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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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斯捷潘家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妻子发现丈夫和他们家过去的法国家庭女教师有暧昧关系,于是向丈夫提出,不能再和他生活在一起了。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三天,这件事情不仅夫妻双方感到痛苦,全家老少,上上下下,都感到痛苦。全家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共同生活在一起了,他们觉得,他们——斯捷潘家的人们——的关系还不如随便一家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人们的关系密切。妻子三天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丈夫三天了没有在家。孩子们像丢了魂儿似的,在楼里到处乱跑。英国家庭女教师和女管家吵了一架,于是写信给女友,要求女友代她谋一个新的职位。昨天恰好是该吃午饭的时候,厨师却不见了。打杂儿的厨娘和马车夫也提出不干了,要求结算工钱。

吵架后的第三天,斯捷潘公爵——社交界都叫他斯季瓦——早晨8点钟醒来了,他通常都是这个时候醒来。他晚上没有睡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睡在自己书房的皮沙发上。他扭动着养得又肥又胖的身躯,翻了一个身,似乎还想睡上一大觉。他把枕头紧紧地搂在怀中,把脸颊紧贴在枕头上,但是又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睁开眼睛。

他愣着神儿,回想着梦里的事:“啊?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对了!阿拉宾在达姆斯塔特举行宴会。不,不是在达姆斯塔特,是在美国的一个什么地方。对了,达姆斯塔特在美国,阿拉宾是在镶有玻璃的桌子上举行的宴会。桌子唱起了《我的宝贝》,不,不是唱《我的宝贝》,唱的是一首更好听的歌。还有许多小酒瓶,原来都是些女人。”

斯捷潘的眼睛露出愉快的神情,他面带笑容,陷入沉思。“是的,太好了,太妙了,有趣的事还多着呢,只是难以言表。”这时,他发现一缕阳光透过呢绒窗帘侧面的缝隙射进屋来,他开心地把脚从沙发上伸下去,搜寻他的金黄色的软皮拖鞋——拖鞋上有他妻子绣的花,这是去年他生日时,妻子送他的礼物——这时他还没有站起来,就把胳膊伸向卧室中挂便服的地方,这是他九年来的老习惯了。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来,他为什么晚上没有睡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睡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立刻收起了笑容,皱起了眉头。

“唉!唉……”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回忆着发生的事情。他和妻子吵架的细节,他的尴尬处境以及他自己铸成的令他痛苦不堪的过错,一齐涌上心头。

他想:“是的,她是不会宽恕我的,她也不能宽恕我。糟糕的是把过错都加在我的头上,可是也不能怪我。悲剧就在这里。唉!唉!”他一边自悲自叹着,一边咀嚼着这次吵架带给他的痛苦。

他高高兴兴地从剧院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大梨,准备给妻子的。他在客厅里没有找到妻子,奇怪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最后还是在卧室里找到的。她手中拿着那封暴露了隐秘和给他招来麻烦的信。此时此刻,他感到比任何时候都痛苦。

在他看来,多莉头脑简单,平常总是忙忙碌碌的,有操不完的心,可是现在,她手里拿着那封信,一动不动地坐着,带着恐惧、绝望和愤怒的表情看着他。

“这是什么?这个?”她指着那封信问。

当提起这件事时,像往常一样,使斯捷潘苦恼的并非这件事本身,而是他如何回答妻子的问话。

此时此刻,他的处境应该是很尴尬,因为他的极不光彩的行为被发现了,可是他在妻子面前的面部表情完全不像是他的过错被发现后应该有的表情。他没有一点委屈的表现,没有矢口否认,没有为自己辩解,没有请求宽恕,甚至一点也不紧张——他表现得多么糟糕——他的脸上突然情不自禁地露出一种善意的傻笑(斯捷潘喜欢生理学,他认为这是“大脑的反射作用。”)

他不能原谅自己的这种傻笑,因为多莉看见他脸上的傻笑,好像身体被刺了一下似的,哆嗦了一下,她立刻火冒三丈,说了一大串激烈的话,跑出房间去了。从此以后,她就不愿再理睬丈夫了。

“这都怪我,为什么我要傻笑呢?”斯捷潘这样想。

“但是怎么办呢?有什么办法呢?他绝望地、自言自语地说,却找不到答案。”

斯捷潘不能自己欺骗自己,他对他的所做所为并不后悔。他现在三十四岁,正当英年,是个情种。他不爱他的妻子,不爱这个只比他小一岁、已经做了五个活着的和两个夭折的孩子母亲的妻子。他对他所做的这件事并不后悔,他后悔的只是没有能把这件事瞒过他的妻子。但是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很沉重,他很怜悯妻子、孩子和自己。要是他料到这件事对他的妻子影响这么大,他会设法把这件事瞒过妻子的。他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妻子已经察觉他不忠于她了,她只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他甚至觉得,她已经是一个衰老的、没有什么姿色和魅力的女人,她只不过是一个好母亲罢了。说句公平话,她这种情况就应该有自知之明,不应该太苛求了。可事实却完全相反。

“啊呀呀!可怕!可怕!”斯捷潘只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却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在这之前,我们的日子过得多好啊!她很喜欢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感到很幸福。什么事情我都顺着她,她完全按她的意愿照管孩子,管理家务。当然,糟糕的是‘她’是我们家的家庭女教师。追求家庭女教师,多么庸俗,多么低级,太不像话了!可她是一位多么迷人的家庭女教师啊!(他回味着罗兰姑娘的那双机灵的黑眼睛和她的笑容)不过当她在我们家的时候,我强忍着没有做出什么越规的举动。糟就糟在她已经……好像这一切都是上帝有意安排好的!啊呀呀!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除了生活对最复杂、最难解决的问题提供的一般答案外,没有别的答案。这一般的答案就是:得过且过,一切烦恼都丢在脑后。但是现在已经不能靠睡觉来排除烦恼了,至少在黑夜到来以前不能,因此也就不能重新陶醉在听酒瓶女人唱歌的美梦中了。看来,只有稀里糊涂地打发日子算了。

“走一步说一步吧,会有办法解决的。”斯捷潘自言自语地说。他站起来,穿了一件灰面蓝绸里的便服,把腰带系好,用他那宽大的胸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着习惯了的落地有声的步子,移动着轻松地支撑在八字脚上的肥胖身躯,走到窗前,拉起窗帘,使劲摇了两下呼叫仆人的铃。他的亲信老仆马特维听到铃声,立刻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主人的衣服、靴子和一封电报。他的理发师也跟着马特维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理发工具。

“衙门里有公文送来吗?”斯捷潘接过电报,在镜子前面坐下,问道。

“在桌子上。”马特维回答说。他用一种同情和疑问的目光看了看老爷,稍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补充说:“马车店的老板派人来过。”

斯捷潘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从镜子里瞅了马特维一眼,从他们俩在镜子里相遇的目光可看出,他们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斯捷潘的眼神似乎在问:“这你还要说吗?难道你还不知道?”

马特维把两手插进上衣口袋里,一只腿稍向前移动了一下,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默默地看了看老爷。

“我让他们礼拜天来,在此之前别来打扰您,也免得白跑一趟。”他把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话说了一遍。

斯捷潘明白,马特维是想开个玩笑,好引起对他的注意。他拆开电报,看了一遍,猜出几个经常容易拼错的字,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明天来。”这时理发师刚刚在他那长长的、鬈曲的络腮胡子中间剃出一条粉红色的纹路,他让理发师的那只光溜溜、胖乎乎的手停下来,说道。

“谢天谢地!”马特维说,这话表示他和老爷一样懂得安娜这次来访的意义,也就是说,斯捷潘的妹妹有可能促使他们夫妻和好。

“是她一个人来,还是他们夫妇同来?”马特维问道。

这时理发师正在刮斯捷潘的上嘴唇,他不能张口说话,就竖起一个手指头。马特维朝镜子里点点头。

“一个人,那就让她住在楼上?”

“你去告诉多莉夫人,她会吩咐的。”

“去告诉多莉夫人?”马特维犹疑地问道。

“对呀!你去告诉她,给你,拿上电报,交给她,她会吩咐的。”

马特维心里明白,“你是想让我去试探一下。”但嘴上却说:

“遵命,老爷!”

当马特维脚穿咯吱咯吱响的靴子,手里拿着电报,回到房间里时,斯捷潘已经梳洗完毕,正在穿衣服。理发师已经不在了。

“多莉夫人让我向您禀报,说她要走了,让他,也就是您,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马特维眼睛中露着笑意说道。然后他把两手插在衣袋里,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瞅着老爷。

斯捷潘没有吱声。随后他那动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和善的、带点苦涩的笑。

“马特维,你瞧,怎么样?”他摇着头说。

“没关系,老爷,问题会解决的。”马特维说道。

“会解决吗?”

“一定会解决的。”

“你这么认为吗?是谁来了?”斯捷潘听到门外有女人衣裙的窸窣声,就问道。

“是我,老爷。”这是一个女人的清脆悦耳的声音,接着从门外探进来奶母马特廖娜的那副端庄的有点麻点的面孔。

“是马特廖娜!有什么事吗?”斯捷潘迎着她走到门口,问道。

尽管在斯捷潘和妻子之间发生的这件事中,斯捷潘是罪魁祸首,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家里几乎所有的人,包括多莉的心腹奶母在内,都站在他这一边。

“有什么事吗?”他懊丧地问。

“您去一下,老爷,再去认个错。可能会起作用的。她太痛苦了,太可怜了。弄得家都不像个家了。老爷,也该可怜可怜孩子们,去认个错吧!怎么办呢!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她不愿意理睬我,不愿意听我……”

“该您做的您尽量去做。上帝是宽厚的。您要祷告上帝,求上帝保佑。”

“好罢,我去认错,你走罢!”斯捷潘突然脸涨得通红,说道。这时,他一边对马特维说:“给我拿衣服来,更衣。”一边毫不犹豫地脱下身上的便服。

马特维两手举着衬衫,吹掉上面用肉眼看不见的细小的灰尘,然后就像给马上套一样,把衬衫高兴地穿在老爷那保养得肥胖的身躯上。

斯捷潘穿好衣服,往身上洒上香水,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子,用习惯的动作分别把香烟、火柴、钱夹子和系着双链和坠子的怀表装进习惯装的衣袋里,把手帕抖了抖,尽管他遇到了麻烦事,可他还是那么讲干净,那么健壮,那么精神焕发,浑身散发着香气。他轻盈地摆动着双腿,走进餐厅。餐厅里已经摆好咖啡等着他,咖啡旁边放着衙门送来的信件和公文。

他看了信件。有一封信是一个商人写来的,这封信引起他的不快。这个商人打算买他妻子领地上的一片林子。这片林子是要卖的,但是他同妻子和好以前,不可能谈卖林子的事。他感到最不愉快的是掺杂上了经济利益,他和妻子还能不能和好。当他想到,他可能受这种经济利益的驱使,为了卖掉这片树林,他会寻求同妻子和解的途径时,他就觉得受了侮辱。

斯捷潘看完信,把衙门送来的公文用手挪到自己跟前,迅速翻看了两个案件,用粗铅笔做了若干记号,就把公文推开了。然后拿起杯子,喝起咖啡来,他边喝咖啡,边打开油墨未干的晨报,看起来。

斯捷潘订阅的是一份代表大多数人主张的自由主义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义报纸。虽然他对科学、艺术和政治都不感兴趣,但是他坚决拥护多数人所持的观点,只有大多数人改变了观点,他才跟着改变。更准确地说,他并没有改变观点,而是观点在他脑子里不知不觉起了变化。

