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一直都认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
宁王依旧如故,一身黑色鹤衣,一顶帷帽,一双白皙无比的手。
似是察觉到旁边之人在看自己,宁王侧过头望向了那泪如雨下的易清语。
那一瞬,时间再次凝固。
记忆中,仿佛也曾有过这么一眼。
而当下这一眼,却是来生,却是隔世。
来世再见时,你是否能够在眼神相触的一霎认出我?
“姑娘,你也竟也认识她?!”
宁王的声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温柔,那般伤感。只是,此时的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诧异。
易清语此刻仍是痴痴的望着他,想着那回不去的过往。
眼见她只是默默流泪,宁王幽声一叹道:“是啊,这帝都之中,又有几人叫南宫韵呢……”
他好似在说与易清语听,但却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背负着一身罪名走了……”
此刻,虽看不到宁王的表情,但是却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已然哽咽。
世上有一种想念,那是错过缘分却仍然记挂的相思。
世上也同样有着一种绝望,就是那唯一的记挂,唯一的念想,最后化作了云烟,消散一空!
听到宁王的声音,易清语渐渐走出了回忆。她极力的克制住自己,好让自己不再那么冲动。
因为,现在的她已然是易清语,不再是南宫韵!
“宁王殿下……”
万般挣扎过后,易清语也只能从口中说出这四个字。
良久,宁王收起伤感的情绪,声音再次柔声道:“你认得我?”
易清语抿着嘴唇,生怕眼泪会再次落下,颤抖道:“认得,我一直都认得……”
说完这话,她竟是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煎熬,立刻将脸扭了过去,身体微微轻颤起来。
看着易清语那因哭泣而颤抖的身躯,宁王轻声道:“想不到她竟有姑娘这般的朋友……李辰岚在此代南宫韵谢过姑娘了……”
此刻,他不再是宁王,而是李辰岚。
此时,那个亡故之人也不再是明妃,而是南宫韵。
一时间,二人竟皆都沉默,蹲伏在了这云江浅滩之上。
亦不知过了多久,易清语平复了内心的情绪,擦干脸上的泪水后,她抽噎道:“殿下谢字……小女子……愧不敢当……”
望着易清语脸上尚未干掉的泪痕,宁王柔声道:“即是她生前的故友,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易清语。”
听到这个名字,宁王的身躯似乎一颤。声音中好像也带有一丝诧异,说道:“你是忠勇侯府的千金,易清语?”
生怕自己声音再次抽噎,易清语并未开口,只是望着远处平静的江水,轻轻点头。
片刻后,宁王开口道:“我虽然从未听她提起过姑娘,但是姑娘的大名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易清语并未回话。
此时,二人手中的灯盏早已被江风吹灭。
为了怕宁王多想,易清语连忙道:“殿下,灯灭了……”
宁王似乎也反应了过来,随后二人再次将灯盏点燃,放入江中,推送远去。
此次,灯盏竟一直未再被风吹灭,而是随波逐流,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二人视线之中。
此时,远处顿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那是江畔放灯之人的哭魂之音。
声声凄凉,触人心伤。
宁王与易清语眼见灯盏消逝,便站起身来。
抬头望去,霎时间,只见万千孔明灯飘在上空,宛若星河近前,又好似萤火漫天。
天空之上,千灯仿佛将要燃尽这夜晚。
眺望云江,则又见那无数度魂灯盏已然聚集成江水,流淌不息。
夜风轻拂,宁王帷帽上的黑纱飘然而动。
“易姑娘,夜色尚早,可否到我府中歇坐片刻?”
易清语不知宁王为何邀请她,其实就连宁王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这样。
或许,是因为易清语与南宫韵相识。
然而,易清语却从不认识南宫韵,但她的的确确又是南宫韵。
世间,好多事本就如此矛盾,本就如此荒唐。
宁王府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富丽堂皇,甚至所处的位置都很是偏僻。相比于其他郡王亲王的府邸,这里简直不堪一提。
这是易清语第一次来宁王府,同时,也是南宫韵第一次来宁王府。
府内庭院深深,很是幽邃静谧。
一路走来,只见偶有侍女经过。虽然各个皆为妙龄花季,但却都极为温柔雅慧,颇显成熟。
其实,生活中你会发现,每一处环境里面的人,大都有着一些共性,只不过是明显或不明显而已。
兰泽芳草,碧泉凉亭。翡翠芭蕉,回廊曲折。
这本就该是雅士所居之地,倘若所居之人不是心静如水,又怎会去精心布置如此庭院呢?
或许,这世上存在着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风雨飘摇,如何残酷无情。只要内心宁静,一切便是安好。
又或许,宁王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谁又能想象的出,那本该是纵横朝堂,亦或是夜夜笙歌的皇子,竟会是如此默默无声。
谁又能想象出,他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变成了这般?
