亚是个仁义之人,是个完人。),叫他修士。当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没有人来帮助他,反而害怕他,厌恶他,躲开他。
列文觉得,尼古拉哥哥虽然生活放荡,但是他的心,他的主导思想,并不比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更坏。他生来性格狂放,头脑简单,这不是他的过错。但是他始终想成为一个好人。“我要把要说的话毫无保留地向他全盘托出,也让他把想说的话掏给我,我要让他知道,我是爱他的,所以也是了解他的。”11点来钟,当列文来到尼古拉哥哥住的那家旅馆时,心里是这样考虑的。
“在楼上十二号和十三号房间。”看门人回答列文说。
“在家吗?”
“应该在家。”
十二号房间的门半开着,有一道光线射出来,还不时地冒出来劣质的、劲儿不大的烟草的浓烟,列文听到一个他不熟悉的说话的声音,但是列文立刻就知道哥哥在屋子里,因为他听到哥哥的咳嗽声。
当他走进门时,那个不熟悉的声音正在说:
“一切都取决于事情办得是否合理,是否正确。”
列文朝门里看了看,他看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穿紧腰长外衣、长着一头浓发的年轻人。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沙发上,她穿着一件既无袖子又无领子的毛料衣裙,脸上有点麻点。没有看见哥哥在哪儿。列文心里想,哥哥就和这样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真令人痛心。谁也没有听到列文进来了,他一面脱套鞋,一面听那个穿紧腰长外衣的人说话。他谈的是一家企业的事。
“哼,这些特权阶级真该去见鬼。”这是哥哥的声音,他一边咳嗽,一边说。“玛莎,给我们端饭来,如果有酒,也弄点酒来,如果没有,就去买。”
女人站起来,从隔断后面走出来,看见了列文。
“尼古拉,有一位老爷来了。”她说。
“你找谁?”尼古拉生气地问。
“是我。”列文一面回答,一面走到亮处。
“我是谁?”尼古拉更加生气地问。这时就听见他立刻站起来,又听见把什么挂了一下,这时列文在对面的门口看到了哥哥那高大、消瘦、背有点驼的熟悉的身影,和他那惊恐的大眼睛,他仍然是一身的野气,一副病容。
他比三年前列文最后一次看到他时更瘦了。他穿着一件短外衣。他那粗壮的胳膊和身躯显得更粗壮了。头发比以前稀少了,嘴上还留着直溜溜的胡子,那双眼睛还和以前一样,他奇怪地和天真地打量着进来的人。
“哎呀,是列文!”他认出了弟弟,一下子叫起来,他的眼睛放射出喜悦的光芒。不过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头和脖子扭动了一下,好像是领带太紧,勒得难受,这个动作列文是很熟悉的,随后他那瘦削的脸上就出现了另一种野气十足的、痛苦的和毫无情义的表情。
“我给你和谢尔盖写过信,我没有你们这样的兄弟,也不愿意有。你找我干什么?”
他完全出乎列文的想像。当列文想到他的时候,把他性格中难与别人相处的那些最粗野、最乖僻的东西忘记了。而现在,当列文看到他的这副面孔,特别是看到他扭动头的动作,他又记起了他的这些特性。
“我不为什么,”列文胆怯地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尼古拉看到弟弟有点胆怯,他的心软下来了。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啊,原来是这样。”他说道。“那就进来吧,坐下。你想吃晚饭吗?玛莎,端三份饭菜来。不,等一等。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指着那个穿紧腰长外衣的先生对弟弟说。“他就是克里茨基先生,从我在基辅的时候,他就是我的朋友,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当然,他受到警察的追捕,因为他不是那种卑鄙的人。”
他习惯地看了一下屋子里所有的人。他看到站在门口本打算走出去的那个女人,就对她大声说道:“等一等,听我说。”他又看了看所有的人,于是对弟弟说起克里茨基的经历来:他是怎么为创办贫寒学生救济会和星期日业余学校而被校方开除的,他又是怎么进了民办学校当了教师的,后来他又是怎么被赶出民办学校的,后来他又怎么为了一件事吃了官司。哥哥的话说得吭吭哧哧,有时用词也不当,但列文听惯了他的话。
“您是基辅大学的?”列文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局面,就问克里茨基。
“是的,是基辅大学的。”克里茨基皱起眉头,生气地说。
“而这个女人,”尼古拉打断他的话,指着她说,“是我的生活伴侣,她叫玛莎。我从妓院把她领出来的,”他说这话时脖子扭动了一下,“但是我爱她和尊重她,”说到这里,他提高嗓门,皱起眉头补充说,“而且我要求凡是愿意跟我认识的人都必须爱她和尊重她。她就是我的妻子,就是我的妻子。这样,你就知道你跟她是什么关系了。如果你认为这有损你的身份,那你就给我滚蛋!”
他的眼睛又把屋里的人都扫视了一遍。
“怎么会有损我的身份呢,我不明白。”
“玛莎,你去叫人端晚饭来,三份饭,还有伏特加酒和葡萄酒……不,等一等……不,不需要……去吧。”
二十五
“你看,”尼古拉使劲皱着眉头,脸不时地抽动着,说。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你看见了吧……”他指着房间角落里堆放的用绳子捆着的一捆铁条。“你看见这个了吗?我们要着手干一件新的事情,我们要创办一个生产劳动组合社……”
列文几乎没有听他说话。他凝视着这个患有结核病的人的憔悴、蜡黄的脸,越来越可怜他了,他根本没有心思听哥哥讲劳动组合社的事。他看出来,这个劳动组合社是他想摆脱自轻自贱的最后一着。尼古拉继续说:
“你知道,资本家在压迫工人,工人和农民担负着劳动的全部重担,但是不管他们如何卖力气干活,他们都无法摆脱当牛做马的地位。他们所创造的利润本可以用来改善自己的生活,他们的业余时间本可以用来接受教育,但是所有这一切都被资本家剥夺了。社会就是这样不合理,他们干活干得越多,商人和地主就越发财,而他们只能永远当牛做马。这个制度必须改变。”他的话说完后,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弟弟。
“对,那当然了。”列文看着哥哥那凸起的颧骨下面绯红的面色,说道。
“所以我们就创办了一个钳工劳动组合社,组合社的产品、利润,尤其是生产工具,都是共同所有。”
“劳动组合社创办在什么地方?”列文问。
“喀山省的沃兹德列姆村。”
“为什么要创办在农村?我觉得农村里要做的事够多的。为什么要把钳工劳动组合社办到农村?”
“就因为庄稼人过去是奴隶,现在还是奴隶。大家都希望他们能摆脱这种奴隶地位,当然你和谢尔盖是不会高兴的。”尼古拉听了列文的话后生气地说。
列文叹了一口气,同时看了看这个又阴暗又脏的房间。他这一声叹气不要紧,更把尼古拉惹火了。
“我知道你和谢尔盖的观点都是贵族阶级的观点。我知道,他把他的心思都用来为现有的罪恶辩护了。”
“不对,你干吗这样说谢尔盖呢?”列文笑着说。
“谢尔盖吗?这还用说为什么!”尼古拉一听到谢尔盖的名字就叫嚷起来。“这还用说为什么……应该说什么呢?只有一点……你上我这儿干什么来?你瞧不起我,那好极了,你走吧!”他嚷嚷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吧!走吧!”
“我丝毫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列文胆怯地说,“我甚至都没有表示不同的看法。”
这时,玛莎回来了。尼古拉气势汹汹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走到他跟前,低声说了点什么。
“我身体不好,容易发火。”尼古拉镇静下来,吃力地喘着气说。“以后你不要跟我谈谢尔盖和他的文章。那都是胡说八道,都是捏造出来自欺欺人的东西。一个不懂公理的人,还写什么公理?能写出好文章吗?您读过他的文章吗?”他对克里茨基说着,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把撒了半桌子的纸烟扒拉开,想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
“我没有读过。”克里茨基无精打采地说,看来,他不愿意加入这种谈话。
“为什么?”尼古拉现在也生克里茨基的气了。
“因为我认为没有必要把时间花在这上面。”
“请问,您怎么知道您会浪费时间呢?很多人理解不了他的文章,也就是说文章写得比较难懂。但对我来说,却不是这样,我能看穿他的意图,我知道他的文章为什么写得苍白无力。”
大家都不说话了。克里茨基慢慢地站起来,拿上帽子。
“不想在这儿吃晚饭了?那好吧,再见吧。明天您带那位钳工来。”
克里茨基刚刚走出去,尼古拉笑了笑,使了个眼色。
“这人也不好,”他说,“我已经发现……”
就在这时,克里茨基在门口喊他。
“还有什么事吗?”他说着就走到走廊上找他去了。屋里就剩下列文和玛莎,列文就和她攀谈起来。
“你跟哥哥很久了吗?”他问她。
“已经第二个年头了。他的身体很不好。酒喝得太多。”她说。
“他都喝什么酒?”
