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台湾对于像我这样生长于“文革”时代的人来说,有着复杂的感情。从开始记事起,便伴随着“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的口号成长,依稀知道台湾在很遥远的地方,台风从那里刮起。
那时,大陆传唱着一首歌曲——《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歌词是“我站在海岸上,把祖国的台湾遥望,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荡漾,阿里山林涛在耳边震响,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我们日日夜夜把你们挂在心上……”海峡两岸军事高度对峙,两岸民众老死不相往来,大陆同胞只能思念海峡东边的骨肉兄弟姐妹。
这首歌曲的歌词几次改编,广泛传唱。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曲的小提琴独奏曲,如泣如诉,我忍不住潸然泪下,宝岛台湾何时才能与大陆团聚?
随着两岸敌意的降低,大陆提出以和平统一来解决台湾问题。邓丽君的美妙歌声一时传遍大街小巷。“我的骨肉兄弟”却很少再有人唱起,它的感伤旋律早已存封在历史的记忆里。
在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读了两年书,我回到家乡清江浦,在一所中学教书。《淮阴日报》辟有文史专栏,我写了几篇关于曾国藩、左宗棠与淮阴的短文,刊于该报。淮阴市政协编写文史资料,约我写一篇短文。翻看几辑《淮阴文史资料》,我大致知晓一点家乡与台湾的渊源。
淮阴(今析为淮安市、宿迁市)位于苏北腹地,明清时期运河经济盛极一时。清江浦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之称,进入海运时代,一落千丈。淮阴与台湾相隔千里,因地缘上的关系,与台湾联系与福建相比不算多,近现代却出了多位与台湾息息相关的人物。
杨泗洪生于晚清,曾投奔淮军,后赴台湾任职。1895年甲午战败,清政府被迫签订《马关条约》,割让台湾给日本。台湾军民义不臣倭,丘逢甲等人成立了台湾民主国,日强台弱,知事不可为,率先撤离台湾。黑旗军副将杨泗洪指挥镇海中军,协助刘永福,在云林、嘉义一带抗击日军,中炮阵亡。台湾进士许南英组织义民,在台南抵抗日军,渐渐不支。唐景崧、刘永福、许南英等人最后不得不撤返大陆。杨泗洪的尸骨被其亲友辗转运回江苏宿迁老家安葬。为保卫祖国的宝岛,杨泗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杀身成仁。其抗日为自发行为,未得到清政府的抚恤。生益于国家、民族,死却无闻于后。
丘逢甲、许南英回到大陆故土,不忘亡台之恨。丘逢甲给他的儿子取名为丘念台,发誓“十年如未死,卷土定重来”。宿迁青年陈颐鼎懔于国家积贫积弱,南下广州,进入黄埔四期求学。北伐时三打南昌,任敢死队队长。1937年12月,陈颐鼎率军死守南京中华门,全军死战后,身中数弹的陈颐鼎靠一块小木板,漂过长江。1945年10月,国民党70军副军长陈颐鼎率军自宁波渡海,收复宝岛台湾,洗却了中华民族在甲午战争中遭受的奇耻大辱。
晚年陈颐鼎将军隐居在南京,默默无闻。他很少向外人提及率军收复台湾的事功。1987年8月,我慕名找到南京市洪武路325号,拜访了陈颐鼎将军。近90高龄的陈老,对我这个来自家乡的小青年非常客气,答应为淮阴文史资料撰稿。他的长篇回忆文章不久便刊于《淮阴文史资料》。
年轻人难免好高骛远。几番周折,1991年秋,我进入南京大学历史系,专攻台湾近现代史。1994年到广东工作,因不堪岭南潮湿,又于1998年秋,回到南京大学历史系,继续学业。