易清语不知,南宫韵同样不知。
有的人或许就是这般,从不愿意将自己满是伤痕的经历展示给别人,更不愿让别人陪着自己一起叹息。
但宁王又的的确确是个伤感之人,他本就有着这般的气质,那种惹人心疼的气质。
穿过曲折的回廊,只见修竹林立两侧,偶有清风袭来,便可听闻那如乐声一般的“沙沙”之响。
易清语跟随宁王来到一座房舍前。一同跟随着的,还有那个名叫侍琴的丫鬟。
侍琴好像从未离开过宁王身边,之前在寒烟楼时,易清语便见到过她,而今日在江畔送灯时,她也是远远站在宁王身后,默不作声。
这时,易清语不得不仔仔细细打量起侍琴来。毕竟,南宫韵生前从未见过侍琴。
她的年龄好像并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此刻她依然是之前那般,一身桃色仆装,细眉颦蹙,惹人怜惜。
她很少说话,从云江畔一路到宁王府,她也只是一直静悄悄的跟在宁王身后,默不作声。
片刻之后,易清语抬头望去,只见房舍牌匾之上有着瘦金体书写而成三个大字——听竹轩。
“侍琴,先带易姑娘到舍内休息片刻。”
“是。”
随后,宁王又对易清语道:“易姑娘,先失陪一下,我换身衣裳就过来。”
易清语点头,恍然幽叹,此时她好似还未适应过来。
因为,有些事本就无法预料。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到江畔放灯会遇见宁王,更想不到自己竟鬼使神差的跟着宁王回了府邸。
但无论如何,对易清语来说,这勉强也可以算作是一个好的开端。
前世的魂牵梦绕、生离死别过后,谁又不希望自己可以在来生与所爱之人再续前缘呢?
“易大小姐,请屋里坐吧。”
侍琴的声音很轻柔,也很细腻。似乎她生来本就是要让人怜惜疼爱的,但是命运却让她出身贫寒,最后被家人给卖出去做了丫鬟。
进入房舍后,易清语只闻阵阵兰香扑鼻而来,沁人心扉。
顺着香味看去,只见窗台前的花架之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兰草。
此时虽已立秋,但这些兰花却依旧开放,由此可见,这些花草平日里被人照料的很是细致。
易清语坐到了桌前,四下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看上去好像并不是会客厅,而更像是一间书房。
在易清语身前的案桌上,她看到了一盆极为袖珍的菖蒲,菖蒲的叶子翠绿欲滴,看上去使人眼睛倍感舒适。
其实也正因为菖蒲比兰草的叶子更细窄有型,故而很多文人都喜欢在案桌上摆放上一盆,作为雅供。
抬头环看四周,只见墙上挂有几副字。
在正门所对之处的横幅上,那里写着: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而在入门左侧的另一个直幅上,则是写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些字仍旧是用瘦金体所写,其形秀若兰草,但却是刚猛有力,极具韧性。
易清语认得,这些字正是宁王的手笔。
看到这些,易清语不禁心中再次伤感。
倘若平常之人看到这些字的内容,或许便以为宁王是看开世俗的超脱之人。
但眼下易清语却在想,如果不是长期的压抑与失望,谁又会轻易将人生看的这般平淡呢?
大约半柱香时间过后,宁王悄然而至。
此时,他已然换上了一身白袍,而白袍之上依旧绣着鹤图。
不变的,唯有他头上戴着的那顶帷帽。
他究竟有着怎样的相貌?
不止易清雨,但凡是见过宁王的人都很想知道答案。
然而,这却是他的禁忌!
“看茶。”
“是。”
门外有着一位侍女,闻声后便托着一个精致的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面摆放了两个翠蓝色的釉盏,和一个素雅的陶茶壶。
侍女托壶,清流入盏。
霎时间,只闻一股白菊清香从茶盏中四溢而出。
“我平日里只爱喝菊花茶,故而府里也只有这个。只可惜,新菊未开,这沏茶还是用的去年的陈菊,请易姑娘不要介意。”
宁王的确很随和,如果换做是其他皇子,必定是一口一个“本王”自称,好以此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
但眼下宁王的语气用词,怎么听都让人觉得他并非王公贵胄,反倒像是个普通书香世家的翩翩公子。
“宁王殿下如此委身邀请,清语已是受宠若惊,现在又以清茶相待,清语又怎敢嫌弃。”
听闻易清语的话,良久之后,宁王喟叹一声,道:“难怪易姑娘会与她成为朋友,你们二人说话的语气以及神情,竟都是这般相似……”
宁王这话说的无心,但在易清语耳中却如炸雷一般,令她心神晃动。
是啊,她虽然有着易清语的脾性,但在宁王面前,她却的的确确是南宫韵!
而属于易清语那张扬洒脱的气质,在她碰到宁王的那一刻起,便不自然的消失无踪。
此时的易清语很是害怕,她怕宁王询问起一些陈年往事。
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谁又能敢保证会百分百的克制住自己?
相思本就是有毒的,而毒发的那一刻,便是相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