“喝伏特加,这种酒很伤身体。”
“喝很多?”列文低声问道。
“是的。”她说。她胆怯地望一望门口,这时尼古拉已经出现在那里。
“你们说什么呢?”他紧皱着眉头,那双惊恐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说什么呢?”
“没说什么。”列文带着窘态回答说。
“你们不愿意说,随你们的便,不过你没有什么跟她好谈的。她是个烟花女子,你是老爷。”他说这话时,脖子扭动了一下。
“你呀,我看出来了,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很重,你很惋惜我走错了路。”他提高嗓门儿说。
“尼古拉,尼古拉。”玛莎挨近他,又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好了,好了!晚饭呢?啊,这不他来了!”他看见仆役端着托盘来了。“放这儿,放这儿。”他气呼呼地说道,然后立刻就拿起伏特加斟了一杯,贪婪地一饮而尽。“喝吧,你想喝吗?”他对弟弟说,他马上来情绪了。“好了,谢尔盖的事以后再说。我看到你还是很高兴的。这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总不是外人。来,喝吧!你说说,你都在干什么?”他一边继续说着,一边贪婪地咀嚼着一块面包,然后又斟了一杯酒。“你过得怎么样?”
“我还像过去一样,一个人住在乡下,管理管理庄稼的事儿。”列文回答说。列文看着哥哥吃喝时的那副贪婪的样子,非常吃惊,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结婚?”
“没有碰上合适的。”列文红着脸回答说。
“为什么?我是完了!我把自己的一生毁了。如果是在我需要的时候,把我的那部分产业给了我,我就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我过去这么说,我将来还这么说。”
列文赶忙把话岔开。
“你的万纽什卡在我的波克罗夫斯科耶庄子上当办事员呢,你知道吗?”他说道。
尼古拉的脖子扭动了一下,陷入沉思中。
“你给我说说,波克罗夫斯科耶庄子的情况怎么样?那座房子,那些白桦树,还有我们的教室,都在吧?看园子的菲利普还活着?我还记得那座亭子,那张沙发!你要注意,房子里的摆设不要变,你要赶快结婚,把房子按原来的样子布置起来。到时我来看你,如果你的妻子很贤良的话。”
“你现在就到我那儿去吧,”列文说,“我们会安排得很好的!”
“如果我知道我不会碰上谢尔盖的话,我就到你那儿去。”
“你不会碰上他的。我什么都不靠他。”
“嗯,不管怎么说,你必须在我和他之间选择一个。”他带着一点羞怯的神情看着弟弟的眼睛说。他的这种羞怯感引发了列文的同情心。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态度,我对你坦率地说,在你和谢尔盖的争吵中,我不偏袒任何一方。你们两个人都有不对的地方。你的不对多半表露在外边,而他的不对从表面上看不见。”
“啊!这一点你明白了?你明白了?”尼古拉高兴得大声说道。
“但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个人是比较珍惜同你的友谊的,因为……”
“为什么?为什么?”
列文不能说,他所以珍惜同尼古拉的友谊,是因为尼古拉不幸,需要友情。但是尼古拉明白列文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于是他皱起眉头,又拿起伏特加。
“够了,别喝了,尼古拉!”玛莎说着伸出裸露的滚圆的胳膊去夺酒杯。
“放开,别管我,我要揍你了!”他大声嚷嚷道。
玛莎的脸上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这笑容感染了尼古拉,他把酒杯给她了。
“你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吗?”尼古拉说。“她什么都懂,她比我们明白得很。她身上有一种善良的东西,有一种可爱的东西,不是吗?”
“您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莫斯科吗?”列文为了想说点什么,就这样问她。
“跟她说话,不要用‘您’,她害怕。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位调解法官问她愿不愿离开烟花馆时,用了‘您’外,无论谁跟她说话,都没有用过‘您’。我的天,这世界多么荒谬!”他突然大声嚷嚷起来。“这些新的机构,这些调解法官,这些地方自治局,简直坏透了!”
于是他说起来他和这些新的机构打过的交道。
列文听他说着,列文完全同意他对所有社会机构所持的否定态度,列文也常常发表这样的看法,不过他现在从哥哥嘴里听到这样的意见,有点不大愉快。
“等到了阴世间,这一切我们就明白了。”列文开玩笑地说。
“到了阴世间?咳,我可不喜欢阴世间,我不喜欢。”他用惊恐、羞怯的目光看着弟弟的脸,说。“我觉得,如果能从一切丑恶的行为中,从一切乌七八糟的思想中解脱出来,那当然是好事,但是我怕死,非常怕死。”他打了个冷颤。“你还喝点什么吧!想喝香槟吗?或者我们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咱们找吉卜赛人去吧!你知道,我非常喜欢吉卜赛人和俄罗斯歌曲。”
他说话时,舌头已经不听使唤,已经语无伦次,他喝醉了。列文和玛莎总算劝住了他,他同意不出去,躺下睡了。
玛莎答应必要时给列文写信,并且答应劝尼古拉到弟弟那里去住。
二十六
列文早晨离开莫斯科,晚上就回到家里。一路上他在车厢里和邻座的旅客谈政治,谈新修的铁路,还像在莫斯科一样,他的思想混乱极了,对自己很不满意,不知是为什么事情,总感到很羞愧。当他到了站,下了车,看见衣领翻起的一只眼的马车夫伊格纳特,当他借着从车站窗户里射出的昏暗灯光看见了自己的铺着毛毯的雪橇和套在雪橇上的马尾巴被扎起来、脖子上饰有缨穗的骏马,当车夫伊格纳特把行李放好后,给他讲了家里发生的诸如包工头已经到来、帕瓦生了一头小牛等几件事情的时候,他才感到混乱的思想已经有了点头绪,不满自己和羞愧的情绪也已消散。这是他看到伊格纳特和骏马时的感觉。当他穿上给他带来的不挂面子的羊皮皮袄,坐到雪橇上,把身子裹得紧紧的,上了路以后,他一边考虑着目前在村子里要办的事情,一边看着那匹原来骑人、后因过度劳损而现在拉边套的顿河烈马,这时他对他所遇到过的事,理解就完全不同了。他觉得自己就是自己,他并不想改变自己。他只是希望现在的他能比过去的他好。第一,从今天起,他不再指望结婚会给他带来特别的幸福了,因此也就不再轻视现在的一切了。第二,他以后永远不再沉湎于可憎的、热烈的爱恋之中了,回想起他打算求婚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恋情折磨得他多么痛苦。然后,他又想到尼古拉哥哥,他发誓以后决不把他忘记,而且要主动关心他,注意他的情况,一旦他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去帮助他。他觉得这是一件不久以后的事情。然后,他又想起哥哥关于共产主义的一席话,当时他听的时候,并没有认真考虑,现在才真正思考起这个问题来。他认为改造经济条件,这是无稽之谈,但是他始终感到自己过着富裕的生活,而老百姓却很贫困,这是不合理的。为了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他总是尽量多干活,尽量使生活俭朴,现在,他下决心要更多地干活,生活要更加俭朴,决不能奢侈。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容易做到的。一路上,他都是在这种愉快的幻想中度过的。晚上8点钟,他怀着对新的、美好生活的憧憬,精神饱满地回到家里。
从老保姆、现在的女管家阿加菲娅的房间的窗子透出的灯光照在房前的雪地上。她还没有睡。库兹马被她叫醒了,光着脚睡眼惺忪地跑到门外的台阶上。
猎犬拉斯卡也吠叫着跳出来,差点把库兹马绊倒,它用身子蹭着列文的膝盖,很想把前爪抬起来,搭在他的胸脯上,可又不敢。