斯捷潘既没有选择哪一个派别,也没有选择哪一种观点,而是这些派别和观点自己找上门来,就像他并没有选择帽子或礼服的式样一样,人们戴什么帽子穿什么礼服,他就戴什么帽子穿什么礼服。他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必然会有思想活动,而思想到了人生的成熟期又会发展,所以他必须有自己的观点,就像必须有一顶帽子一样。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像他圈儿里的多数人那样选择保守派,而是选择了自由派,这倒不是因为他认为自由派比保守派更合乎情理,而是因为自由派比较接近他的生活方式。自由党说,俄国简直糟透了,确实如此,斯捷潘债台高筑,太缺少钱了;自由党说,结婚是一种过时的制度,必须加以改革,确实如此,家庭生活很少给他带来乐趣,却迫使他不得不撒谎,不得不乔装打扮自己,可这是违反他的天性的;自由党说(或者确切地说,是暗示),宗教只是约束那些野蛮人的,确实如此,斯捷潘即使做一次短短的祈祷,也站得他两腿酸痛,难以忍受,他还不明白,如果今生今世能生活得快乐一点,多好,为什么要用一些既美妙又可怕的词句谈论来世,这有什么用。此外,斯捷潘还喜欢开玩笑,他有时捉弄那些温顺的人,看到他们的窘态,他很开心。比如他说,如果要夸耀祖先的话,就不应该只夸耀留里克,而不承认我们的老祖宗是猴子。总之,斯捷潘完全接受了自由派的思想。他喜欢看报,就像饭后必须抽根雪茄烟一样,他的头脑就可以腾云驾雾地遐想。他读了一篇社论,社论说,在我们这个时代,有人叫嚷说,似乎激进主义要吞掉一切保守分子,似乎政府必须采取措施,根除革命祸患,这种叫嚷完全是徒劳的。社论接着说,正相反,危害社会的并不是那种假想的革命祸患,而是那些阻碍进步的顽固的保守势力。他读了报纸上的另一篇涉及财经问题的文章,文章提到了边沁和密勒,并且嘲讽了政府的一个部。他凭着敏捷的头脑,能分析出任何嘲讽的涵义,即这种嘲讽的发难者是谁,嘲讽针对的是谁,起因是什么。这种分析往往会给他带来某种乐趣。但是今天,他却没有这种兴致,因为他想起了马特廖娜的劝告和家中的麻烦事。他从报上还看到,据传闻,贝斯特伯爵已经到了威斯巴登,以及治疗白发、出售轻便马车、青年征婚等的广告。但现在他看了这些消息,不再像过去那样觉得好笑和开心了。

他看完报纸,喝完了第二杯咖啡,吃完了黄油面包,站起身来,拍打掉落在西服坎肩上的面包渣儿,挺直了宽大的胸脯,开心地笑了笑,这倒不是因为他心里有什么特别愉快的事,而是因为他觉得他的胃口不错。

不过这一笑反而使他想起发生的事情,他又陷入沉思中。

斯捷潘听到门外有孩子的声音,他听出这是小儿子格里沙和大女儿塔尼娅的声音。他们不知拉着一个什么东西,把它弄倒了。

“我说不能让乘客坐在顶上,快扶起来!”女孩子用英语大声嚷道。

“真是乱成了一锅粥。”斯捷潘心里想。“孩子们就这样乱跑。”他走到门口,向孩子们招呼了一声。孩子们撂下当火车玩儿的盒子,走进房间。

女儿是父亲的宝贝,她毫无顾虑地、兴高采烈地跑到父亲跟前,用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同时像往常一样,闻到了父亲的络腮胡子散发出的香水味儿,最后,女孩子吻了一下他那因弯腰而涨得通红的慈祥的脸颊,就放开手,想要跑开,可是父亲把她拉住了。

“妈妈怎么样?”他用手抚摸着女儿那光滑细腻的脖子,问道。同时他又笑着对男孩说了声“你好”,以此来回答男孩对他的问候。

他意识到他不怎么喜欢男孩,但总是尽量做到一视同仁,男孩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并没有用微笑回报父亲那冷淡的微笑。

“妈妈?她起来了。”女孩回答说。

斯捷潘叹了一口气。“这么说,她又是一宿没有睡觉。”他心里这样想。

“妈妈今天高兴吗?”

女孩子知道父母亲吵过架,母亲不可能高兴,父亲应该知道,他这么若无其事地问,是装出来的。由于父亲的这种表现,女孩子的脸一下红了,父亲立刻明白了,脸也红了。

“不知道。”女儿说。“她不让我们上课了,让我们跟古里小姐到姥姥家去玩儿。”

“那就去吧,我的小塔尼娅。啊,对了,等一等!”他仍然拉着她,抚摸着她那柔软的小手,说道。

他从壁炉上拿下昨天放在那里的一盒糖果,挑选了两块女儿爱吃的糖——一块巧克力,一块水果软糖——给了女儿。

“这块给格里沙吗?”女孩子指着那块巧克力说。

“对!对!”他又摸摸她的小肩膀,吻吻她的头发和脖子,才放她走。

“马车备好了。”马特维说。“对了,有一个要求接见的女人。”他又补充说。

“她等了很长时间了吗?”斯捷潘问道。

“半个来钟头。”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有人来要立刻报告我!”

“也得让您把咖啡喝完呀!”马特维说话的语调虽然粗鲁,但他是好意,所以不可能生他的气。

“那就让她马上进来吧!”斯捷潘皱起眉头,不悦地说道。

要求接见的女人是加里宁上尉的妻子。她提出的要求是不合理的,因而也是办不到的。不过斯捷潘还是按常规让她坐下,专心地听她讲,中间也没有打断她的话。然后他详细地告诉她,这事应该去找谁,应该怎么说,并且还为她给能帮她的人敏捷、流畅地写了一封字体奔放、漂亮、清晰的信。上尉的妻子走了以后,斯捷潘拿起帽子,停了一下,看忘记什么没有。原来他除了想把妻子忘掉以外,什么也没有忘掉。

“哎呀!”他低下头,英俊的脸上露出发愁的样子。“去还是不去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他内心是不想去,去了,也不是真心,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改善,这是因为她不可能再成为那种富有魅力的能引起别人爱慕的女人,而他呢,还没有成为一个风烛残年、不能去爱女人的老头。现在除了欺骗和撒谎,没有别的办法,而欺骗和撒谎是违反他的天性的。

“不过还是得去,总不能这样下去。”他尽量给自己打气,使自己能增加勇气。他挺起胸脯,掏出一支香烟,点着,吸了两口,就丢进用贝壳做的烟灰缸里去了。他快步穿过昏暗的客厅,推开另一道门,走进妻子的卧室。

多莉穿着一件短上衣,站在橱柜前面翻找东西,满屋子都是翻得乱七八糟的衣物。她的脸渐渐地消瘦下去,所以她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更显得大了,想当年,她也曾有过一头浓密的秀发,可现在已经稀稀疏疏了,所以她把头发扎成辫子,盘在脑后。当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时,手停下来,瞅着门,想竭力装出一副严厉和轻蔑的表情,但怎么也装不出来。她觉得她怕他,怕这时候见到他。她刚刚在做这三天来有十次了想要做的事:把孩子们的衣物和自己的衣物收拾出来,带上它们回娘家去,可她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但是现在也像前几次一样,她对自己说,不能就这样了事,她应该想法子惩治惩治他,使他丢丢面子,报复报复他,也让他尝尝他给我造成的痛苦——哪怕是我的一小部分痛苦——是什么滋味。她还对自己说,她可以离开他,但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她不可能不认为他是自己的丈夫,不可能不爱他,因为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此外,她觉得,在这里她还照顾不好自己的五个孩子,要到了她和孩子们要去的别的地方,孩子们的情况就会更糟。这三天里,最小的孩子因为喝了不干净的肉汤而病了,而其他孩子昨天几乎没有吃午饭。她觉得她不能走,可她仍然收拾着衣物,装出要走的样子,来自欺。

她一看到丈夫,就把手伸进橱柜的抽屉里,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当丈夫一直走到她跟前,她才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本想板起一副严厉的、果断的面孔,可是却流露出一种失落的、痛苦的表情。

“多莉!”他低声地、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妻子。他把头缩进脖子里,想装出一种可怜和顺从的样子,但是他仍然显得容光焕发,身体健壮。

她用目光迅速地把站在面前的容光焕发、身体健壮的丈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想:“是呀!他多么幸福啊!他倒是心满意足了!而我呢?他这种和善反而使人厌恶,可是人们还喜欢他,夸奖他,而我恨透他的这种和善了。”她的双唇紧闭,脸色苍白,右脸颊上的肌肉抽搐起来。

“您有什么事”她甩给他这么一句话,说话的声音都变了,都不是自己的声音了。

“多莉!安娜今天来。”他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

“她来不来,与我何干?我又不可能接待她!”她大声嚷嚷道。

“可真是的,但是多莉……”

“走开,走开,走开!”她看都不看他,只是大声嚷嚷着,她的叫声好像是由于肉体的疼痛引起的。

刚才,当斯捷潘没有看见妻子前,他的心情还很平静,他还能指望像马特维说的“问题会解决的”,他还能平心静气地看报和喝咖啡,可是当他看到妻子那痛苦不堪的面容,听到妻子那听天由命的、绝望的嚷嚷声,他的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块东西,连气都喘不上来,眼眶里闪着泪花。

“我的天,我做了些什么事呀!多莉!看在上帝的面上!……要知道……”他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哽咽起来。

她“砰”地一声把橱柜门关上,瞅了他一眼。

“多莉,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说:原谅我吧,原谅我吧……你知道,我们已共同生活了九年了,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一时的……一时的……”

她垂下眼皮,听着,看他还说什么,好像是在央求他说,那件事不是真的。

“一时的风流……”他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还想继续往下说。她听了这句话,就好像浑身肌肉疼痛似的,又紧闭双唇,右边脸颊上的肌肉又抽搐起来。

“走开,从这里走开!”她更加严厉地嚷道。“别跟我说你的风流,别跟我说你干的那些下流的事!”

她想离开,可是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赶紧抓住椅背。他只觉得脸发胀,嘴唇也发胀,眼里噙满泪水。

“多莉!”他哽咽着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想想孩子们,他们是无辜的。都是我不好,任骂任罚由你,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能做到的我都去做!是我的罪过,我罪孽深重!可是多莉,你要原谅我!”

她坐下了。他听见她沉重的喘气声,别说多么可怜她了。她有好几次想开口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等着。

“你想起孩子们,就是跟他们玩儿;而我一想到孩子们,就觉得他们现在被毁了。”她说道,显然这后一句话是她这三天来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的一句话。

她对他说话时用了“你”而没有用“您”,这使他非常感激,他看了她一眼,往她跟前移动了一下,想去拉她的手,可是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躲开了。

“我想着孩子们,所以只要能拯救他们,我赴汤蹈火都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拯救他们:是把他们带走,离开他们的父亲呢,还是把他们留给贪图女色的父亲,是的,就是贪图女色的父亲……哎,你说呀,这件事情以后,难道我们还能一起生活吗?难道这可能吗?你说呀,难道这可能吗?”她提高嗓门,问了又问。“在我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和自己孩子的女教师有了私情以后……”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用一种可怜的语调说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把头垂得越来越低了。

“您真可恶,我讨厌您!”她大声嚷嚷道,火气越来越大。“您的眼泪,一文钱不值!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您真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真卑鄙!我厌恶您,恨您,我不认识您,是的,我根本不认识您!”她带着痛苦的、疾恶如仇的情绪竟说出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我不认识您”这样绝情的话。

他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愤恨的表情使他又害怕,又吃惊。他不明白,他对她的怜悯反而激怒了她。她看出来了,他只是可怜她,而并不爱她。“不,她恨透我了,她是不会原谅我的。”他这样想。

“这真可怕!真可怕!”他嘟囔着。

这时,在另一个房间里,可能是孩子跌倒了,哭了起来,多莉仔细听了听,脸色顿时变得温和起来。

她镇静了一下,好像她忘记了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和做什么,然后她猛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看来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他心里这样想,因为他注意到当孩子哭叫时她脸色的变化。“既然爱我的孩子,她又怎么能恨我呢?”

