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书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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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书写用品——文房四宝

在很多人看来,练习书法只不过是写字而已。但是,当我们认真寻思“写”和“字”的内涵时,就会发现,书法的奥妙恰恰就在这里。

历史记载告诉我们,在大约距今170万年至50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元谋人、蓝田人、北京人已经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但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历史悠久的华夏文明,也不过五千年左右。原因很简单,作为华夏文明最重要的标志之一,汉字只有几千年的历史。尽管在完整记录语言的汉字体系产生之前,应该已经经历了相当长的原始汉字阶段,但是,由于目前缺乏原始汉字的资料,所以我们还无法作出确切的说明。

和世界上任何一种文字一样,汉字也是对应着语言而产生的,是语言的替代品。在现代技术产生之前,语言无法克服时间和空间的障碍而传之久远。尤其随着人的活动范围越来越扩大,再加上语言的地域性(方言)等诸多局限性,自然就需要创造出一系列的语言符号,来代替面对面的语言交流,从而完成人与人之间信息和思想的传递。这时,汉字就产生了。

手和其他物组成的合意字

双手同其他物组成的合意字

汉字的象形性与甲骨文字(上图引自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第37页)

这些最开始的符号,就是“文”。“文”(纹)的本义就是“错画”,即交错之画,就像传说中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那样,所以,“文”是早期的象形汉字。如果说“文”是妈妈的话,“字”就是孩子。“字者,乳也”,就像妈妈生了很多孩子一样,“文”衍生出很多“字”,即所谓“孳乳而浸多也”许慎:《说文解字·叙》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这就是“语”、“文”和“字”的关系。

一个小孩子,从生下来牙牙学语,到开始读书识字,大概需要几年到十几年的时间去熟悉祖先所创造的语言符号。而人类从婴儿、幼儿到童年时期,则经历了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时间。但一旦拥有了文字,我们就能和历史对话、和世界交流了。

不过,所有这些,都还与书法无关。

因为这是任何一个民族的任何一种文字所拥有的共同特征,即文字是语言的符号。只不过,汉字更加象形,并且是一直在使用着的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正因为中国汉字的起始是象形的,所以人们在探究中国人写的字为何能成为艺术品时,很自然就想到了汉字的象形性宗白华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一文中就说:“中国人写的字,能够成为艺术品,有两个主要因素:一是由于中国字的起始是象形的,二是中国人用的笔。”见《宗白华全集》(3),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402页。。他们认为,中国人之所以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书法艺术,就是因为汉字是象形文字。也因为把书法的基础归于汉字的形象性,所以书法界一直有一种看法,即把汉字的起源,等同于书法的起源。比如,现在很多书法史的著作,要么从甲骨文开始,要么从半坡符号开始,就是基于这一观点。

但是,问题马上就出现了。第一,世界上并非只有汉字是象形文字。像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楔形文字以及古埃及的文字,这些都是象形文字。它们不但没有发展成为一门艺术,而且早就消亡了。第二、汉字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并没有一直停留在象形层面上,而是逐渐远离了早期的象形意味。今天,我们所使用的汉字,90%以上都不再象形。第三、汉字中造字和用字的六个条例,即“六书”现在通行的“六书”,采用的是班固的顺序和许慎的名称。郭沫若就认为,指事在先,象形在后。,象形只居其一。而且,究竟是象形在先,还是指事在先,还存有争议。所以,这一看法便受到了质疑。白砥说:“文字起始于象形,这是历史的事实,已无需佐证。但认为书法也起始于象形,却是不能令人信服的。”白砥:《书法空间论》,荣宝斋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我认为,书法的要义,并不在“字”,而在“写”。换句话说,学习书法,并不在意写什么字,而是关心怎么写字。林语堂说:“欣赏中国书法,是全然不顾其字面含义的,人们仅仅欣赏它的线条和构造。于是,在研习和欣赏这种线条的魅力和构造的优美之时,中国人就获得了一种完全的自由,全神贯注于具体的形式,内容则撇开不管。”林语堂:《中国人·中国书法》(全译本),学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286页。有很多临摹某碑某帖多年的人,对于碑帖的内容却一无所知,就是最好的说明。

所以,从“字”到“写”的转变,实际上就是从汉字到书法的转变。

从“字”的角度来看,它是一种语言的符号,我们关注的是它的音、形、意,并用它传情达意。从“写”的角度来看,我们更在意用什么样的笔法,以什么样的节奏,通过什么样的结构造型,来把人心底里的那种并不是语言、概念所能表达、说明和穷尽的一种情感、观念、意志甚至是无意识的心灵隐微表达出来。“写”者,泻也,整个过程就像水的流淌一样自然。它的发端是在书写者的深心之中,流泻出来,则成为在洁白的纸上游走的带着体温的徒手线。这时候,线条就不再是语言符号的一个部件,而是一个完足的世界。因为它本身就有意义,它本身就有生命。

用线条把人胸中那种最深、最真的心灵隐微表达出来(张旭草书《古诗四帖》)

可以说,书法家实际上是借着汉字的形体结构和点画线条,在一个个有秩序、有笔序的汉字的书写中,通过线条的跌宕起伏和抑扬顿挫,通过有秩序的结构和自由流畅的线条,把源自人生命之中的那种力量、气势表达出来。实际上,在这个过程中,汉字的点画线条被注入了人的生命和感觉。我们反复练字,实际上也就是练习一种能够把自我生命融入点画的能力。

当一个汉字符号被书写者注入了力量、气势、感觉和生命,这时候,它就不再仅是一个作为语言符号的文字了。一个汉字符号,只要它的书写是正确的,能准确传达信息,至于是印刷体还是手写体,都无可厚非。但是,对于书法的认识却不限于此。古人常说,书法“宛若银钩,飘若惊鸾”,“矫若游龙,疾若惊蛇”,就是赞叹汉字书写中所蕴含的那种生命活力。汉字的使用,只关心规范与否、正确与否;而书法不同,它必须是活的,而不能是死的。无论何种用笔和结构,都要能表现出一种活泼泼的生命的感觉。

从“字”到“写”的转变,是从一个民族共同体的语言符号,转变为个性化的艺术符号。因为电脑键盘敲出来的任何一个规范的汉字,都是属于整个中华民族所共有;而《兰亭序》中的一点一拂、《颜勤礼碑》中的一提一按,却只属于王羲之和颜真卿。要学书法,首先必须确定学哪一家、哪一体,由此,了解其不同用笔和结构的特点等等。唯此,才能真正走进一个个风格鲜明、充满生机活态的艺术世界。

王羲之《兰亭序》

颜真卿《颜勤礼碑》

书法关注的是“写”,而不是“字”。中国人把“字”向“写”轻轻一转,就转出一个两千多年绵延不绝的书法世界。也正是在“写”这一点上,我们能捕捉到书法最本质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