“您这么快就回来了,老爷。”阿加菲娅说。
“我想家了,阿加菲娅。出门再好,也不如在家好。”他说完,就走进书房去了。
书房被拿进去的蜡烛照亮了。各种熟悉的东西又都一一呈现在眼前:鹿角、书架、镜子、带通风口(早就该修了)的火炉、父亲的大沙发、大桌子、桌上放着的一本摊开的书、破烟灰缸、一本有他的笔迹的笔记本。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刹那间,他心中起了怀疑,他怀疑是否有可能建立起他一路上都在幻想的新生活。这些东西就是他生活的印迹,它们好像把他围起来,对他说:“不,你不能离开我们,你不会变的,你从前是什么样,将来还是什么样;你仍然生活在困惑中;你对自己永远不会满意;你想改变现状,是枉费心思;你心理上永远有失落感;你永远期待着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这是一种声音,但是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还有另一种声音在说:不应该屈从于过去,你想做什么,一定能做到。于是他听从这个声音,走到房间的角落,拿起放在那里的一对三十六磅重的哑铃,一上一下做起哑铃操来,尽量使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他急忙把哑铃放下。
管家走进来说,上帝保佑,一切都很顺利,但又报告说,荞麦在新的烘干机上烘煳了。列文听了这个消息非常恼火。新的烘干机是列文做的,其中一部分是他琢磨出来的。管家一向反对用这种烘干机,所以他现在报告说荞麦烘煳了时,暗含着幸灾乐祸的情绪。列文坚信,如果荞麦烘煳了,是因为没有按照他规定的程序去做,关于如何使用烘干机的程序他都说过一百遍了。列文非常懊恼,他把管家训斥了一顿。不过帕瓦生了小牛,这是一件大喜事,帕瓦是从牛展会上买来的一头良种牛。
“库兹马,把皮袄给我,您再叫人把马灯拿来,我要去看看。”他对管家说。
现在,良种牛的牛棚就在住房的后面。列文穿过院子,走过丁香树旁边的雪堆,来到牛棚前。被冻住的门一打开,就从牛棚里冲出一股热烘烘的牛粪气味,牛不习惯马灯灯光的照射,有点惊吓,在新鲜的干草上动起来。荷兰牛那带黑花斑的又光又宽的脊背闪动了一下。公牛别尔库特套着鼻环卧着,当看见有人走过时,本想站起来,但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喘了两下粗气。像河马一样又粗又大又好看的帕瓦转过身去,挡住小牛,并且在小牛身上到处闻着。
列文走进牛栏,仔细看了看帕瓦,便扶着红花斑点的小牛用四只长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帕瓦有点不安,哞哞叫了两声,当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跟前时,它不叫了,呼了两口粗气,伸出它那粗糙的舌头,舔着小牛。小牛用鼻子在妈妈的肚子下面拱来拱去,寻找着奶头,小尾巴摇摆着。
“瓦西里,把马灯拿到这边来,”列文一边看小牛,一边说。“别看毛色像它的爸爸,长得像妈妈。多好的一头牛,身子又长又粗。瓦西里,是不是一头好牛?”他对管家说。他因为看到小牛心里特别高兴,所以也就不再为荞麦的事生管家的气了。
“怎么能不是一头好牛呢?你走后的第二天,包工头谢苗就来了。老爷,您要和他谈好价钱。”管家说。“关于机器的事我以前向您报告过了。”
列文一听到这个问题,马上就联想起许许多多重大的和复杂的问题。他从牛棚直接来到账房,同管家和包工头谢苗谈完问题以后,就回到家里,一直来到楼上的客厅。
二十七
楼房是老式的,很大。列文虽然一个人住在里面,但整座楼他都占用着,都生了炉火。他知道这是不明智的,甚至很不好,是违背他现在的新计划的,但是这座楼对列文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他的父母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也死在这个世界里。他们过着一种列文认为是完美无缺的、理想的生活,现在,他也想同自己的妻子、同自己的全家重新过这样的生活。
列文模模糊糊地记得一点自己的母亲。在他的脑子里,母亲的形象是神圣的。所以他想像他未来的妻子也应该像他母亲一样,是一个美丽的、圣洁的、理想的女子。
抛开结婚,只谈对女人的爱恋,对他来说是不可想像的,他首先想到的是家庭,然后才是和他建立家庭的女子。所以他对婚姻的看法和大多数朋友的看法不一样,大多数朋友认为婚姻只是社会生活中许多事情中的一件事,而在列文看来,婚姻是关系到一个人幸福不幸福的终身大事。现在,这种观念应该抛弃了。
他走进小客厅,通常他都在这里喝茶,坐在一把圈手椅上,拿起一本书。阿加菲娅给他端进一杯茶来,并照例说一声:“老爷,我坐了。”然后坐在一把靠窗户的椅子上。他觉得非常奇怪,他的那些梦想老是在他脑子里萦绕,好像没有这些梦想,他就不能活下去似的。是她,还是另一个她,但是总有一个她要跟他生活在一起。他一边看书,一边考虑着所看的内容,有时还要停下来,听阿加菲娅喋喋不休的絮叨。与此同时,家庭经济和未来家庭生活的各种图景又都交错着在他脑子里出现。他觉得,无论哪个方面的事情,在他的思想上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可以付诸行动的想法。
他听阿加菲娅说,普罗霍尔把上帝都忘了,把他赏给他买马的钱都喝酒了,还把老婆打得半死。他一边听她说,一边看书,一边回想着从书中所得思想的发展过程。这是一本丁铎尔关于热的著作。他想起来他对丁铎尔的批评,认为他沾沾自喜于自己做实验敏捷,认为他缺乏哲学观点。突然他又高兴地想到:“再过两年,我就有两头荷兰牛了,帕瓦可能还活着,别尔库特有12个女儿,再加上这三头好牛,太好了!”他又拿起了书。
“是的,电和热是同一种东西,但是在应用时,能否用相等量的电代替相等量的热,或相反,用相等量的热代替相等量的电呢?不行。那么这是为什么?自然界各种力量之间的联系是凭本能可以感觉到的……帕瓦生的小牛是一头红花斑母牛,一群牛,再加上这三头……太好了!如果我、妻子和客人出来看牛群……妻子就会说:我和列文照顾这头小牛就像照顾孩子一样。客人会说:你怎么对这种事情这样感兴趣呢?妻子会说:凡是他感兴趣的事我都感兴趣。可是妻子在哪儿呢?”他又想起莫斯科发生的事……“有什么办法呢?……并不怪我。不过现在一切都要重新考虑了。说什么生活不容许,传统不容许,都是胡扯。为了生活得好,就应该努力……”他抬起头,愣着神儿。
老狗拉斯卡还没有完全发泄出由于主人归来而产生的喜悦,它跑到院子里叫了一会儿,然后跑回来,摇着尾巴,带着户外的清新空气走到列文跟前,把头伸到他的手下,哼哼唧唧地叫着,让他抚摩它。
“它就是不会说话,”阿加菲娅说,“狗也通人性,它知道主人回来了,知道主人心里不痛快。”
“为什么不痛快?”
“老爷,难道我还看不出来?我也应该知道老爷的心事了。我从小在老爷家长大。没有关系,老爷。只要有一个好的身体,有一颗纯洁的心。”
列文两眼注视着她,觉得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事。
“怎么,再给您倒一杯茶来?”她说着,拿起茶杯走出去了。
拉斯卡仍然把头伸到他手下。他抚摩了它一会儿,它马上在他脚旁蜷缩成一个圈,头枕在伸出的一条后腿上。为了表示现在一切都好,一切都称心如意,它张开一点嘴,咂吧了几下黏糊糊的嘴唇,然后合上嘴,遮住它那老牙,便安静下来,表现出怡然自得的样子。列文注视着它的这个最后的动作。
“我也是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是这样!没有关系……一切都好。”
二十八
舞会之后的第二天一清早,安娜就给丈夫发了一封电报,说她当天就离开莫斯科。
“不能留了,我必须走。”她向嫂子说明她必须改变原来的打算,那口气听起来好像她想起了还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她去办。“不能留了,最好今天就走!”