“多莉,还有一句话。”他跟在她后面说道。

“如果您跟着我,我就要喊人了,喊孩子们了!让他们都知道您下流!我今天就走,您同您的情妇住在这里吧!”

她走出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斯捷潘叹了一口气,擦擦脸,轻手轻脚地朝门口走去。“马特维说:问题会解决的,但是怎么解决,我甚至连解决的影子也没看到。唉!真不得了!她嚷嚷得多难听呢!”他想起了她刚才说的“下流”、“情妇”这样的字眼。“可能女仆们都听见了!太难听了!”斯捷潘站了一会儿,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直起胸脯,从房间走出去了。

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给钟上发条。斯捷潘喜欢和这个极认真的谢顶的钟表匠开玩笑。他记得他曾说过,这个德国人为了给钟表上发条,自己一辈子都上足了发条。他想起这句玩笑话,笑了。他喜欢说俏皮话。“也许问题会顺利解决的!这话说得多好,会解决的,”他心里想,“应该老说这句话。”

“马特维!”他叫道。“你和玛丽亚把休息室收拾一下,安娜夫人来了就住那里。”他对应声前来的马特维说。

“遵命,老爷。”

斯捷潘穿上皮大衣,走到台阶上。

“您不在家吃饭了?”送他出来的马特维问道。

“到时候再说吧。给你,拿去开销吧。”他一边说,一边从钱夹里掏出十卢布。“够吗?”

“够不够就这么多吧!”马特维一边说,一边把车门关上,退回到台阶上。

这时,多莉已经哄好了孩子,她听到马车的声音,知道他走了,她又回到卧室。这是她躲避繁琐家务事的唯一的地方,只要她一走出这个房间,家务事就缠住了她。就是刚才,当她走进育儿室这短短的工夫,英国家庭女教师和马特廖娜就问了她几个不能耽搁、而且只有她才能解决的问题:孩子们出去玩儿穿什么衣服?给不给他们喝牛奶?是不是派人去另找一名厨师?

“啊呀,别打扰我了,让我清静一会儿吧!”她说完,就回到卧室,又坐在她和丈夫说话时的那个地方,紧紧地攥住瘦得连戒指都老往下脱落的双手,开始回忆她和丈夫的谈话。“他走了!但是他跟那女人是怎样了结的呢?”她心里想。“难道他还去看她?为什么我没有问他?不,不,不能和他一起过下去了。即使我们仍然住在一个家里,我们也是陌路人。永远是陌路人!”她带着一种特殊的意味把这句可怕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天哪,我以前是多么爱他,我是多么爱他呀!我是多么爱他呀!现在难道我不爱他?不像以前那么爱他?可怕的主要是……”她的思路到这儿被打断了,因为马特廖娜从门外探进头来。

“请您吩咐一下,派人把我弟弟找来吧。他总可以把饭做好,不然,又得像昨天了,六点钟了,孩子们还吃不上饭。”

“好吧,我现在就去安排一下。派人去买新鲜牛奶了吗?”

多莉又忙起了家务事,她自己的痛苦暂时淹没在家务事中了。

斯捷潘仗着自己的天赋,在学校里学习还不错,但是他又懒又顽皮,所以毕业时是后几名。他生活放纵,头衔也不高,年岁也不大,可他还是在莫斯科的一个衙门里谋到了一个薪俸优厚的长官的职位。这个职位他是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卡列宁谋到的。卡列宁在一个部里担任要职,这个衙门就隶属于他那个部。如果卡列宁不给他的内兄谋到这个职位,那么斯捷潘也可以通过他的数不清的七大姑、八大姨谋到这个位子或者类似的位子。这六千卢布的薪俸对他来讲可不是可有可无,虽然他妻子的产业不少,可他的家业已经败落。

半个莫斯科和半个彼得堡的人不是斯捷潘的亲戚,就是他的朋友。他是在一个有权势的人们的圈子里成长起来的。有三分之一上了年岁的政府要人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小时候就认识他;另外三分之一都是可以和他称兄道弟的人;还有三分之一都是他的老相识。因此,可以转化为财富的职位、租赁权等的支配人都是他的朋友,他们不可能不照顾自己人。斯捷潘要想谋得一个肥缺,不需要特别费力,只要他能投人所好,只要他不妒嫉别人,不和别人争吵,不发牢骚。由于他为人随和,这些对他来讲都不成问题。如果他知道了,他不能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个肥缺,他觉得很可笑,因为他又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想得到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所得到的职位罢了。而在担任这类职务方面,他并不比任何人差。

凡是认识斯捷潘的人都喜欢他,这不仅是因为他秉性和善、乐观、无可怀疑的诚实,还由于他外表显得很帅气,双目闪闪发亮,眉毛和头发乌黑,面容白里透红,和他接触的人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种亲切感和愉快感。“啊!斯捷潘!真是幸会,幸会!”凡是见到他的人,几乎都是张开笑脸和他这样打招呼。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和他交谈以后,觉得也没有什么特别使人高兴的事情,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再遇到他,依然很高兴。

斯捷潘在莫斯科的一个衙门里任主管官已经三年了,不仅得到同僚、下属、上司和一切跟他打过交道的人们的喜欢,也得到他们的尊敬。斯捷潘为什么能赢得大家的普遍尊敬,其主要原因有三:第一,他认为自己的缺点很多,所以对别人特别宽容;第二,他完全持一种自由主义的观点,对所有的人都一视同仁,不管其身分和职位的高低,他的自由主义可不是从报纸上看来的,自由主义是他的天性;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他所担任的公务漠不关心,因此他既然没有什么事好做,也就不会有错误。

斯捷潘来到他上班的衙门,由毕恭毕敬的门房陪同,拿着公文包,走进他的小办公室,换上上班时穿的制服,然后走进大办公室。文书和职员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面带笑容地向他行了鞠躬礼。斯捷潘像往常一样,迅速走到自己的座位跟前,和官员们一一握了手,就坐下了。他说了几句玩笑话,又扯了几句闲话,到该停住的时候就停住了,于是就开始料理公务。办公时,既要一本正经,又不能太严肃,既要守纪律,又要有一定的自由,在这方面斯捷潘比谁都善于掌握分寸。秘书像办公室的其他人一样,愉快地、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摞公文走到斯捷潘跟前,用一种斯捷潘所提倡的自然的、随便的语调说道:

“我们接到了奔萨省府的报告,这不是,是否可以……”

“终于接到了?”斯捷潘用一个手指头按住公文说道。“诸位,那么就……”于是办公就这样开始了。

他若有其事地低下头听着报告,心里却在想:“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长官半个钟头以前多么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当他读报告时,他眼睛里还流露出笑意。办公要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两点钟才休息和进餐。

还不到两点,办公室的大玻璃门突然开了,走进来一个人。坐在肖像下边和大镜子后面的所有人员正想消闲一下,于是都向门那边转过头去,但是站在门口的守卫立刻把进来的人推了出去,把玻璃门关上了。

报告读完以后,该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了,斯捷潘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掏出烟来,朝他的小办公室走去。他的两个同僚——资格老的尼基京和侍从格里涅维奇——也跟着走出来。

“吃过饭后,咱们还来得及弄完。”斯捷潘说。

“肯定来得及!”尼基京说。

“而福明一定是一个很狡猾的人。”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一个和他审理的案子有关的人。

斯捷潘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冲他皱了皱眉头,这意思就是让他知道,过早地下断语是不对的。

“刚才进来的是谁?”他问守卫。

“大人,趁我一转身,他未经许可就钻进了办公室。他要见您。我说,等官员们出来,你再……”

“他现在在哪儿?”

“大概是到过道的小屋里去了,刚才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呢。那不是么,就是他。”守卫一边说,一边指着一个体格健壮、宽肩膀、下巴上留着卷曲的大胡子的人,此人也不脱下羊皮帽子,正沿着磨去棱角的石头台阶轻松地往上跑呢。此时一个拿着公文包正往下走的瘦削的官员停住脚步,用一种不赞成的目光瞅了瞅往上跑的人的双脚,然后又用疑问的目光看了一眼斯捷潘。

斯捷潘站在台阶上面。当他认出来往上跑的人是谁时,他那一张容光焕发的脸,衬托着制服的绣花领子,更加容光焕发了。

“列文!是你呀!真难得!”他打量着来到他跟前的列文,露出亲切的、含有几分嘲弄的笑容说。“你也不厌弃,到这种鬼地方来找我?来很久了吗?”斯捷潘一边说,一边握了一下朋友的手,觉得还不满足,又吻了一下朋友的脸。

“我刚来,非常想见到你。”列文一边说,一边羞怯地同时又生气和不安地看看周围。

“好吧!到我的办公室去吧。”斯捷潘说。他知道他的朋友自尊心很强,真有点恼羞成怒了,他拉住朋友的胳膊就走,好像要把朋友拉出险境似的。

斯捷潘几乎同所有认识的人都彼此称“你”而不称“您”,无论同六十岁的老人,还是同二十岁的小伙子,无论同演员,还是同大臣,无论同商人,还是同侍从将官。因此,同他互相称“你”的许多人都处在社会阶梯的两端,如果他们知道他们通过斯捷潘有了某种共同之处时,是会很吃惊的。凡是跟他一起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称“你”,而他不管同什么人都一起喝香槟酒,所以,如果有下属在场的情况下,他遇到了称“你”的“不体面的朋友”——他这样戏称自己的很多朋友——他就会设法尽量缩小给下属造成的不愉快印象。列文不属于那种“不体面的朋友”,但是斯捷潘凭他的直觉,列文一定以为,他当着下属的面可能不愿表露出他和列文的亲密关系,故此赶紧把他拉到自己的办公室。

列文和斯捷潘年纪相仿,他们互相称“你”,并不单单因为是一起喝过香槟。列文是他少年时的伙伴和朋友。他俩性格不同,趣味不同,但友情却很牢固。少年时代交的朋友都这样。虽然如此,他们也像选择了不同职业的人一样,在评论别人的职业时,都说怎么好,怎么正当,可是心里却瞧不起别人的职业。他们都觉得,自己选择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而朋友选择的生活仅仅是一种幻影。斯捷潘一看见列文,就忍不住流露出含有几分嘲弄的微笑。他已经有好多次了看见列文从乡下来到莫斯科,列文在乡下到底做什么,斯捷潘一无所知,他也不感兴趣。列文来到莫斯科总是那么焦躁,那么匆忙,又有点压抑感和由于这种压抑感而使他老是处于一种不平静的状态,主要是他对事物保持着人们意想不到的全新的观点。斯捷潘讥笑他,可又喜欢他。

列文也一样,他从心里瞧不起朋友的城市生活方式,瞧不起他的职务,认为他的职务毫无意义,并且也加以讥笑。但是区别就在于斯捷潘做着大家都在做的事情,他的讥笑是善意的,充满自信;而列文却不然,他的讥笑缺乏自信,有时还带点火气。

“我们早就盼望你来了。”斯捷潘走进办公室说道。此时他放开列文的胳膊,好像以此来表示,到了这里就脱离险境了。“见到你非常高兴。”他接着说。“你怎么样?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列文没有作声,打量了一下斯捷潘的两个同事的陌生的面孔,尤其是用眼睛仔细打量着文质彬彬的格里涅维奇的那双手,那白而长的手指头,那尖端打弯的黄而长的指甲,那衬衫袖口上亮而大的扣子,看来,这双手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了,他无暇去想别的了。斯捷潘立刻就发现了这个情况,微微笑了笑。

“啊,对了,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他说。“这是我的同事尼基京和格里涅维奇。”然后转过身来,面对列文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列文,是谢尔盖的弟弟。他是地方自治局的活动家,是地方自治局的新人,是一只手能举起五普特重的运动员,是畜牧能手,狩猎能手。”

“认识阁下真荣幸。”小老头说。

“鄙人有幸认识令兄谢尔盖。”格里涅维奇说着,把自己那只留着长指甲的纤纤细手伸了出去。

列文皱起眉头,冷淡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立刻就朝斯捷潘转过身去。虽然他很尊敬已是全俄罗斯闻名的作家异父同母的兄长,可是当别人不是把他当作列文,而是把他当作有名气的谢尔盖的弟弟的时候,他就难以忍受。

“不,我已经不是地方自治局的成员了。我跟所有的人都吵翻了,不再去参加会议了。”他跟斯捷潘说。

“这么快!”斯捷潘笑着说。“是怎么回事?什么原因?”

