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实用与艺术的分野
刚上初中的李心琦,学习书法已经有一年了。一年中,她临摹了颜真卿的《颜勤礼碑》和褚遂良的《大字阴符经》。由此,她有机会接触到毛笔书写不同的笔法,慢慢体会到颜体的沉厚、开张和大气,也能领会褚体的轻盈、灵动和多姿。她学习得很认真,在笔法方面的悟性也使我暗暗吃惊。
有一天,心琦的爸爸拿来她的一幅临作,是刚临摹的田英章的楷书,并咨询我学习田英章如何云云。我看孩子写得如此认真,不敢敷衍,遂郑重地给他说了一通道理。我说,田英章的字,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很端正,很美观,很大方。如果一般人只想把字写得端正实用而已,练习田英章是可以的。田英章的楷书,是从唐楷中的欧字而来。当代擅长欧阳询楷书的,还有很多,比如卢中南等。
应该说,楷书能写到田英章这种程度,是很见功夫的。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把字写得刻板了、匠气了,简单一句话,就是把字写死了。死和活,是中国艺术中的一个大问题。中国艺术家对于死与活的问题,远比对于美与丑的问题要重视得多。我说,蜡像固然很像,但是个死物。如果从艺术的角度来看,那就是南辕北辙了。我建议心琦若要想往更高的地方追求,一定要取法乎上,取法古代的经典。倘若田英章把唐楷写死了,那么,我们为何不回到活的唐楷来学呢?我坦诚相告,以我个人对心琦的了解,她的悟性很高,笔性也好,如果长期学习田英章,那就太可惜了。
田英章楷书,取法于欧阳询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启功先生大约二十年前给徐利明回的一封信,此信当时刊登在《人民日报》上。在南京艺术学院教授书法的徐利明,当时临摹了一些启功先生的书法,寄给启功求教。启功回信道:
来信早已收到,临拙书一册亦收到,实在抱歉,未能即复。现在先说咱们写字的事:
一、临拙书甚似,但千万不要再临了。“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斯为下矣”。也不知道是谁的话,因为他有理,就得听他的。这并不是我自己谦逊,因为咱们如果共同学习一些古代高手,岂不更好!学现在人最容易像,但一像了,一辈子脱不掉,以后悔之晚矣。我也常教一些最初入门的青少年,索性把我的字让他临,只一有些“得劲”了,立刻停止。看来你已并不是为入门,真是喜爱这一路字,所以更不可再写,千万千万!………
五、写今人的字容易似,因为是墨迹,他用的工具与我用的也相差不远,如果再看见他实际操作,就更易像了,但我转告,这办法有利有弊。利在可速成,入门快,见效快。但坏处在一像了谁,常常一辈子脱不掉他的习气(无论好习气或坏习气)。所以我希望你要多临古帖。
启功先生对后学的谆谆告诫,犹在耳畔。因为他说得在理,我们就应该听取。
启功行书清新雅致,颇具文人书卷气
同时,这里涉及到书写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实用与艺术的区别。很多初学书法的人,在这个问题上颇多费解,也颇多纠缠,所以很有必要说清楚。
从实用的角度看,汉字书写需要端正、整洁、有条理,这当然是出于阅读和浏览的方便。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增加一些流畅和连绵,自然可以增加阅读的愉悦,这就是最基本的美感。从这个角度看,馆阁体也是颇有可取之处的。实际上,练得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是需要多年功力的。
但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这样的功力越深,却离艺术的目标越远。为什么呢?因为艺术之为艺术,必须根植于人的心灵。任何艺术,都是在为人的精神和心灵寻找合适的表达形式。道德、艺术、科学,是人类文化的三大支柱。这其中,最能令人快慰的,无疑是艺术。人类为什么需要艺术?因为人生最大的快乐,来自对美的欣赏,而艺术是美的最高形式。艺术为什么能让人快乐?因为艺术是自由的、创造的、充实的、圆满的。艺术可以提高人的修养,完善人的人格,陶冶人的情操,颐养人的生命,它使人成为一个活得有意思的人、一个有活力的人、一个充满创造性的人、一个人性得到和谐发展的人,总之,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真正的人。
书法之所以能成为一种艺术,绝不是因为它是一种工整的书写,写得像印刷出来一样合乎规范,而是中国人在黑与白、点和线的千变万化中,完成了人的精神创造和情感宣泄。千百年来,它以活泼泼的意态安顿了中国人的翰墨情怀,为中国人营构出一种生命的诗意,并折射出一种深沉的文化哲思。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国书法与中国艺术精神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是一脉相承的。作为一种独特文化现象的书法,其独特性就在于由文字的书写而升入了艺术之境,这在世界文化史上是罕见的。
河南二里头夏代文化遗址出土的刻画符号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也可以重新打量一下中国书法史。书法史最早的源头,确乎可以追溯到刻划符号那里。因为,在先民们刻划的每一笔、每一画中,都已经包含了最原始、最朴素的生命情愫。在每一个符号或汉字中,已然包含了“写”的因素。但是,这些因素很难说是出于一种自觉的美的追求。书法美的真正自觉,大约要到汉末魏晋时期才真正开始。魏晋时期书法世家的出现,正是风格流派形成的重要标志。
被后世视为名家巨迹,实不过是信手两三行的便条(王献之《鸭头丸帖》)
在我看来,若以实用和艺术为尺度,书法史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一、从刻划符号的出现,到汉末魏晋,为文字实用时期。此时的文字书写并不缺乏美的因素,但是其审美意识终归是不自觉的。郭沫若提到过镌刻甲骨文的人,就是殷商时期的钟、王、颜、柳。但是,甲骨文、金文的种种“风格”,皆离不开材质和技术因素。
二、从汉末魏晋到20世纪初钢笔的出现和普及,则为实用和审美的并行时期。在古代,读书人必然习字,写字必然离不开毛笔和纸、墨。中国人觉得,读书人能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字,是那么的自然、随顺和合乎情理。这时候,实际上实用性和艺术性是杂糅在一起的。有的时候,你简直分不清他是在进行艺术创作,还是随手写一个朋友间的便条留言而已。今天我们奉若无上珍宝的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那些传本法帖(还只是摹本和临本),用欧阳修的话说:“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这些在当时不过是一些信手涂抹了几句话的便条,并不完全是为了让人当作艺术品来珍藏或悬挂欣赏的。在实用和审美并行的时期中,因不同的书写场合、环境和条件,实用和审美的比重有所不同。
三、从毛笔逐渐退出实用领域,尤其是20世纪末电脑的使用和普及,更使毛笔书写完全摆脱了实用。这时,书法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审美活动,并由此而获得了艺术的独立性。
这样来看书法史,我们发现,书法史的发展,实际上是一个实用性不断削弱、艺术性不断增强的过程。今天,有很多人根据钢笔和电脑的大量使用,对书法的未来忧心忡忡,甚至张罗起令人酸楚的美的祭奠,实际上是把实用性和艺术性混为一谈了。在我看来,只要汉字还存在,只要人们对于美的追求还存在,书法将会存在下去,并成为一朵独立的花朵,立于艺术的百花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