斯捷潘没有在家吃午饭,但是他答应七点钟回来送妹妹走。
基蒂也没有来,她让人送来一张纸条,说她头疼。只有多莉和安娜跟孩子们和英国女教师一起吃午饭。不知是孩子们的情绪易变,还是他们特别敏感,反正他们觉得,安娜今天和他们那么喜欢她的那一天完全不一样了,她也不理睬他们了,他们突然也不跟姑姑玩儿了,也不喜欢姑姑了,姑姑走不走,好像跟他们完全没有关系。安娜整个早晨都忙着做动身的准备。她给莫斯科的一些朋友写信,记自己的账目,收拾东西。多莉总觉得安娜有点心神不定,好像有什么心事,这种情况多莉也亲身经历过,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多半潜藏着对自己的不满。吃完午饭,安娜到自己房中去换衣服,多莉也跟着进来。
“你今天真怪!”多莉说。
“我?你发现了?我不怪,可是我不好。我常常这样。我真想哭。这是很愚蠢的,不过很快就过去了。”安娜急忙说完这话,就把通红的脸俯向小提袋,把包发帽和麻纱手帕往小提袋里放。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泪水在眼睛里转来转去。“当初我离开彼得堡时,就依依不舍,现在要离开莫斯科了,又有点依依不舍。”
“你到这儿来做了一件好事。”多莉注视着她说。
安娜眼泪汪汪地看了看她。
“多莉,不要这么说。我什么也没有做,也做不来。我常常感到奇怪,为什么人们要商量好了糟践我。我做什么了?我能做什么?你能宽恕他,是因为你的心里埋藏着那么多的爱……”
“要不是你,天晓得会弄到什么地步!安娜,你是多么幸福啊!”多莉说。“你是一个心眼好、正大光明的人。”
“英国人说得好: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秘密。”
“你还有什么秘密?你的心胸很坦荡。”
“有!”安娜突然说道。刚才还眼泪兮兮的她,出人意料地露出狡黠的微笑。
“就算你有秘密,但也不是不可告人的。”多莉笑着说。
“不对,是不可告人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就走,而不是明天?这个秘密我想告诉你,不说,我憋得难受。”安娜说着一仰身,靠在圈手椅的椅背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多莉。
多莉看到安娜的脸一直红到耳根,红到脖子上那乌黑鬈发的发根,不禁吃了一惊。
“是的,”安娜接着说,“你知道基蒂为什么不来吃午饭吗?她嫉妒我。这场舞会对她来说不是欢乐,而是变成了痛苦。这都是因为我,我破坏了……但是,真的,说实话,不怪我,或者说有一点点怪我。”她说“有一点点”的时候,声音很低。
“啊呀,你怎么说起话来像斯季瓦!”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十分委屈。
“不是的,不是的!我可不是斯季瓦。”她皱着眉头说。“我所以对你说,是因为我始终不怀疑我自己。”安娜说道。
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她不只是怀疑自己,而且当她一想到弗龙斯基时,她的心就不能平静,为了今后不再和他见面,她得赶快走,越快越好。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他跳过马祖尔卡舞,他……”
“你想像不到这事情多么可笑,我只是想当个媒人,没有想到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也可能是我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她脸涨得通红,停住不说了。
“啊,这个问题他们立刻就感觉到了!”多莉说。
“假如他要真的有什么想法的话,那我就太失望了。”安娜打断她的话说。“我相信这件事将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基蒂也不会再恨我。”
“不过,安娜,我对你说句实话,我不太赞成基蒂的这门婚事,如果弗龙斯基一天之内就爱上了你,我看还是不结这门亲事为好。”
“哎呀,我的天,如果是这样,那不太糊涂了!”安娜说。当她听到多莉把她内心的想法说出来时,她的脸上泛起愉快的红晕。“这样,我就是走了,也成了基蒂的仇人了。我是多么爱基蒂呀,她多可爱。多莉,这事儿是不是还得你来调解一下?是不是?”
多莉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来。她很爱安娜,不过当她看到安娜也有弱点时,她又很高兴。
“成了仇人?这不可能。”
“我多么希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现在,我更加爱你们了。”她含着眼泪说道。“哎呀,我今天好糊涂!”
她用手绢擦了擦脸,就开始穿衣服。
安娜就要动身走了,迟迟不归的斯捷潘才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赶回来,身上散发着酒味儿和烟草味儿。
安娜的多情善感也感染了多莉,当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时,她小声地说:
“安娜,记住,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你还要记住,我爱你,永远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话。”安娜一边吻她,一边忍着眼泪说。
“你过去了解我,现在也了解我。再见了,我的好妹妹!”
二十九
“啊呀,谢天谢地,一切都结束了!”这就是安娜和直到第三次铃响还站在车厢过道的哥哥最后一次告别时,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安努什卡坐在她旁边。她借着车厢的昏暗灯光朝周围看了看。“谢天谢地,明天我就见到谢廖沙和卡列宁了,我又要按老样子过我已经习惯了的、舒适的生活了。”
安娜还没有把这一整天来的忧虑和不安驱散,可是她已经愉快地安排旅途的生活了:她用她那灵巧的小手打开红色的小提袋,拿出一个小垫枕,放在膝盖上,然后把提袋锁好,把两条腿用毯子裹好,舒舒服服地坐下了。一个有病的太太已经睡了。另外两位太太跟她闲聊起来,那位胖老太一边把腿裹起来,一边指责车厢里不暖和。安娜和这两位太太聊了几句,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让安努什卡拿出马灯,挂在椅子的扶手上,她从手提包里拿出裁纸刀(当时出版的很多书,书页和书页都连在一起,读时需用小刀把书页裁开。)和一本英国小说。起初她看不进去。开始时,有嘈杂声和走动声的干扰;后来当火车启动以后,又不能不听火车开动的巨大响声;然后,就下起了雪,雪花打在左边的车窗上,并且粘在玻璃上;再就是看到身子裹得紧紧的、半边身子落满雪花的列车员走过去;大家又谈起现在外面这场可怕的暴风雪;所有这一切都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再往后,依然是火车开动的巨大响声,依然是雪花打在车窗上,依然是车厢里时而热,时而冷,依然是那些人在昏暗的车厢中走动,依然听到一些人在说话,这时安娜已经开始看书了,而且也能看进去了。安努什卡已经打上瞌睡,红色提袋放在她的膝盖上,她用一双戴着手套的大手抓着,一只手套是破的。安娜专心地看着小说,可她心情并不愉快,因为小说描写的都是别人的事。她多么想自己去经历一番这些事呢。比如她读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照顾病人,她就想迈着轻轻的步子走进病人的房间;比如她读到国会的议员发表演说,她也想去发表演说;比如她读到玛丽夫人骑马打猎、戏弄嫂子和使所有的人惊服她的胆量,她也想去亲身试一试。但由于无事可做,她只好看书,手里玩弄着那把光滑的裁纸刀。