“说来话长,我找个时间告诉你。”列文说道,不过他接着就开始说起来,好像此时此刻就有人得罪他了。“简单地说,我确信,地方自治局根本没有事干,也不可能有事干。一方面,地方自治局是一件玩物,他们还是玩儿议会那一套,而我没有兴趣玩儿玩具,因为我既不是小孩子,也不是老头子;另一方面(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地方自治局是县里一帮人积攒钱财的工具。从前有监护机构、法院,而现在有地方自治局,他们拿薪俸,实际上是无功受禄,等于拿贿赂。”他说话时,情绪非常激动,好像在场的人当中有谁反驳他的意见似的。

“嘿!我看你又变了,变成保守派了。”斯捷潘说。“不过,这事以后再谈吧。”

“是,以后再谈吧,但是我需要见到你。”列文一边说,一边用厌恶的目光瞅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斯捷潘笑一笑。

“你不是说过,你永远不再穿西装了吗?”他边说,边打量着列文那身出自法国裁缝之手的新西装。“我看,这好像也是新变化。”

列文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但不是成年人的那种脸红,因为成年人脸红时比较轻微,而且自己往往没有发现;而他脸红得像孩子一样,因为他觉得自己羞怯得可笑,于是脸就变得更红了,几乎掉出泪来。斯捷潘看到他这张流露出智慧和刚毅的孩子般的面孔,觉得非常奇怪,就不再看他了。

“咱们在什么地方见面?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谈。”列文说。

斯捷潘似乎考虑了一下,然后说:

“这样吧,我们到顾林家里去吃早饭,我们可以在那里谈谈。三点以前我没有事。”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说。“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一下。”

“那好吧,咱们一起吃午饭。”

“吃午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有两句话想说说,问问,以后我们再谈。”

“那你现在就说你的这两句话,吃午饭时我们谈。”

“就这么两句话。”列文说。“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的脸上突然露出气恼的表情,因为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羞怯。

“谢尔巴茨基一家人过得怎么样?一切都照旧吗?”他说。

斯捷潘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小姨子基蒂,他笑了笑,眼睛里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你说了两句话,而我用两句话却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因为……对不起,请等一下……”

秘书带着随和与恭敬的神情走进来了,他像所有的秘书一样,自认为在办事方面比上司高明,可表面上又装出谦虚的样子,他就是这副模样手拿公文走到斯捷潘跟前,像是请示问题,可又开始解释事情难办的原因。斯捷潘没有听完秘书的话,只是亲切地把手放在秘书的衣袖上。

“不,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他说道。他面带笑容,用缓和的语气说明自己对这件事的意见,然后把公文推开,又说:“就请你这样办吧,扎哈尔·尼基季奇。”

秘书极难为情地退了出去。列文趁斯捷潘和秘书议事的工夫,从窘态中调整过来,两手支在椅背上站着,脸上露出讥笑的神态。

“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他说。

“你不明白什么?”斯捷潘拿起一支香烟,笑着说。他等待着列文会有什么超乎常规的奇怪举动。

“我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列文耸了耸肩膀说。“做这种事情你怎么能这么认真?”

“为什么不能?”

“因为用不着去做。”

“那是你的认识,我们还做不过来呢。”

“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事。是啊,干这种事你是很有才干的。”列文说着,又添了这么一句。

“那么在你看来,我是不是缺少点什么呢?”

“也许是吧。”列文说。“不过我还是很欣赏你的了不起的才干的,我也因为有你这样一个有才干的朋友而感到荣幸。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他看着斯捷潘的眼睛,补充了这后一句,虽然他知道这句话也是白说。

“好吧,好吧。等着瞧,你早晚也会走到这一步的。你多美满呢,你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你有这一身的力气,你又显年轻,像十二岁的少女似的,你一定会加入到我们当中来的。至于说你问的问题,是这样的:没有变故,但遗憾的是你很久没有来了。”

“怎么了?”列文惊惶地问。

“没有什么。”斯捷潘回答说。“我们以后再谈。不过说实话,你这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啊,这个问题么,咱们也是以后再谈吧。”列文说着,脸又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

“那好吧。明白了。”斯捷潘说道。“是这么回事,我本想请你到我家去,但妻子身体欠安。这样吧,如果你想见到她们,今天4点到5点,她们肯定在动物园。基蒂在那里滑冰。你现在就去吧,我随后去找你,然后咱们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饭。”

“那太好了,回头见。”

“喂!你这个人哪,我可了解你,要不是忘了,要不突然又跑回乡下去了!”斯捷潘笑着大声说道。

“不会的。”

列文走到门口时,才想起他忘了同斯捷潘的两位同事告别,就这样走出了办公室。

“这位先生看起来,精力真充沛。”当列文走出去后,格里涅维奇说。

“是的,老兄。”斯捷潘摇晃着脑袋说。“他真幸运!在卡拉金斯克县有三千俄亩土地,真是前程似锦!不像我们这些人。”

“斯捷潘,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糟糕透了。”斯捷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当斯捷潘问列文,他究竟来莫斯科干什么时,列文的脸涨得通红,他很生气,为什么自己的脸要涨得通红,因为他难于启齿说:“我来的目的是向你的小姨子求婚的。”虽然他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贵族世家,一向关系密切,交往很深。早在列文上大学期间,这种关系就更加牢固了。他同多莉和基蒂的哥哥,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公爵一起准备功课,一起考入大学。在此期间,列文常常去谢尔巴茨基家,并且喜欢上了谢尔巴茨基一家人。这事情不管看起来多么奇怪,但是列文确实喜欢上了这一家人,特别是这个家里的姑娘们。列文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了,他只有一个姐姐,因此,他在谢尔巴茨基家里第一次感受到一个有教养的、受人尊敬的贵族世家的家庭氛围,他由于父母双亡,已经不会再有这种氛围了。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尤其是姑娘们,在他看来,好像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富有诗意的面纱,他不仅看不到他们的任何缺陷,而且他认为,在这层富有诗意的面纱下面,藏着崇高的情感和完美无瑕的品格。为什么这三位小姐要隔一天说法语,隔一天说英语;为什么她们在规定的时间轮流去弹钢琴,琴声直传到楼上两个大学生做功课的她们哥哥的房间;为什么那些教法国文学、音乐、绘画、舞蹈的教师天天来,天天去;为什么在一定的时间,这三位小姐要同琳瑙小姐一起乘坐马车到特维尔林荫路去,她们都穿上缎面皮毛大衣——多莉穿长大衣,纳塔利娅穿半长不短的大衣,而基蒂穿的是地地道道的短大衣,因此,她那紧紧地裹在红色长袜里的匀称健美的双腿就露在外面;为什么她们在特维尔林荫道上散步需要跟随着戴着金帽徽的仆人。在她们那神秘的世界中发生的这一切事情他都不理解,不过他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都是美好的,他喜欢的正是这些事情的神秘性。

在大学时代,他差点爱上了大小姐多莉,不过多莉很快嫁给了斯捷潘。然后他又开始爱上了二小姐。他似乎觉得,三姐妹中他应该爱一个,只是不知道应该爱哪一个。但是纳塔利娅刚刚走入社交界,就嫁给了外交官利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基蒂还是个孩子。年轻的谢尔巴茨基参加海军后,在波罗的海淹死了,列文虽然和斯捷潘保持着友谊关系,可和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关系就变得比较疏远了。不过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之后于今年冬初来到莫斯科和见到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才明白,三姐妹中他命中注定应该爱的是三小姐。

他这个出身名门、也还富有的三十二岁的男子向谢尔巴茨基家的小姐求婚,应该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想必马上就会被当作佳婿。可是列文已经堕入情网,所以他觉得基蒂在各方面都是非常完美的,已经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而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凡夫俗子,他想都不敢想,别人和她会认为,他能配得上她。

列文为了能和基蒂见面,也开始涉足社交场合,他几乎每天都能和基蒂见面,他就这样在莫斯科过了两个月的陶醉生活,这时他突然认为,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就回乡下去了。

列文所以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事,是因为他觉得,在基蒂家人的眼里,他是一个不惹人喜欢的人,他配不上貌美、迷人的基蒂,基蒂也不可能爱他。在基蒂家人的眼里,他已经三十二岁了,还没有一个干熟了的固定的工作,而他的许多同学,像他这样的年纪,有的已经当上了上校和侍从武官,有的成了教授,有的当了银行行长和铁路局局长,或者像斯捷潘,也当上了一个衙门的主管官。而他呢,他非常清楚他在别人眼里的地位——他只不过是个地主,只会繁殖牛,打野禽,盖房子——也就是说他只是一个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庸人而已。他所干的事情,在上流社会看来,都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人干的事。

神秘莫测的、貌美的基蒂不可能爱他这样一个连自己都认为是不漂亮的,主要是没有任何出众之处的男人。此外,由于他是基蒂哥哥的朋友,他过去和基蒂的关系是一个成年人和一个小姑娘的关系。所以他觉得这也是他们爱情的障碍。他认为自己人虽不漂亮,但还善良,所以和基蒂做朋友还可以,但是要想得到像他爱基蒂那样的爱,就必须是一个美男子,尤其必须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

他听说,女人往往也会爱不漂亮的普普通通的男人,但是他不信,因为就自己的情况而言,他就只爱漂亮的、神秘的和出类拔萃的女人。

但是他一个人在乡下待了两个月之后,他认识到,这种爱情和他年轻时所经历的那种爱慕之情不是一回事,这种爱情搅得他片刻不得安宁;他认识到,基蒂能否成为他的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无法生活;他认识到,他的绝望只是来自他自己的猜测,他没有任何根据表明他一定会遭到拒绝。因此他现在就是抱着坚定的决心到莫斯科来求婚,如果答应了,就结婚。也许……他还没有能想到,如果遭到拒绝,他将怎么办。

列文乘早班车来到莫斯科,住到同母异父的哥哥谢尔盖家里。他换过衣服,走进哥哥的书房,本打算立刻告诉哥哥他这次来莫斯科的目的,并想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书房里不只哥哥一个人。书房里还坐着一位著名的哲学教授,他是专程从哈尔科夫来到莫斯科,为了解释他们之间由于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问题而产生的误解。教授正在同唯物主义者进行激烈的论战,而谢尔盖颇有兴趣地关注着这场论战。他读了教授最近的一篇文章后,写信给教授,表示了自己的不同意见,他责怪教授对唯物主义者过分让步。于是教授立刻赶来,要和他通过讨论取得一致意见。他们争论的是一个很时髦的问题:在人的活动中,心理现象和生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限?如果有,界限在哪里?