小说的男主人公已经获得英国式的幸福,获得男爵的爵位和领地,安娜很想同他一起到这个领地上去;突然她觉得他应该感到不好意思,她也为此而不好意思。但是,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为什么要不好意思呢?”她带着委屈和奇怪的情绪问自己。她放下书本,仰身靠在后椅背上,双手紧紧地攥着那把裁纸刀。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把莫斯科的事一件一件回想了一遍,都是令人愉快的事。她想起舞会,想起弗龙斯基和他那张多情的、温顺的脸,想起自己同他的关系,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可是就在她想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一种害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地涌上心头,就在她想起弗龙斯基的时候,仿佛心里有一种声音对她说:“多温暖,太温暖了,太热烈了。”她在长椅上挪了挪地方,很果断地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关系?这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我怕正视这件事吗?这有什么关系?难道在我和那个年轻军官之间,除了朋友之间的关系之外,还有或者可能会有别的什么关系吗?”她轻蔑地笑了笑,又拿起书来,但是怎么也看不进去了。她用裁纸刀在玻璃上擦一擦,然后把光滑、冰凉的刀面贴到脸上,突然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之情涌上心头,她差点儿笑出声来。她感到,她的神经好像绕在旋转着的轴上的弦一样,越拉越紧。她觉得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的手指和脚趾不由自主地抽动着,胸中憋得喘不上气来,在这灯光摇曳的半昏暗中一切形象和声音都异样清晰,使她感到惊讶。怀疑不断地向她袭来,她都弄不清火车是前进呢,还是后退呢,或者是停着不动。挨她坐着的是不是安努什卡,还是别的女人?“放在扶手上的是皮大衣,还是野兽?我怎么在这儿?是我呢还是别的女人呢?”她的神志完全迷糊了。好像有一种力量把她往昏迷状态中拉,她还有自控能力,她可以由它去拉,也可以阻止它拉。她站起身来,定了定神,拿开毛毯,取下暖和的衣裙上的披肩。她清醒了一会儿,知道那个穿着掉了扣子的粗呢大衣的瘦男人是烧炉工人,知道他是来看温度计的,知道风和雪就是跟在他身后冲进门来的,但是后来,她又迷糊了……那个细长腰的男人啃墙上的什么东西呢;那个老太婆把腿伸得有整个车厢那么长,使车厢里充满黑烟团;然后是什么东西发出刺耳的声音,好像把什么人肢解了似的;然后是红色的火焰晃得人头晕目眩;最后,一切都被一堵墙遮住了。安娜觉得她的身子在往下跌。不过这一切并不可怕,都很有意思。一个衣服裹得紧紧的、身上落满雪花的人在她耳边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她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她知道火车进站了,在她耳边说话的那个人是列车员。她让安努什卡把披肩和头巾递给她,她披好披肩,围上头巾,就朝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的,我想透透气。这里太热了。”
她打开门。狂风和暴雪迎面向她袭来,好像死死地挡住车门,不让她出去。她觉得这太有意思了。她打开车门,走出车厢。那狂风好像单单在等她似的,一时间拼命呼啸起来,想把她卷起来,刮走。她用手抓住冰凉的门柱,按住衣服,下到站台上,走到车厢后边。
台阶上的风很大,但站台上的风由于被车厢挡住了,所以小多了。她舒展开胸膛,痛痛快快地吸着带着雪花的冷空气,站在车厢旁边,环视着站台和灯光照射的车站。
三十
一股可怕的狂风从车站拐角的后面猛扑过来。在车轮之间和柱子之间打着唿哨。车厢、柱子、人,凡是看得到的东西,迎风的一面都粘满了雪花,而且越粘越多。狂风平息了片刻,然后又以不可阻挡之势更猛烈地扑过来。然而还有人在站台上跑来跑去,愉快地交谈着,踩得站台上的木板咯吱咯吱直响,门不停地打开了,又关上了。一个弯腰弓背的人影在她脚下一晃而过,然后就听到锤子敲打铁器的声音。从黑暗处传来一个气呼呼的声音:“把电报给我!”有好几个声音在喊:“请到这儿来,二十八号!”有几个穿得厚厚的、满身雪花的人跑过去。有两位先生嘴里叼着烟卷从她身边走过。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从暖套筒里把手抽出来,抓住门柱,准备走进车厢,这时一个穿军大衣的人站在她身旁,遮住摇曳的灯光。她回头一看,马上就认出来是弗龙斯基。他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向她俯过身去,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他能不能为她效劳。她好长时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两眼凝视着他,虽然他站在阴影处,可她还是看到了,或者她觉得看到了他的面部和眼睛的表情。这又是昨天曾经使她触动的那种恭敬的和爱慕的表情。最近几天以及刚才,她不只一次地对自己说,弗龙斯基只是她到处可以遇到的完全一样的许许多多年轻人当中的一个,她今后永远不再去想他;可是现在,当她遇到他的这一刹那,她却难以抑制住自己喜悦和得意的心情。她无需问他为什么他在这儿,她清楚得很,如果问他,他一定会说,因为她在这儿,所以他也到这儿来了。
“我不知道您也走。您为什么走?”她说着放下已经抓住门柱的手。她的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和兴奋。
“我为什么走吗?”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重复着她的问话。“您知道,我走是因为您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他说。“我不能不这样。”
此时,狂风好像冲开了障碍,把车厢顶上的雪吹落下来,把一块分离的铁皮吹得直抖动,前面机车上的汽笛发出刺耳的悲鸣。她觉得暴风雪的恐怖景象现在更加壮观了。他说出了她感情上希望他说可在理智上又怕他说的话。她什么也没有说,他从她的脸上看出她内心的矛盾。
“如果我的话令您不愉快了,请您原谅。”他恭顺地说。
他跟她说话时,表现得那么毕恭毕敬,那么彬彬有礼,可语气还是很坚定的,以至于她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您说的话多不好,如果您是个好人,请您忘掉您说的话,就像我忘掉一样。”她终于说道。
“您的每句话,您的一举一动,我永远也忘不掉,我无法……”
“别说了,别说了!”她突然叫起来,她想尽量装出严厉的样子,可是装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她的脸。她用一只手抓住门柱,登上阶梯,立刻走进车厢的过道。她在这个窄小的过道里停下来,考虑了一下刚才的事。她觉得,不管自己说了什么,不管他说了什么,总之这短短的谈话把他们二人的关系拉得非常近了;想到这儿,她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幸福。她在过道站了片刻,就走进车厢,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起初折磨她的那种紧张情绪不仅出现了,而且更严重了,就好像越拉越紧的弦,随时都会绷断的。她一夜都不曾睡觉。不过她虽然情绪紧张,虽然脑子里涌现出各种各样的想法,但都不含任何不愉快的和忧郁的因素,相反,倒融进了欢悦、兴奋和激动。天快亮时,安娜才在座位上打了个盹儿,当她醒来时,天已亮了,火车马上就到彼得堡。她立刻想起家、丈夫、儿子,以及今天和今后几天她需要做的事情。
火车一到彼得堡停下来,她就下了车,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丈夫的脸。“哎呀,我的天!他的耳朵为什么变成这样?”她看着他那无动于衷的、仪表堂堂的外表,特别是他那一对使她惊奇的、支撑着圆边礼帽的耳朵,这样想。他看到她后,向她迎上来,脸上露出平常他那种带着嘲弄意味的微笑,他那双带有倦意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一看到他那咄咄逼人的、疲惫的目光,心里就感到压抑和不愉快,似乎她希望看到的他是另一种样子。当她看到他时,尤为使她吃惊的是她产生了一种对自己不满的情绪。这种感觉由来已久,已经习以为常,像是和丈夫的关系中她经常感受到的一种虚假态度,但是以前她没有注意到这种感觉,现在她却清醒地和痛苦地意识到了。
“是啊,你看,我是一个多么温情的丈夫,多么温情,就像婚后第二年那次,等你等得都望眼欲穿了。”他用一种对她说话时经常使用的慢条斯理和细声细气的腔调说。不管是谁,如果真的用这种腔调说话,是非常可笑的。
“谢廖沙身体好吗?”她问。
“你就这样来回报我的满腔热情吗?”他说。“谢廖沙身体很好,身体很好……”
三十一
弗龙斯基这一夜根本不想睡。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有时两眼直视着前面,有时看着出出进进的人们。如果说过去,当不认识他的人看到他那种年壮气盛的样子而感到惊讶和不安的话,那么现在他就更显得傲慢不逊和我行我素了。他把别人都看成是一件件东西。一个坐在他对面在地方法院任职的神经质的年轻人就痛恨他这种样子。年轻人找他借火点烟,和他攀谈,甚至还推推他,无非是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活人,但是弗龙斯基仍然把他看作是一盏马灯,年轻人觉得,不认为他是人,实在受不了,已失去了自控能力,于是做了个鬼脸。
弗龙斯基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什么人也看不见。他觉得自己是沙皇,这倒不是因为他相信他给安娜留下什么印象,他还不相信这一点,而是因为安娜给他留下的印象给了他幸福和骄傲。
这一切会产生什么结果呢,他不知道,甚至都没有想过。他觉得,他把至今所有分散的力量都汇合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指向一个幸福的目标。他为此而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对她说了实话,她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现在,他认为人生的幸福,人生的惟一意义,就是看见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当他在博洛戈沃车站走出车厢去喝矿泉水的时候,他看见了安娜,他情不自禁地把他憋在心里的话都对她倾诉了。他这时很高兴,因为他把想说的话对她说了,她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心事了,就要考虑了。他一夜都没有睡。他回到车厢以后,继续回想着他看到她的情景和她说的每句话,他屏住呼吸,让他设想的未来的图景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闪过。
当列车到了彼得堡,他走出车厢的时候,虽然一夜未眠,可他依然精力充沛,生气勃勃,好像刚刚洗过冷水浴似的。他站在自己车厢的旁边,等她出来。“我要再看她一眼。”他情不自禁地笑着自言自语说。“我要看她的步态、身段和她的面容;她一定会对我说点什么,也许她还会转过头来,看一看我,然后嫣然一笑。”但是在看到她以前,先看到她的丈夫了,站长毕恭毕敬地陪着他从人群中走过来。“啊,是的!是她丈夫!”现在弗龙斯基才明白,丈夫是同她结合在一起的人。他知道她有丈夫,但是他不相信他的存在,当他看见他,看见他的头、他的肩膀、他穿着黑裤子的双腿,特别是当他看到她的丈夫心安理得地挽着她的胳膊的时候,他才完全相信了他的存在。
当他看到卡列宁,看到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过的脸,看到他那头戴圆礼帽、背有点驼并带着几分傲气的姿态,他才相信他的存在,而且感到极不愉快,就好比一个人口渴极了,跑到泉水边去喝水,到了那里,发现一条狗,一只羊,或者一头猪在这个泉水里喝过水,而且把水弄浑了。卡列宁走起路来,整个屁股和他那两条笨拙的腿往两边扭来扭去,弗龙斯基看着真难受。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有不容怀疑的资格爱她。她仍然是那么美,她的相貌,她的风度,依然是那么动人,依然使他兴奋,使他陶醉,使他激动,使他充满幸福感。他吩咐那个从二等车厢跑过来的德籍仆人拿上行李先走,他自己向她走过去。他看到这一对夫妇别后第一次见面,他用一个恋爱者的敏锐的眼光观察,发现,她跟丈夫说话时多少有点拘束。他断定:“她不爱他,也不可能爱他。”
当他从后面往安娜跟前走时,他高兴地发现,她已经觉察到他在往她跟前走,她本想回过头来看一看,可是知道是他,就又和丈夫继续说话。
“您夜里过得好吗?”他说着,向她和她丈夫低头致敬,让卡列宁觉得这是向他致敬,至于他认识他,或者不认识他,那就随他了。
“很好,谢谢您。”她回答说。
她的面容显得很疲倦,已经看不到透过微笑、透过眼神流露出来的活力。但是在她瞥了他一眼的这一瞬间,她的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虽然这闪烁的火花马上就熄灭了,可他却因为她这一瞥而感到无比幸福。她看了一眼丈夫,想知道丈夫认识不认识弗龙斯基。卡列宁不大满意地看着弗龙斯基,并漫不经心地回想着此人是谁。弗龙斯基的镇定和傲气遇上了卡列宁的冷淡和傲气,就像镰刀碰在石头上。
“这位是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我们好像认识。”卡列宁伸过一只手,淡漠地说。“你和母亲一道去,和儿子一道回来。”他对安娜说,他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有意引发听的人高兴。“您一定是来休假的吧?”他说完这话,没有等弗龙斯基回答,就用玩笑的口吻对妻子说:“怎么样,在莫斯科离别时,流了不少眼泪吧?”
他这么做,是让弗龙斯基知道,他希望单独和妻子在一起,并且还冲他举手碰了一下帽子;可弗龙斯基对安娜说:
“希望有幸能到府上去拜访。”
卡列宁用疲倦的眼睛看了弗龙斯基一眼。
“欢迎,”他冷漠地说,“每星期一我们接待客人。”然后他完全撇开弗龙斯基,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妻子说:“真好,我正好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来接你,我有这个机会能向你表示我的温情。”
“你老是说你对我的温情,我可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同样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同时她还有意无意地听着弗龙斯基走在他们后边的脚步声。“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想了一下,然后就问丈夫,她不在家时,谢廖沙怎么样。
“噢,好极了!玛利埃特说他很听话,不过……我要说一句使你伤心的话,他不想你,可不像你的丈夫一样这么想你。不过我要再一次说声感谢,我的朋友,你早一天回来是对我的赏赐。我们的可爱的茶炊定会非常高兴的。(他们把那位有名的利季娅伯爵夫人叫做“茶炊”,因为她性子急躁,对什么事情都关心)。她常常问起你。你知道,如果你肯听我的,我建议你今天就去看看她。她这人对什么事都关心。她现在除了操心她自己的事以外,还操心斯捷潘夫妇是不是和解了。”
利季娅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上流社会一个圈子里的中心人物,安娜由于丈夫的缘故,和这个圈子里的人最接近。
“我给她写过信了。”
“可是她还需要知道详细情况。如果你要不累的话,你就去一趟吧,我的朋友。好了,你坐孔德拉季的马车回去,我要到委员会去。我不会再一个人吃饭了,”卡列宁已经不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了,“你一定不相信,我已经习惯……”
他很长时间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
三十二
安娜回到家里后第一个出来迎接她的是儿子。他不顾家庭女教师喊叫他,从楼梯上向她跑下来,欢天喜地地叫着:“妈妈,妈妈!”跑到她跟前,一下子就吊在她的脖子上。
“我跟您说了,是妈妈!”他对家庭女教师大声说道。“我知道是嘛!”