谢尔盖像欢迎所有的人一样,用一种亲切的、不冷不热的微笑欢迎弟弟的到来,他给弟弟和教授做了介绍,就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这位个子矮小、脸色焦黄、前额狭窄、戴着眼镜的教授暂时停住了他的谈话,和列文打了个招呼,又继续谈起来,就不再理会列文了。列文坐下来,等着教授离去,可是很快他就对他们谈话的内容发生了兴趣。

他们谈论的这些文章,列文在刊物上看见过,也读过,对它们很感兴趣,认为这是自然科学原理的发展,他在大学是学自然科学的,所以对这个问题很熟悉。不过他从来没有把人的起源、反射作用、生物学和社会学等问题上的科学论断同生和死的意义的问题联系起来,而生与死的意义的问题最近一个时期经常在他脑子里出现。

列文听了哥哥同教授的谈话后发现,他们总是把科学问题和实际问题联系起来,他们好多次几乎接触到了实际问题,可是每一次当他们一接触到这些实际问题时,他觉得他们就急急忙忙地避开了,而又深入去探讨诸如准确地分类、补充说明、引证、含意、引用权威人士的观点等问题了,这时,他就很难听懂他们讨论的内容。

“我不能设想。”谢尔盖用他惯用的清楚、明确的表达方式和优美的语调说。“我绝对不能同意凯斯的观点,即我关于外部世界的一切概念都来自印象。我得到‘存在’这个最基本的概念就不是通过感觉,因为我没有一个专门的器官传递这个概念。”

“是的,但是武斯特、克瑙斯特和普里帕索夫会回答你的问题的,也就是说所有的感觉综合在一起就产生了你的存在意识;这种存在意识是感觉的结果。武斯特甚至还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没有了感觉,也就不会有存在的概念。”

“我认为正相反。”谢尔盖开始说。

但是这时列文又一次感觉到,他们已接触到最主要的问题了,可又避开了,于是他决定向教授提一个问题。

“由此说来,如果我的感觉消失了,如果我的躯体消亡了,那么就什么存在都不可能有了?”他问道。

教授因对方打断了他的话,所以用一种懊丧的似乎又是痛苦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这位不像哲学家、倒更像纤夫的奇怪的提问者,然后转过脸去看着谢尔盖,好像是在问:此时该说什么呢?但是谢尔盖发表意见时,不像教授那样激烈,那样片面,他的头脑留有广阔的空间,既能答复教授的问题,同时又能理解提问者所持的那种朴素的、合乎情理的观点。

“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有权力解决……”

“我们没有论据。”教授进一步解释说,然后又继续讲他的观点。他说:“不,我要指出的是,如果像普里帕索夫直截了当说的那样,感觉的基础是印象,那么我们就应该严格区分这两个概念。”

列文不再听教授的议论了,只是等着教授离去。

教授走了以后,谢尔盖对弟弟说:

“你来了,我很高兴。这次是不是多住些日子?田庄上的生产情况怎么样?”

列文知道,哥哥对田庄上的生产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所以他也只是说了一下小麦的出售情况和收支情况。

列文想告诉哥哥他想结婚的事,并想问问哥哥的意见,为此他甚至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当他见到哥哥,听到他和教授的议论,后来又听到哥哥询问他农事时用的那种俨然是保护人的腔调(他们母亲的田产还没有分,所以两份田产都由列文掌管),列文不知为什么觉得他不能跟哥哥谈他打算结婚的决定了。他觉得哥哥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和他不一样。

“对了,你们那里的地方自治局怎么样?”谢尔盖问道。他对地方自治局很感兴趣,认为它的意义重大。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自治局的委员吗?”

“不,我已经不是委员了,我退出来了。”列文回答说。“我不再去参加会议了。”

“很可惜!”谢尔盖皱起眉头,低声说。

列文为了说明缘由,开始讲起他那个县的会议都干了些什么。

“你看,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谢尔盖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俄罗斯人总是这样。也许这是我们的一个优点,能够看到自己的不足之处,但是我们常常做过了头,我们拿讽刺开心,讽刺的话经常挂在嘴上。我只对你说一点,如果把我们的地方自治局这种权力机构不管给了欧洲哪一个国家,那么德国人或英国人就会使其产生出自由来,可是我们呢,却只是嘲笑它。”

“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列文负疚地说。“这是我的最后一次尝试了。我诚心诚意地在试验。可是无能为力。”

“不是无能为力,是你对问题的看法不对。”谢尔盖说道。

“也许吧!”列文沮丧地说。

“你知道吗,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

尼古拉是列文的亲哥哥,也是谢尔盖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是一个沉沦堕落的人,把自己的大部分家产都挥霍掉了,和一伙三教九流、不务正业的人混在一起,同兄弟们都吵过架。

“你说什么?”列文吃惊地大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普罗科菲在街上看见过他。”

“在莫斯科?他在哪儿?你知道吗?”列文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马上要走似的。

“其实我不该把这事告诉你。”谢尔盖看到弟弟激动的样子,摇着头说。“我派人打听到他住的地方。把他向特鲁宾借钱时写的借据送还给他了,这笔债我替他还上了。你看他给我写的回条。”

谢尔盖说着从吸墨纸下面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弟弟。

纸条上的笔迹古怪,但列文很熟悉,纸条上写着:“恳求你们不要打扰我,这是我对我的亲爱的兄弟们的唯一请求。尼古拉。”

列文看完了纸条,没有抬头,手拿纸条站在谢尔盖面前。

此时他脑海中有两种想法在斗争——一种想法是希望从此忘掉这个不幸的哥哥,另一种想法是又觉得这未免太绝情了。

“很明显,他这是想侮辱我。”谢尔盖继续说。“但是他侮辱不了我,我是真心实意想帮助他,可我知道,这是很难的。”

“对!对!”列文重复着说。“我理解和珍惜你对他的态度。我还是去看看他。”

“你想去就去吧,但是我不主张你去。”谢尔盖说。“也就是说,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并不怕,他不可能离间你和我的关系,但是对你来说,我劝你最好不去。没法帮助他。不过去不去,还是你自己决定。”

“也许没法帮助他,不过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我觉得于心不忍,当然这是另一回事。”

“哦,这我就不明白了。”谢尔盖说。“我只明白一点,明白姑息的教训。”他又补充说。“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这个样子后,我对卑劣行为的态度就变了,变得不太姑息了。你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

“啊呀!这太让人担忧了!太让人担忧了!”列文重复着说。

列文从谢尔盖的仆人那里要来了哥哥尼古拉的地址,立刻打算去找他,但是考虑了一下后,决定还是晚上去吧。他应该首先去解决这次来莫斯科要解决的问题,然后才能平下心来。列文从哥哥家里走出来,就到了斯捷潘的衙门,了解了一下谢尔巴茨基家的情况,然后就去了被告知他应该去的地方,在那里他可能会遇到基蒂。

下午四点钟,列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动物园门口下了车,然后沿着小路朝土山和溜冰场走去,他估计在溜冰场一定能找到她,因为他在门口看见了谢尔巴茨基家的四轮轿式马车。

天气晴朗而寒冷。门口停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马车和雪橇。还有不少宪兵。在入口处,在干净的甬道上,在雕着花纹的俄罗斯式的小木屋之间,人们熙熙攘攘的,他们的帽子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园中的一株株老白桦树的繁茂的枝条上落满了白雪,好像都穿上了一件新的庄重的袈裟。

他沿着甬道向溜冰场走去,并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要紧张,要放松。你这是怎么啦?有什么可紧张的?别吭声了,笨东西。”他越是拼命让自己镇静,就越紧张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有一个熟人看见他了,喊他,列文甚至都没有认出来此人是谁。他走到土山跟前,土山上往下和往上输送雪橇的铁链发出轧拉轧拉的响声,再加上雪橇滑动的声音和人们的欢声笑语,响成一片。他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了溜冰场,在众多的溜冰者中间,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当他认出她在这里时,他心里又高兴,又害怕。她站在溜冰场的另一头,正和一位太太交谈。其实她的服饰,她的姿态,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发现她,就像在荨麻丛中发现一株玫瑰那么容易。一切都因她而变得光彩夺目,一切都因她而喜笑颜开。他想:“难道我能到冰上去,到她跟前去吗?”他觉得她站着的那片地方是一片他不能到达的圣地,刹那间,他几乎离去,因为他心里很害怕。他需要控制自己,他需要考虑到,在她身旁不是也有各种各样的人走来走去吗,他为什么就不能到那儿去溜冰呢。他走下去了,他就像怕看太阳一样不敢多看她,可是她就像太阳一样,他不去看她,也能看见她。

每星期的这一天,这个时候,同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到冰上来聚会,他们彼此都认识。他们当中有技巧高超的溜冰能手,他们在这里出尽了风头,也有扶着椅背战战兢兢、东倒西歪地滑行的初学者,有孩子,也有为锻炼身体的老人。列文觉得这些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幸运者,因为他们能在她的身旁溜冰。可是这些溜冰的人并不以为然,他们赶上她,超过她,甚至还跟她搭话,他们正利用这良好的冰面和大好的天气,尽情地欢乐着,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基蒂的堂兄尼古拉·谢尔巴茨基穿着短上衣和瘦腿裤,脚上穿着冰鞋,坐在一条长凳上,当他看到列文,就冲他大声说道:

“唉,俄国一流的溜冰能手!早就来了吗?冰面特别好,换上冰鞋。”

“我没有冰鞋。”列文回答说。他有点吃惊,因为他竟敢在她的面前这么大胆,这么放肆,他的眼睛虽然没有看她,可是他时时刻刻在注意着她。他感觉到太阳离他越来越近了。她站在拐角处,细长的腿在紧紧裹着的高筒皮靴里动了动,有点腼腆地向他滑过来。一个男孩,身穿俄式外衣,无所顾忌地甩动着双臂,弯着腰,超过了她。她滑得不怎么稳,她把手从暖手筒里拿出来,以防摔倒。她已经认出了列文,看着他,冲他笑着,同时也笑自己的胆小。她转了个圈儿,用矫健有力的腿一蹬,就滑到谢尔巴茨基的跟前,用手抓住他,笑着,向列文点了点头。她比他想像得更漂亮。

每当他想到她的时候,她的整个身影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的面容流露出孩子般的稚气和善良,她那微微飘动的浅黄色头发和她那少女的端正的体态和双肩都表现出一种美的魅力。她那稚气的面孔和她那婀娜的体态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她独特的美。这种美在他的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但是往往最使他销魂的是她那一双温柔、安详和流露着真情的眼睛,尤其是她的笑靥往往把列文带到一个神话般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云里,在雾里,有点飘然入仙境的意思。他记得他童年的时候才有过这种感觉,不过也是很少的。

“您早就来了么?”她一边说,一边向他伸过手来。当列文捡起从她的暖手筒里掉出来的手帕时,她又说了一句:“谢谢您!”

“我吗?我来了没有多久,我昨天……我是说……我今天到的。”列文由于激动,没有一下子明白过她的问题来,就这样回答了。“我想去看您。”他说着,突然记起来他找她的目的是什么,于是就不好意思起来,脸也涨红了。“我不知道您会溜冰,而且溜得这样好。”

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下,似乎想看出他不好意思的原因。

“您的夸奖对我是个鼓励。这儿的人们都说,您可是一位出色的溜冰能手。”她一边说,一边用戴着黑手套的纤巧的手掸去落在暖手筒上的霜花。

“是的,我一度对溜冰兴趣特别大,我希望能达到高水平。”

“您好像做什么事都兴趣特别大。”她笑着说。“我真想看一看您溜冰。您就穿上冰鞋,咱们一块儿来溜吧。”

“一块儿溜!难道这可能吗?”列文看着她心里想。

“好,我马上穿。”他说。

于是他就去穿冰鞋了。

“先生,您好久没有来了。”冰场管理人员边说,边扶住他的脚,把鞋后跟拧上。“您不来,这儿就没有一个真正的溜冰能手。这样行了吗?”他说着,把带子系紧。

“行了,行了,请快点!”列文感到很幸福,但是竭力克制住不由自主地露在脸上的笑意。他心里想:“嘿,这才是生活呢,这才是幸福呢!她说‘咱们一块儿来溜吧’。现在就对她说吗?可是我很怕跟她说,因为我现在是幸福的,我充满了希望……要是不说呢?……一定要说!一定要说!一定要果断!”