儿子也像丈夫一样,在安娜心中引起一种近似失望的感觉。她想像中的他要比现实中的他好。她应该回到现实中来,欣赏他本来的样子。其实他本来的样子也是非常可爱的,他长着一头淡黄色的鬈发,有一双蓝蓝的眼睛,两条穿着紧筒长袜的腿丰满、匀称。当安娜看到他那单纯、信任和充满爱意的目光,当她听到他提出的种种幼稚的问题,她感受到儿子和她是多么亲密无间,她觉得儿子对她来说,在精神上是一个莫大的安慰,是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安娜把多莉的孩子们送给谢廖沙的礼物都拿出来,并且还告诉儿子,莫斯科有一个小姑娘叫塔尼娅,她不仅自己已经能看书,甚至还可以教别的孩子看书。
“怎么,我不如她吗?”谢廖沙问。
“我认为你是世上最好的孩子。”
“这我知道。”谢廖沙笑着说。
安娜还没有喝完咖啡,就有仆人通报说利季娅伯爵夫人来了。利季娅伯爵夫人是一个身材很高,体型很胖的女人,但她面色发黄,气色不大好,一双眼睛却很美丽,很深沉。安娜很喜欢她,但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发现,她也有种种缺点。
“怎么样,我的朋友,把橄榄枝送到了吗?”利季娅伯爵夫人一走进屋子就问。
“是的,没有事了,本来这件事就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严重,”安娜回答说,“总的来说,是我嫂子太要强、太死板了。”
利季娅伯爵夫人对什么和她无关的事都感兴趣,可她又有个习惯,如果真要给她谈这些事的前因后果时,她又从来不听,所以她打断安娜的话,说:
“是啊,世上苦恼的事和邪恶的事太多了,我今天就苦恼得要命。”
“是怎么回事?”安娜忍住笑问道。
“天天为真理争吵不休,也吵不出什么名堂来,我都有点疲倦了,有时候完全泄气了。姐妹会(这是一个爱国的宗教慈善团体)的事本来进行得很顺利,可是有了这些先生们,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利季娅说这话时,表现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情绪。“他们抓住一个思想,加以歪曲,然后就纠缠一些细微末节。只有两三个人,包括您丈夫在内,理解这一事业的全部意义,其他人就只会拆台。昨天普拉夫金给我写来一封信……”
普拉夫金是侨居国外的一个著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利季娅伯爵夫人把信的内容介绍了一遍。
然后,伯爵夫人又讲到有人为了反对各教会联合起来而搞的一些阴谋和令人不愉快的事。她说完就匆匆忙忙走了,因为她今天还要去参加一个社会团体的会议,还要去斯拉夫委员会。
“这些事情以前不也是这样么,为什么以前我就没有发现呢?”安娜想。“是不是她今天受的刺激太大了?实际上也很可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一个基督教徒,可是她总是怒气冲冲的,总是有死对头,而且是基督教会和慈善事业中的死对头。”
利季娅走了以后,又来了一位朋友,她是局长的妻子,她说了许多城市新闻。她三点钟时走了,答应吃午饭时回来。卡列宁在部里。
客人走了以后,安娜利用吃午饭前的这段时间照料儿子吃午饭(儿子是单独吃午饭),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看桌子上积攒下的信件和写回信。
她在路上曾经有过的那种没有缘由的羞涩感和不安已经完全消失了。在这种已经习惯了的生活环境下,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意志坚定的和完美的人。
她想起昨天自己的表现,就感到吃惊。“有什么问题吗?没有什么问题。弗龙斯基说了些蠢话,他的愚蠢的念头很容易打消,我回答得很好。这事情不必告诉丈夫,也不能告诉丈夫。这事情本来没有什么,跟他说了,反而把事情弄大了。”她想起来她曾对她丈夫说过,彼得堡有一个她丈夫手下的青年差不多等于向她求过爱。卡列宁听后说,生活在社会上,任何一位女士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他完全相信她是一个有分寸的人,他决不会贬低她和贬低自己,弄到互相猜疑的地步。“这么说来,是不是就不必说了?是的,谢天谢地,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这样想。
三十三
卡列宁四点钟从部里回来,但是像往常一样,没有马上走进她的房间。他走进书房,接见等在那里的求见者和在秘书送来的几份公文上签字。到吃午饭的时候,来了几位客人(通常都有三四位客人在卡列宁家吃饭):有卡列宁的老表姐,有那位局长偕夫人,还有一个被推荐到卡列宁手下任职的年轻人。安娜来到客厅照应客人。五点正,彼得大帝青铜大钟还没有敲第五下,卡列宁扎着白领带,穿着燕尾服,佩带着两枚五星勋章,从书房走出来了,因为吃过午饭,他马上就走。卡列宁的每一分钟都有安排,都有事。他为了能够做完他每天要做的事,他遵守一种严格的工作制度。他的座右铭是:“不急躁不偷闲。”他走进客厅,向大家打过招呼,向妻子笑着匆匆坐下。
“是啊,我的孤独生活结束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一个人吃饭是多么没有意思(他把‘没有意思’说得很重)。”在饭桌上,他和妻子谈到了莫斯科的事,还带着嘲笑的口吻谈到了斯捷潘,不过多半还是大家一齐谈谈彼得堡的一些官场的事情,谈社会上的一些事情。午饭后,他又陪客人待了半个钟头,然后微笑着握了握妻子的手,就出门到委员会去了。安娜晚上没有去贝特西公爵夫人家去,虽然公爵夫人知道她回来了,邀请她晚上去;也没有去看戏,虽然今天已订好包厢。她所以没有出去,多半是因为她要穿的衣裙尚未做好。客人走后,她把自己的衣服清理了一下,感到很烦恼。安娜很会穿衣服,不用花很多钱,就能穿得很好。她去莫斯科前,就把三件衣裙交给女时装师改一下。衣服要改得跟原来完全不一样,看不出是改的,而且三天前就应该改好了。可是两件还没有改好,另一件改得也不合安娜的心意。女时装师来做了一些解释,她硬说这样改更好,结果惹得安娜发了脾气,安娜过后想起来,也觉得不好意思。为了完全使情绪平静下来,她来到儿童室,整个晚上都是和儿子一起度过的,她亲自打发他睡下,划了十字,给他盖好被子。她这时心里愉快极了,她今天晚上哪儿也没有去,在家里过得很舒心。她觉得很轻松,很安宁,她现在明明白白地认识到,她在火车上觉得是了不得的事只不过是社交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平常常的事,她认为,面对别人,面对自己,都没有什么可羞愧的。安娜于是拿着一本英国小说,坐在壁炉旁边等着丈夫。九点半整,听到他的铃声,然后他走进房间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她说着,向他伸过一只手去。
他吻了吻她的手,并坐到她身旁。
“我发现你这次出门很顺利。”他对她说。
“是的,很顺利。”她回答说。然后她就从头给他讲起:跟弗龙斯基的母亲伯爵夫人在旅途的情形,到了莫斯科的情形,铁路上发生的意外事故。然后她又说了她开始时同情哥哥,后来又同情多莉。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可以宽恕,虽然他是你的哥哥。”卡列宁语气很严厉地说。
安娜笑了笑。她明白,他这么说,正是为了表示,亲戚关系并不影响他表示自己的真实想法。她知道丈夫的这个特点,也很喜欢这个特点。
“事情总算圆满结束了,你也回来了,我很高兴。”他接着说。“喂,关于我在委员会里提出的那个新条例,那里的人是怎么说的?”
关于这个条例的事,安娜什么也没有听到,她没有料到她这么轻易就能忘掉的事,对他来说显得那么重要,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这里却相反,这个条例引起很大的反响。”他说道,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她看得出来,说到这个条例,他很想告诉她一件他自己非常得意的事,所以她就问了他很多问题,引他来说。他脸上堆满得意的笑容,告诉她,由于这个条例的通过,他博得了人们的一片赞扬声。
“我非常非常高兴。这最终证明,我们对这种事已经树立了一种合理的和坚定的观点。”
卡列宁就着奶油和面包喝完第二杯茶之后,就起身到书房去了。
“你哪儿也没有去,一定感到寂寞吧?”他说。
“噢,不!”她回答说,然后站起来,跟在他后面,送他穿过客厅,到书房去。“你现在看什么书呢?”她问。
“我现在正在看李尔公爵的《地狱的诗》,”他回答说,“这是一本好书。”
安娜就像人们嘲笑自己心爱的人的嗜好一样,笑了笑,然后用手挽住他的胳膊,把他送到书房门口。她知道他的习惯,晚上必须看一会儿书。她知道,尽管公务几乎占去了他的所有时间,但是他认为有必要注意思想领域里出现的一切重大问题。她也知道,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政治、哲学和神学方面的书,就他的性格来看,艺术对他完全是格格不入的,虽然如此,或者说正因为如此,卡列宁绝不放过这个领域里的一切热门问题,他认为看这方面的书是自己的责任。她知道,在政治、哲学、神学领域,卡列宁常常产生疑问,或者说他常常在探索;但是在艺术、诗歌,尤其是音乐等方面,他可以说是一窍不通,但他却有固定的、明确的看法。他喜欢谈论莎士比亚、拉斐尔、贝多芬,喜欢谈论新的诗歌和音乐流派的影响,各种流派他分得很清楚。
“好了,上帝保佑你。”她在书房门口说。屋子里已经给他点上带罩的蜡烛,椅子旁给他放了一瓶水。“我要去给莫斯科写信。”
他握了握她的手,又吻了吻她。
“他毕竟是一个好人,诚实、善良,在他那个圈子里是一个出类拔萃者。”安娜回到自己房间后,心里这样想,好像有人在指责他,说不能爱他,她在为他辩护。不过他的耳朵为什么显得那么突出!或者是他刚理过发?