列文站起来,脱去大衣,在小屋旁边高低不平的冰面上跑了几步,然后就滑到平滑的冰面上,毫不费力地滑起来,无论是加速或减速,无论是改变方向,全凭自己的意愿,滑得非常自如。他胆怯地滑到她的跟前,但是她的笑脸又一次使他的心平静下来。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们就并肩溜起来,并渐渐地加快了速度,他们滑得越快,她把他的手就握得越紧。

“要是跟您一起滑,我早就学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相信您。”她对他说。

“当您依靠我时,我就有信心了。”他说道,但是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头,而害怕起来,脸也红了。确实如此,他刚说完这话,她的脸就像太阳躲进乌云里似的,顿时失去了亲切感,列文非常熟悉当她努力思考一个什么问题时她脸部的变化,因为她此时把眉头紧锁起来。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也没有权利这样问您。”他很快地说道。

“为什么?……没有,我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有。”她冷淡地回答道,立刻又补充说:“您没有看见林侬小姐吗?”

“还没有。”

“去找她吧,她很喜欢您。”

“这是怎么回事?我使她伤心了。天哪,帮帮我吧!”列文想了一下,就朝坐在长凳上的满头白发的法国老妇滑过去。她笑着,露着一嘴假牙,像迎候老朋友一样迎候他。

“您瞧,我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她用眼睛瞟着基蒂对他说。“小熊变成大熊了!”法国老妇提起他当年开三位小姐的玩笑,说她们是英国童话中的三只熊。“您还记得吗,您那时候是不是常常这么说?”

这件事情他是绝对不记得了,可是她为了这个玩笑,整整笑了十年,她很喜欢这个玩笑。

“好吧,去滑冰吧。我们的基蒂已经滑得很好了,不是吗?”

当列文再滑到基蒂的跟前时,她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眼睛里仍然流露着真情和温柔,但是列文感觉到,在她的温柔中有一种特别的、故作镇静的神态。于是他开始发起愁来。她谈了几句自己的上了年纪的家庭教师,谈了几句自己的怪脾气,就问起他的生活情况来。

“您冬天在农村,难道不寂寞吗?”她说。

“不寂寞,我有很多事要做。”他说。这时他感到,她老是用这种平淡的语调扯着他,让他没有可能越出这种语调,就像初冬那次一样。

“你这次来,要待很久吗?”基蒂问他。

“我不知道。”他不加考虑地回答说。他想,如果他老是被她这种一般朋友之间谈话的语调扯住,那么当他离去时,又是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于是他决定打破这种局面。

“怎么会不知道?”

“不知道,这就取决于您了。”他说,立刻就为自己的话而感到害怕。

她没有听他说的话,或是不想听,但是她好像又有话难于启齿,只是把冰鞋在冰上磕了两下,就匆匆地滑走了。她滑到林侬小姐跟前,和她说了点什么,就朝女士们换冰鞋的小屋滑去。

“我的天哪,我都说了些什么呀?我的上帝!帮助我吧!给我出出主意吧!”列文像祷告似的说,同时他觉得需要发泄一下内心的不安,就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在冰上画起圈儿来,一会儿画外圈,一会儿画里圈。

这时,一个滑得也很不错的年轻人,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穿着冰鞋从咖啡馆里出来,滑了几步,沿着台阶咯噔咯噔地连跳带滑地蹦下来。他滑到下面,甚至都没有变换两臂的姿势,就在冰上滑起来。

“嘿,这倒是个新鲜花样!”列文说着,自己也立刻跑上去,想玩儿一下这个新花样。

“别摔坏了,没有练过不成!”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冲他大声说道。

列文上了台阶,在上面尽量多跑了几步,然后就往下滑,由于没有做过这种动作,他甩动双臂保持着平衡。滑到最后一个台阶,他打了一个趔趄,手碰了一下冰面,用力做了一个动作,恢复了平衡,笑着向前滑去了。

这时,基蒂和林侬小姐从小屋里走出来,面带亲切的笑靥看着列文,就像看着敬爱的兄长一样。她心里想:“他多帅气,多招人喜欢!难道是我的不对?难道我做了什么傻事?他们说我卖弄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是和他在一起觉得很开心,他多么帅气。只是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列文由于滑行的速度很快,弄得脸通红。他看见基蒂要走,还看见接她的她的母亲站在台阶上。于是他就停下来,考虑了一下。然后他换了冰鞋,在动物园的出口处追上了他们母女。

“看到您,很高兴。”公爵夫人说。“和往常一样,礼拜四我们接待客人。”

“那么就是今天了?”

“您来,我们很高兴。”公爵夫人冷冰冰地说。

母亲的冷淡态度使基蒂很伤心,于是她想缓和一下母亲的冷淡造成的气氛,她回过头来,面带微笑对他说:

“再会。”

就在这时,斯捷潘歪戴着帽子,像个胜利者似的,容光焕发地和兴高采烈地走进动物园。但是当他走到岳母跟前时,他面带忧愁和悔罪的表情回答着岳母提出的有关多莉健康状况的问题。他低声下气和沮丧地和岳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直起腰来,拉住列文的胳膊。

“怎么样,我们走吧?”他问道。“我一直想着你,你来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他做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列文的眼睛说。

“走吧,我们走吧。”列文回答说。这时列文还沉湎在幸福之中,他还久久地回味着基蒂说“再会”时那娇美的声音和她说这两个字时面上的笑容。

“去英国饭店,还是去爱尔米达日饭店?”

“随便。”

“那就去英国饭店吧。”斯捷潘说。他所以选择英国饭店,是因为他在英国饭店比在爱尔米达日饭店欠的账多,避开去这家饭店反而不好。“你有马车吗?那太好了,因为我已经让我的马车回去了。”

两个朋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列文在想,基蒂脸上的表情变化说明了什么。他时而相信有希望,时而又相信没有希望。他清醒地认识到,他的希望是一种妄想,可是他觉得,当他看到她对他的那嫣然一笑和听到她的“再会”这两个字时,他简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斯捷潘一路上想的却是午饭的菜谱。

“你喜欢比目鱼,对吗?”走到饭店门口的时候,他问列文。

“什么?”列文由于没有听清又问道。“比目鱼?对,我非常喜欢比目鱼。”

当列文和斯捷潘走进饭店时,他发现斯捷潘的脸上乃至全身都表现出一种特殊的神态,一种抑制不住的喜形于色的神态。斯捷潘脱去大衣,歪戴着帽子走进餐厅,马上就有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的鞑靼人向他走过来。他不断地向两边认识的人致意,这些人也高兴地欢迎他的到来。他走到柜台跟前,要了一杯伏特加和一盘鱼,一边吃着,一边和坐在柜台后面浓妆艳抹、披绸挂缎的法国女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弄得法国女人仰面大笑起来。列文没有喝伏特加,因为他看见这位浑身散发着香粉气味、戴着假发的法国女人,就感到恶心,他赶紧躲开她了,就像躲开不干净的地方一样。基蒂的身影老在他脑海里萦绕,他的脸上总是露出得意和幸福的微笑。

“请到这边来,公爵大人,这边清静。”一个特别殷勤的头发花白的鞑靼老头说。他的臀部特别大,燕尾服的后襟向两边叉开着。“请吧,公爵大人。”他对列文说。他为了对斯捷潘表示敬意,也殷勤招待他的客人。

转眼之间,他就在铜烛架下面已经铺了桌布的圆桌上又铺了一块干净桌布,把丝绒椅往跟前推了推,就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斯捷潘面前,听候吩咐。

“公爵大人,如果您肯赏光,马上就有一个包间腾出来,戈利岑公爵同一位女士这就走。有刚到的新鲜牡蛎。”

“啊,有牡蛎!”

斯捷潘考虑了一下。

“列文,要不要改变计划?”他指着菜单,脸上带出犹豫不决的表情说。“牡蛎好不好?你考虑一下!”

“是佛伦斯堡(佛伦斯堡是德国城市,渔业中心)的,公爵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特(奥斯坦特是比利时城市,重要渔港)的。”

“佛伦斯堡的就佛伦斯堡的吧!新鲜不新鲜?”

“昨天刚到的。”

“那是不是就先来牡蛎,然后再把整个计划变一下。怎么样?”

“我怎么都行。我最喜欢的是菜汤和粥,可是这里又没有这些东西。”

“您说的是俄国粥吧?”鞑靼人弯下身子,就像保姆对孩子说话一样,对列文说。

“不,真的,你点什么都行,我都喜欢。我刚溜过冰,饿了。”他发现斯捷潘的脸上流露出不悦的表情,于是又补充说:“你不必担心我不喜欢你点的菜。我一定爱吃。”

“可不是!无论怎么说,吃是人生的一种享受。”斯捷潘说。“那么,老兄,你就给我们来二十个,不,二十个太少,来三十个牡蛎吧。再来一个菜根汤……”

“蔬菜汤。”鞑靼人用法语应声说道。但是斯捷潘显然不愿意听他用法语报菜名,不愿意给他这种乐趣。

“是菜根汤,明白吗?然后上比目鱼,汁儿要浓。然后……来个烤牛肉,注意,要好的。对了,来个阉鸡。还有什么,来个罐头水果吧。”

鞑靼人想起来斯捷潘一向不喜欢用法文菜单点菜,他也就没有用法文重复这些菜名,不过还是自得其乐地把这些菜名用法语嘟囔了一遍,然后就像身上装上弹簧似的,麻利地把菜单放下,又拿出酒单,递给斯捷潘。

“我们喝什么?”

“我喝什么都行,不过量要少,就喝香槟吧!”列文说。

“怎么?开始就喝香槟?不过,好吧,就这样吧。你喜欢白封的吧!”

“白封的。”鞑靼人用法语应声说。

“好吧,就来这种牌子的酒和牡蛎,以后上什么再看吧。”

“是,上什么样的葡萄酒呢?”

“来纽意葡萄酒吧,不,还是来老牌沙白立葡萄酒吧。”

“是,您还要干酪吗?”

“要,就来帕尔马干酪吧。或者你喜欢别的干酪?”

“不,我随便。”列文忍不住笑着说。

鞑靼人一溜小跑,燕尾服的后襟在身后摆动着,离去了。过了五分钟,他端着一盘牡蛎——珠母色的贝壳打开着,手指头夹着一瓶酒,又是一溜小跑,进来了。

斯捷潘揉了一下浆硬的餐巾,把它塞进坎肩的领口,摆开一种舒服的架势,开始吃起牡蛎来。

“不错!”他边说边用银叉子把牡蛎的肉从珠母色的贝壳里挑出来,一个接着一个吞咽着。“真不错!”他又说了一遍,用他那湿润而发亮的眼睛时而看看列文,时而看看鞑靼人。

列文也在吃牡蛎,虽然他觉得白面包夹干酪,味道更好。但是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斯捷潘。就连鞑靼人,一面打开瓶塞,把泡沫乱飞的葡萄酒倒进精致的高脚玻璃杯,一面理着自己的白领带,咧着嘴笑着,也瞅着斯捷潘。

“你是不是不怎么喜欢牡蛎?”斯捷潘一面说,一面喝着酒。“或者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嗯?”

他希望列文能够高兴。可是列文非但不高兴,而且还感到很拘束,很不舒畅。他有他的心事,可是在这个饭店里,他看到的是男人带着女人在一个个包间里吃喝;堂倌儿们你来我往地忙活着;到处是铜餐具、闪亮的镜子、发光的煤气灯;还有这个老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鞑靼人——所有这一切使他厌烦透顶,他担心它们会玷污了占据着他整个心的那美好的情感。

“我?是的,我心里有事,此外,这种环境使我很不舒畅,感到很压抑。”他说。“你想像不出,这里的一切,就像我在你的办公室看到的那位先生的长指甲一样,对我这个乡下人来说,是多么格格不入……”

“对,我看出来了,可怜的格里涅维奇的长指甲使你发生了很大兴趣。”斯捷潘笑着说。

“我真是看不惯。”列文回答说。“如果你能用我这个乡下人的观点,设身处地地看这个问题,你会觉得怎么样?在乡下,我们为了干活儿方便,我们经常剪指甲,有时还要卷起袖子。而这里的人却故意把指甲留得很长很长,袖口上缀的扣子像碟子那么大,两只手就什么事也干不了了。”

斯捷潘开心地笑着。

“对呀,这就说明他不需要干粗活,他是在用脑子工作……”

“也许是吧,但我还是看着别扭。比如现在吧,我也非常不习惯。我们乡下人总是尽量赶快把饭吃完,好去干活儿。可是我们现在却尽量把吃饭的时间拉得很长,所以我们就吃牡蛎……”

“哦,那当然了。”斯捷潘说。“不过这正是教育的目的:应该把一切都变成享受。”

“得了吧,如果这是目的的话,我宁肯去当个野蛮人。”

“你就是个野蛮人,你们列文家的人都是野蛮人。”

列文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哥哥尼古拉,他马上就感到惭愧,感到痛苦,他的双眉紧锁起来。但是当斯捷潘谈起另一个话题时,立刻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

“怎么样,今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去吗?也就是到谢尔巴茨基家去吗?”他意味深长地瞅着他说道。他把吃空了的粗糙的贝壳推开,把干酪挪到跟前。

“去,我一定去。”列文回答说,“虽然我觉得,公爵夫人邀请我不是很情愿的。”

“你说哪里去了!真是胡扯!这是她的气派……喂,老兄,上酒!……这是她的气派,贵夫人的气派。”斯捷潘说。“我也去,不过我得先去参加伯爵夫人巴宁的音乐排练会。你这人呀,是不是很古怪?突然就从莫斯科消失了,这怎么解释呢?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经常向我问起你,好像我应该知道似的。我只知道一点,你常常做别人不做的事。”

“是的,你说得对,我是古怪,但是我的古怪并不表现在我走了,而是表现在我现在来了。现在我来了……”列文的话说得很慢,很激动。

“啊,看你多么幸福!”斯捷潘看着列文的眼睛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凭印记识良马,凭眼睛识热恋中的小伙子。”斯捷潘朗诵了两句诗。“好事都在前头等着你呢。”

“难道你的好事都已经过去了?”

“不能说都过去了,但是你拥有的是未来,我拥有的只是现在,而且是乱糟糟的现在。”

“怎么回事?”

“不好呗!不过我不想谈我自己,而且也说不清楚。”斯捷潘说。“你究竟为什么事到莫斯科来?……喂,收拾走吧!”他冲着鞑靼人大声说道。

“你能猜到吗?”列文反问道。两只闪亮的眼睛盯着斯捷潘。

“能猜到,不过这件事我不能先说。就此你也可以看出来,我猜得对或是不对。”斯捷潘说着,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看着列文。

“你究竟要对我说什么?”列文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他觉得,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动。“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斯捷潘用眼睛盯着列文,慢慢地把杯里的白葡萄酒喝干。

“我?”斯捷潘说。“再也没有别的事比这件事更让我盼望的了。这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了。”

“但是你是不是弄错了?你知道咱们谈的是什么事吗?”列文用眼睛紧紧地盯住对方说。“你认为这有可能吗?”

“我认为有可能,为什么没有可能呢?”

“不,你确实认为这件事有可能?不,你把你所想的通通说出来!可是如果……如果我遭到拒绝呢?……我甚至相信……”

“你为什么这样想?”斯捷潘说道,并笑他太激动了。

“有时我有这样的感觉。要知道,这件事对我对她,都是可怕的。”

“我看,不管什么情况,这事对一个姑娘来说,并没有什么可怕。任何一个姑娘遇到有人向她求婚,都会感到荣耀。”

“是的,是任何姑娘,但她除外。”

斯捷潘笑了笑。他非常了解列文的思想。他把天下所有的姑娘分成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的姑娘,也就是除她以外的所有姑娘,都有人类所共同具有的弱点,都是很平凡的姑娘;而另一种类型的姑娘,只有她一个,她没有任何弱点,她超出所有的人。

“等一等,放点调味汁。”他一边说,一边按住列文要推开调味汁瓶的那只手。

列文听他的话,给自己放了一点调味汁,但是他让斯捷潘停下来,先不要吃。

“你先不要吃,等一等再吃。”他说。“你晓得,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可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这件事我跟谁都没有说过。除了跟你说,也不能跟任何人说。我和你在很多方面都不一致。我们各有各的爱好,各有各的趣味,各有各的观点,等等。但是我知道,你喜欢我,理解我,正因为如此,我特别喜欢你。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们能毫无遮掩地、开诚布公地谈谈。”

“我心里想什么,我就对你说什么。”斯捷潘笑着说。“不过,我要告诉你,我的妻子可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这时,斯捷潘想起了他和妻子的关系,叹了一口气,停了片刻,才又继续说:“我的妻子有先见之明,她把人看得很透。但这还不算,她能看到人的未来,尤其是在婚姻方面。比如她预言说,沙霍夫斯科伊小姐会嫁给布伦登。谁也不相信这话,结果她的话是对的。她也是站在你这方面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她不仅喜欢你,她还说,基蒂将来一定成为你的妻子。”

列文听了这话,马上就喜笑颜开了,高兴得连激动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她这么说!”列文大声说道。“我常说,你的妻子真是个绝世佳人。好了,这事已经说了很多了,就说到这儿吧。”他说着站了起来。

“好吧!不过你坐下。”

但是列文已经坐不住了。他感到这个房间像个笼子,他在房间里迈着有力的步子,来回走了两三趟,眨眨眼睛,为的是不让人看出他眼里有眼泪,然后才又坐到桌子旁。

“你要明白,这不是爱。”他说道。“我已经恋爱了,但这不是爱。这不是我的感情,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在支配着我。你知道,我所以走掉,是因为我断定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你明白吗,就像世上根本不存在的幸福一样。但是我思想上发生了激烈的斗争,我发现,没有了这个,也就没有了生活。应该解决……”

“那你为什么要走掉呢?”

“哎呀!等一等!要说的话,要问的问题太多了!你听我说,你知道,你难以想像你说的话对我起了多么大的作用。我太幸福了,甚至都让人讨厌了,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忘了。我今天才知道,我的哥哥尼古拉就在这里,我连他也忘了。我觉得他也是幸福的。这近似于发疯。不过有一点很可怕……你是结过婚的,你知道这种感情……可怕的事就在于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都有一番过去……不是爱情的过去……而是罪孽的过去……突然要去接近一个纯洁无瑕、天真无邪的姑娘,这真是令人生厌,所以我不可能不感到我自己不配。”

“嗳,你的罪过不多嘛。”

“哎呀,还是有的。”列文说。“还是有的。‘我怀着厌恶的心情审视我的一生,我颤抖,我诅咒,我痛苦地怨诉……,(引自普希金的诗《回忆》)就是这样。”

“有什么法子呢,人世间的事就是如此。”斯捷潘说。

“对我来说,我喜欢的一句祈祷词给了我唯一的安慰,这句祈祷词是:‘宽恕我吧,不是因为我做了好事,而是因为您慈悲为本’只有这样,她才能宽恕我。”

十一

列文喝干了酒杯中的酒,他们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还有一点我应该告诉你。你认识弗龙斯基这个人吗?”斯捷潘问列文。

“不认识。为什么你问这个?”

“再拿一瓶酒来。”斯捷潘对站在一旁斟酒的鞑靼人说。现在是不需要他的时候,可他老是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为什么我需要认识弗龙斯基?”

“以后你必须认识这个弗龙斯基,他可是你的一个情敌。”

“弗龙斯基是什么人?”列文问道。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刚才斯捷潘还在欣赏他那孩子般兴高采烈的表情,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副阴沉沉的、恼怒的面孔。

“弗龙斯基是基里尔伯爵的儿子,是彼得堡最典型的一个纨绔子弟,我是在特维尔认识他的,那时我在那里供职,他常来招新兵。他很有钱,人也长得漂亮,关系很多,是一个侍从武官,同时他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好心肠的年轻人。而且他还不光是一个好心肠的年轻人。我在这里还了解到,他很有学问,人很聪明。这个人是很有前程的。”

列文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那么,你走后不久,他就到这儿来了。据我观察,他爱基蒂爱得发狂,你也明白,她的母亲……”

“可是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明白。”列文皱着眉头说道。他突然想起了哥哥尼古拉,他憎恨自己不该把他忘了。

“你别急,听我说。”斯捷潘摸了摸他的手,笑着说。“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再说一遍,爱情是一种含蓄的、细腻的事,根据多方面推测,在这件事情中,我觉得你最有希望。”

列文把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他的脸色刷白。

“不过我劝你尽快把事情解决了。”斯捷潘一边说,一边给他斟了一杯酒。

“谢谢,我不能再喝了。”列文把酒杯推开,说道。“我都要醉了……喂,你近来怎么样?”他继续说道,显然他是想换个话题。

“还是那句话: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劝你尽快解决问题。我劝你今天不要去说。”斯捷潘说道。“明天早晨,你去郑重其事地提出求婚,上帝会保佑你的……”

“你不是一直想到我那儿去打猎吗?你春天来吧。”列文说。

他现在心里十分后悔,觉得不该和斯捷潘谈这件事。斯捷潘谈到的一个彼得堡军官是他的情敌,以及他的种种推测和劝告,对他这种“特殊的”情感来说,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斯捷潘笑了笑。他明白列文心里在想什么。

“我以后一定去。”他说。“是啊,老弟,女人就好比是螺旋桨,老是弄得你打转转。我的情况也很糟糕,糟透了。都是因为女人。你坦率地说说,你给我出出主意。”他拿出一支雪茄烟,一只手抓住酒杯,继续说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这么回事。比如说你结了婚,你爱你的妻子,但是你又钟情另一个女人……”

“对不起,这种事情我无法理解,就像……反正,就像我无法理解我现在吃得饱饱的,可经过面包店时我还要进去偷吃一块面包一样。”

斯捷潘的眼睛比平常更亮了。

“为什么不会?面包有时候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使你忍不住就要去吃。

“如果我能战胜世俗的欲念,

那我称得上是一位圣贤;

如果我受世俗的诱惑,不能自已,

我也曾纵情欢乐,造访了极乐世界!”(奥地利音乐家约翰·施特劳斯的歌剧《蝙蝠》中的歌词。原文是德文)

斯捷潘一边说,一边抿着嘴笑。列文也跟着笑了。

“是啊,我们说正经的。”斯捷潘继续说。“你要知道,那女人可是一个可爱、温柔、多情的女人。她孤身一人,很可怜,把什么都牺牲了。你要知道,现在事情已经做出来了,难道能把她抛弃?退一步说,为了维系家庭,必须和她分手时,难道就不能怜悯她,把她的生活安排好,减轻她的痛苦?”