当安娜给多莉写完信,仍然坐在写字台旁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这时听到踏拉踏拉的均匀的脚步声,卡列宁已经梳洗完毕,腋下夹着一本书,走到她跟前。
“该睡了,该睡了!”他说道,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的微笑,走进卧室去了。
“他有什么权利这样看他?”安娜回想起弗龙斯基看卡列宁的那种目光时,心里这样想。
她脱了衣服,走进卧室,可是她的脸上不仅没有了她在莫斯科时从她的眼睛和微笑中迸发出来的那种激情,相反,她心中的火花现在好像熄灭了,或者是隐藏到远远的什么地方去了。
三十四
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的时候,把他在滨海大街上那幢很大的住宅留给他的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照管。
彼得里茨基是一个年轻的中尉,门第不怎么显贵,不仅不富有,还负债累累,天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常常为了各种荒唐的、卑劣的事而被关进禁闭室,但是同事们和上司都喜欢他。
十二点来钟,弗龙斯基从车站乘车来到自己住宅门前,看到门口停着一辆他很熟悉的马车。他刚拉响门铃,就听见门里面几个男人的哈哈大笑声和一个女人细声细气的声音以及彼得里茨基的叫嚷声:“如果是个歹徒,可不能放他进来!”弗龙斯基不让勤务兵去通报,悄悄地走进第一个房间。彼得里茨基的女友西尔顿男爵夫人穿一身闪闪发亮的藕荷色缎子衣裙,长着一头浅黄色头发,红润的脸庞很有光彩,说话的声音像金丝雀啼叫一样好听,满屋子都听到她的巴黎口音,她正坐在圆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着大衣,骑兵大尉卡梅罗夫斯基穿着一件军装,看来都是刚从军队回来,都围坐在她身旁。
“太好啦!是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叫道,弄得椅子咯噔咯噔地响。“我们的主人回来了!男爵夫人,用新咖啡壶给他煮一杯咖啡。我们真没料到你现在会回来!我们希望你能满意你的书房的这件装饰品。”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是不是认识?”
“那还用说!”弗龙斯基高兴地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说。“怎么能不认识呢?我们是老朋友了。”
“您是远路而归吧,”男爵夫人说,“那我就走了。哎呀,如果我碍事的话,我马上就走。”
“男爵夫人,您现在在这儿,这儿就是您的家。”弗龙斯基说道。“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补充说,并冷淡地握了握卡梅罗夫斯基的手。
“听见了吗?您就从来不会说这么动听的话。”男爵夫人对彼得里茨基说。
“会说,怎么不会?午饭后我也说点好听的话。”
“午饭以后再说就不希罕了!好了,我给您弄咖啡,您去洗洗,收拾收拾。”男爵夫人说着又坐下来,细心地拧着新咖啡壶上的一个螺钉。“皮埃尔,给我咖啡,”她对彼得里茨基说,她把彼得里茨基这个姓亲昵地称做皮埃尔,她毫不掩饰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再加一点儿。”
“那不就太浓了。”
“不会的,不会太浓!对了,您的妻子呢?”男爵夫人突然打断弗龙斯基同彼得里茨基的谈话,说。“我们在这里,让您去结婚,您把妻子带回来了吗?”
“没有,男爵夫人,我生来是个吉卜赛人,到死也是个吉卜赛人。”
“那就更好,那就更好。来握握手吧。”男爵夫人没有放开弗龙斯基的手,就跟他说起自己最近的生活打算,还夹杂着许多玩笑话,并征求他的意见。
“他(她的丈夫)仍然不想跟我离婚!那我怎么办呢?我现在想起诉。您对我的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卡梅罗夫斯基,瞧着点儿咖啡,已经潽了。您瞧,我的事情多得很!我想起诉,因为我需要我的那一份财产。他说我不忠实于他,”她轻蔑地说。“因此他就想占有我的领地,您明白吗,他这人多不高明!”
这位漂亮的夫人东一句西一句,开心地絮叨着,弗龙斯基把她的话当作一种乐趣听着,时而也给她出一两个带玩笑意味的主意,总之,他立刻就采用了和这一类女人说话时惯用的腔调。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被分成完全不同的两类。第一类人属于世俗之辈:他们都是些平庸、愚顽和可笑的人,他们坚守一夫一妻的生活方式,姑娘必须贞洁,妇人要有羞耻心,男人应该有男子汉的气概,有自我克制的能力,有坚强的毅力,男人应该教育子女,应该养家糊口,应该偿还债务,以及诸如此类愚蠢的见地。这一类人都是些老古板,极其可笑。但是还有另一类人,他们符合现时代的潮流,弗龙斯基等人就属于这一类人,他们举止文雅、风度翩翩、豁达大度、不恪守常规,他们沉湎于无论什么样的情欲之中都不脸红,他们嘲笑其他一切人。
弗龙斯基因为是刚从莫斯科回来,最初一阵子仍然浸沉在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印象中,而惶惶不知所措,但是,就像双脚穿进旧鞋中一样,他很快就走进自己原来的快乐的世界中了。
咖啡还没有煮好,就潽了,溅了大家一身,正好造成需要的效果,即引起大家一阵喧笑,既弄脏了贵重的地毯,又弄脏了男爵夫人的衣裙。
“好了,现在该再见了,要不然您永远也不会去洗脸,我的心里就会记住一个高贵的人的主要劣行,就是不爱清洁。好了,你是不是主张把刀放在脖子上?”
“那是一定的,您的手要离他的嘴唇近一些,他吻一吻您的手,一切就圆满结束了。”弗龙斯基回答说。
“好吧,今天在法兰西剧院见!”她在一阵衣裙的窸窣声过后消失了。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起身来,弗龙斯基没有等他告别,跟他握了一下手,就到盥洗室去了。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简单地给他讲了讲自己的情况,弗龙斯基走了以后,他的情况有什么变化。他是一点钱都没有了。父亲说,不再给他钱也不替他还债了。裁缝打算告他的状,另一个人也说一定要让他坐牢。团长说,如果继续胡闹下去,就要让他离开军队。男爵夫人令人腻烦透了,尤其是她老是要给他钱花。倒是有一个美人儿,他以后一定让弗龙斯基看一看,她可真漂亮,完全是东方型的,“说真的,很像女奴利百加(《旧约全书·创世纪》中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奴。)。”他昨天和别尔科舍夫吵翻了,他都想派决斗证人下战书了,当然,事情没有弄到这个地步。总的来说,一切都很好,一切都令人愉快。彼得里茨基不愿意让弗龙斯基深入了解他的详细情况,于是就开始给他讲一些有意思的新闻。弗龙斯基在这所他住过三年的熟悉的环境中听彼得里茨基讲这些熟悉的事情,他觉得回到彼得堡又过起已经习惯了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多么快活,多么舒心。
“不可能!”他放下踏板,正在洗脸池洗他那又红又粗壮的脖子时,突然大声说道。“不可能!”当他听说洛拉抛弃了费尔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时,又大声说道。“他还是那样愚蠢和心满意足吗?喂,布祖卢科夫怎么样了?”
“嗬,说起布祖卢科夫,他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呢,真有意思!”彼得里茨基大声说道。“你知道,他是个舞迷,宫廷舞他一次也没有放过。有一次,他戴着一顶新式盔形帽去参加一个大型舞会。你见过这种新式盔形帽吗?很漂亮,戴上很轻。他站在那里……不,你听着。”
“我是听着呢。”弗龙斯基用毛巾擦着身子,回答说。
“大公夫人和一位大使走过来了,也是该他倒霉,他们正好谈论的是新式盔形帽。大公夫人就想让这位大使看一看新式盔形帽是什么样的……他们看见我们的这位老兄正好站在那儿。(彼得里茨基还比划了一下他戴着盔形帽站着的样子。)大公夫人请求他把盔形帽摘下来给她,可是他不肯。怎么回事?大家都朝他挤眼睛,点头,皱眉头。给她吧。他还是不肯,一动不动地站着。你可以想像到当时的情景……有一个人……叫什么来着……要去摘他的盔形帽……他不让摘,这个人就把盔形帽硬夺过来,递给了大公夫人。大公夫人说:您看,这就是新式盔形帽。她把盔形帽翻过来,你绝对想像不到,竟从帽子里稀里哗啦掉出一个梨和许多糖果来,那糖果足有两俄磅重!……这些东西是我们这位老兄拿了藏在帽子里的!”
弗龙斯基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了,他们已经谈论别的事了,可是当他们一想起盔形帽的事,弗龙斯基就露出一嘴坚实而整齐的牙齿,哈哈大笑起来。
弗龙斯基听完了这些新闻,由仆人服侍穿好军装,前去报到。他打算报到以后,到哥哥和贝特西家去,然后再去拜访几家亲友,以便开始出入于交际场合,有机会遇到安娜。正如往常在彼得堡一样,他一离开家,直到深夜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