“啊,实在对不起。你知道,在我看来,天下的女人分为两类……也就是说没有……更确切点说:只有这两类……我过去和现在都从未见过心灵美好而堕落的女人。至于说柜台后面坐着的那个涂脂抹粉的、烫发的法国女人,简直就是个妖精,所有堕落的女人都和她一样。”

“而福音书中说的那个改邪归正的妓女呢?”

“哎呀,别这么说!要是基督知道后人会滥用他说过的话,他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福音书中的话多着呢,可是大家就记得这一句。不过我说的话也不是我心里想的,而只是我的感觉。我对堕落的女人有一种厌恶感。你害怕蜘蛛,而我却害怕这些妖精。你大概没有研究过蜘蛛,不知道它们的习性,我对这些个妖精也是如此。”

“你说得多轻松,这就和狄更斯小说中的那位先生一样,他把所有难解决的问题都用左手扔到右肩后面去。否认事实是不解决问题的。怎么办,你说说,到底该怎么办?妻子已经往衰老的路上走了,可你还正当年呢。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觉得不能再给妻子爱了,虽然你很尊敬她。就在这时,你突然遇到一位意中人,那你就完了,完了!”斯捷潘用一种悲观失望的腔调说道。

列文笑了笑。

“是的,是完了。”斯捷潘继续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

“别去偷面包。”

斯捷潘大笑起来。

“哎呀,你真是个道德说教者!但是你明白,有两种女人:一种女人只是坚持维互自己的权利,这种权利就是你的爱情,而你是不能给她爱情的;而另一种女人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却什么也不要求。你该怎么办呢?采取什么办法呢?悲剧就在这里。”

“如果你想知道我对这事的真实看法,我告诉你,我不相信这是什么悲剧。为什么我这么说。依我看,爱情……有两种爱情,你会记得的。柏拉图在《酒宴》中所说的两种爱情,它们是人的试金石。一种人只懂这一种爱情,一种人只懂另一种爱情。而那些只懂得非柏拉图式爱情的人根本不用谈什么悲剧。因为这样的爱情就没有什么悲剧可言。‘谢谢您满足了我的欲望,再见吧。’这哪里谈得上什么悲剧。而柏拉图式爱情根本不可能成为悲剧,因为这样的爱情是纯洁的,专一的,因为……”

此时,列文想起自己的罪过和他经受的内心斗争,他突然补充说:

“不过,也许你说得对。很可能……但是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你瞧,你多么单纯!”斯捷潘说。“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你自己单纯,你也希望人世间的生活也是单纯的,而事实上不是如此。比如,你看不起社会上的公务工作,因为你希望一切事情都必须符合目的,而实际情况往往不是如此。你还希望一个人的生活自始至终都有其目的,爱情和家庭生活永远是统一的。而实际情况往往不是这样。形形色色的人生,美好的生活,都是用阴影和光明编织而成的。”

列文长出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在想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有听斯捷潘说话。

他们两人突然都感觉到,虽然他们是朋友,虽然他们一起吃午饭,一起喝酒,按说酒应该使他们的关系更加密切,可是他们各人想各人的事,互不相干。斯捷潘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饭后不是更加接近,而是更加疏远的感觉,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结账!”他喊了一声,就来到外面的大厅,在这里他立刻就碰见一位熟人,是一位副官。他们谈起了一位女演员和她的姘夫。斯捷潘和列文谈过话以后,再和副官谈话,马上就觉得如释重负,轻松极了,因为他和列文谈话,思想和精神总是那么紧张。

鞑靼人送来了账单,一共二十六个卢布零几个戈比,外加小费。列文应该分摊十四个卢布,要是在别的时候,这个数目一定会使他这个乡下人吓一跳的,可是现在他并不在意,付完钱,便回家去换衣服,因为要去谢尔巴茨基家,他的命运就要在那里决定。

十二

基蒂小姐已经十八岁。今年冬天她才步入社交界。她在社交界获得的成功超过她的两个姐姐,也出乎公爵夫人的预料。不仅出入于莫斯科舞场的年轻人都迷上了基蒂,而且这年冬天,就出现了两个郑重的求婚者:一个是列文,另一个是列文走后马上出现的弗龙斯基伯爵。

冬初列文的出现,他的频繁来访,以及他对基蒂明显地表现出的爱慕之情,使基蒂的父母——公爵和公爵夫人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谈论她的婚事,并发生了争执。公爵相中了列文,他说,列文配基蒂是再好也没有了。公爵夫人却使用起女人惯用的避开问题的方法,说什么基蒂还太年轻,列文还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基蒂对他也没有爱的意思,以及其他一些理由;可是她没有说最主要的理由,那就是她希望女儿能找到一个最好的夫婿,她不喜欢列文,她也不了解他。当列文突然离开莫斯科后,公爵夫人特别高兴,她得意地对丈夫说:“你看,我的看法是对的。”当弗龙斯基一出现,她就更为得意了,认为自己的看法更对了,基蒂不仅能找到一个好夫婿,而且能找到一个出类拔萃的夫婿。

基蒂的母亲认为,列文跟弗龙斯基根本不能相比。母亲不喜欢列文的那些尖刻的奇谈怪论。母亲认为,列文在交际场合往往干一些不得体的事,或说一些不得体的话,这都来自他的傲慢;她还认为,一个在农村每天与牲口和庄稼汉为伍的人,生活太粗野。有一点使她很不高兴,那就是他既然爱上了她的女儿,经常出入于这个家也有一个半月了,可老是期待和观望,好像在担心,如果提出求婚,一旦遭到拒绝,面子往哪儿搁。他不懂,经常出入于一个有笄女的人家,是应该说明来意的。而且突然就走了,也不说明原因。“多亏他没有什么吸引力,基蒂没有爱上他,真是谢天谢地。”母亲这样想。

弗龙斯基处处符合母亲的心意。他富有,聪明,门第显贵,又是宫廷的侍从武官,这是一个很有前程的职务,人又很有魅力。这可真是百里挑一。

弗龙斯基在舞会上十分明显地向基蒂献殷勤,邀请她跳舞,经常到她们家来,可见他的心愿是真诚的,是无可怀疑的。虽然如此,但是母亲这一个冬天,心老是悬着,不得安宁。

公爵夫人是三十年前嫁过来的,是姑妈做的媒。未婚夫的情况事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未婚夫登门来相亲,女方也就相看了他。姑妈分别了解了彼此对对方的印象,并且做了转达。彼此印象都不错。然后在约定的日子,向父母提出求婚的请求,并得到父母意料中的允诺。一切都进行得顺利、简单。至少公爵夫人的感觉是这样。可是轮到自己的女儿们要出嫁了,本来嫁女儿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她却觉得不那么顺利,不那么简单。她的两个大女儿多莉和纳塔利娅出嫁的时候,她担了多少心,劳了多少神,花了多少钱,和丈夫争论了多少次!如今,小女儿要出嫁了,她还是那样担心,还是那样劳神,并且和丈夫争论得比出嫁前两个女儿时更厉害了。老公爵像所有的父亲一样,特别看重女儿的名节;他对女儿们,特别是对他心爱的基蒂,管教得特别严,他经常和公爵夫人争吵,说她不顾女儿的名节。经过前两个女儿的事,公爵夫人已经习惯这一套了,不过现在她觉得,公爵的管束更有道理了。她发现,近来社会风气变化很大,做母亲更难了,担子更重了。她看到,像基蒂这样大的姑娘们都在组织什么社团,参加什么讲习班,和男人自由交往,单独乘车上街,很多姑娘都不行屈膝礼了,尤其是她们坚持,选择丈夫是她们自己的事,不是父母的事。“现在嫁姑娘可跟过去不一样了。”不仅年轻的姑娘们这么说,这么认为,就连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也这么说,这么认为。但是现在究竟怎样嫁姑娘,任何人都没有和公爵夫人说起过,公爵夫人无从知道。那种由父母决定儿女命运的法国风俗已经过时,并受到人们的指责;完全由姑娘自由选择的英国风俗也不时髦了,在俄国社会也行不通;俄国这种由媒人撮合的风俗业已被认为是一种不合乎情理的风俗,所有的人,包括公爵夫人在内,都嘲笑这种风俗。但是姑娘到底应该如何出嫁,谁也不知道。凡是和公爵夫人谈过这件事的人,都这么说:“算了吧,到了我们这个时代,那些老规矩应该丢掉啦!本来么,是年轻人结婚,又不是父母结婚,她们应该按自己的意愿安排自己的婚事。”话说得多好听,不过说这种话的人都没有女儿。公爵夫人很清楚,女儿一旦和男人接近,就可能发生爱情,可能爱上一个不愿意结婚的男人,也可能爱上一个不配做丈夫的男人。不管人们如何开导公爵夫人,可她就是不能相信如今的年轻人应该自己安排自己的命运,就像她不能相信无论什么时候对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最好的玩具是装着子弹的真手枪。所以公爵夫人为基蒂比为两个大女儿更要操心。

现在令她担心的是弗龙斯基只不过是对她的女儿献献殷勤而已。她看出来女儿已经爱上了他,不过她感到安慰的是他是一个正派人,所以不会干出那种事来。可同时她又知道,今天,社交自由的风气盛行的时候,女孩子极容易忘乎所以,而男人们一般说来把那种过失看得无所谓。上个礼拜,基蒂把跳玛祖卡舞时和弗龙斯基的谈话告诉了母亲,他们的谈话使公爵夫人多多少少放下了心中的疑虑,但还没有完全放下。弗龙斯基告诉基蒂,他们弟兄俩无论在什么问题上都已习惯于听从母亲的意见,尤其是一些重要的问题,如果没有和母亲商量,决不擅自做出决定。“现在我正盼望着妈妈从彼得堡来,她的到来是我的幸福。”他说。

基蒂说的时候,并不认为这句话有什么意义,但是母亲的理解就完全不同了。她知道,儿子天天在盼望着老夫人来;她知道,老夫人一定会高兴儿子的选择。可是令她不解的是他因怕伤老夫人的心,居然不提出求婚。她希望这门亲事能成,自己悬着的心也就可以落到肚里,所以她相信他的话。现在,当公爵夫人看到大女儿多莉所遭到的不幸和知道她打算离开丈夫的时候,别提多伤心了,可她最关心的还是小女儿的终身大事,这件事占据了她的整个心。今天,由于列文的出现,她的心里又增加了几分不安。她担心女儿曾经一度对列文有情意,为了名节——当然是多余的——她会拒绝弗龙斯基的求婚,总之,她担心列文的到来会给快成定局的事情设置障碍,会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怎么,他来了很久了吗?”当她们回到家里后,公爵夫人问起列文。

“今天来的,妈妈。”

“我只想说一件事。”公爵夫人说道。基蒂从她那一本正经的脸上就猜出母亲要说什么。

“妈妈!”她涨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对着母亲说。“这件事情不要说了,求求您!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她所希望的也正是母亲所希望的,但是母亲希望的动机却伤了她的自尊心。

“我只是想说,如果把希望给了一个人……”

“妈妈,好妈妈,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说了,这件事说起来令人害怕。”

“不说了,不说了。”母亲说道,她看见女儿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不过亲爱的,你答应过我,你对我没有任何秘密。你对我没有秘密吧?”

“妈妈,从来没有,任何秘密也没有。”基蒂的脸涨得通红,两眼直盯着母亲的脸回答说。“但我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我……如果想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我不知道……”

“是的,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她也不可能说谎。”母亲这样想,她看到女儿那激动和幸福的神情,笑了。公爵夫人所以笑,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现在她心里想的事对这个可怜的孩子来说,显得多么大,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