在20世纪的中国,台湾光复与1997年香港回归、1999年澳门回归,是近现代中国人民收复失地的壮举。限于复杂的政治因素,与港澳回归大书特书相比,大陆民众却不知道台湾光复的详细经过。
鹤一般高寿的陈颐鼎将军已经西去,再也没能回到魂牵梦萦的台湾岛。因蒋介石、陈仪、陈颐鼎等人收复台湾,是代表国民党政权,教科书及相关著作只谈中国政府收复台湾,至于具体执行人则一概省略,以致在陈颐鼎的故乡,几乎无人知道他的名字。
许南英返回大陆后,致力于文化教育,教导子女要做埋在泥土里的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许地山一介书生,铭记父亲的教诲,以“落花生”期许,“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
埋在泥土里的花生是台湾人民的期许,夹杂着被祖国抛弃的自怨自艾。“要救台湾,必先救祖国。”一批批台籍青年回到祖国大陆,投身抗日运动。他们的心声代表了台湾人民的追求方向。
作为中国的固有领土,台湾于1945年10月就回到了祖国怀抱。由于内战,台湾长期与大陆隔海对峙,但不能改变台湾作为中国领土一部分的历史事实与法律地位。
1990年代后期,李登辉之流加快“去中国化”的步伐,拼命割断台湾与大陆的历史脐带。对于台湾前途,大陆学术界有责任让历史告诉未来。写一部关于台湾光复与重建的书,对于认识台湾具有特殊的作用。
清道光十八年(1838年),两江总督陶澍在清凉山下建立惜阴书院,取陶侃的名句“大禹圣人,犹惜寸阴,吾辈当惜分阴”,提醒学子当珍惜光阴。1907年,两江总督端方将其改为江南图书馆。
1949年国民党政权撤往台湾。民国时期出版的图书、报纸、杂志等,因数量庞大,无法带走,只得弃置,转存于南京图书馆古籍部,保存完好。我来到位于龙蟠里的惜阴书院旧址,查找目录,收集资料。深秋时节,书院前两棵高大的银杏树金黄绚烂,想起古人“珍惜光阴”的警训,探寻民国时期前人考察台湾、认识台湾的轨迹,分析陈仪等人筹划收复台湾的得失,研讨光复初期台湾的政治重建、经济重建、文化重建及社会冲突。
2010年10月,我赴台湾访学,适逢统派聚会,应邀参加,300余人济济一堂,十多位老人登台唱起《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我不禁黯然神伤。在当今台湾,坚决主张台湾与大陆完全统一的民众是越来越少,基本上是老弱病残,年轻人为谋生,即使体认到台湾的前途在于祖国统一,也不得不与统派保持一段距离。照此下去,再过十年二十年后,在台湾岛,连唱这首歌曲的人都很难找到。
两岸关系经热政冷,大陆领导人逐渐体认到,拉近两岸人民的心理距离尤为迫切。2011年春,温家宝总理对台湾记者说:“我们是同胞,骨肉之亲,析而不殊。”语出《汉书》之《武五子传》,原文为:“其明年春,乃下诏曰:盖闻象有罪,舜封之,骨肉之亲,析而不殊。其封故昌邑王贺为海昏侯,食邑四千户。”兄弟之间,情同骨肉,古人尚且如此宽怀大度,今人更应超越才是。
回首台湾被割让与回归祖国的历史,还其历史本来面目,有助于拉近两岸的文化认同。客观公正地评价蒋介石、陈仪等人在收复台湾过程中的作用,可以为大陆与台湾的互动寻找到历史的共鸣。
15年来,我赴南京、北京、上海、厦门、福州、台北等地的图书馆、档案馆查找资料,寻访当事人,不因史料难找而气馁,不因无处投稿而放弃,青灯黄卷,踽踽独行,完成了书稿《国民政府收复台湾研究》,辛酸苦辣,冷暖自知。
民国初年,陆费逵先生在上海创立了中华书局,以“开启民智”为己任。对日据下的台湾,中华书局的同仁未敢释怀。
1916年4月,汪洋赴台湾参观劝业共进会,编写成《台湾视察报告书》。1917年6月,取名《台湾》,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民国时期中国大陆研究日据下台湾的第一部专著。1935年,中华书局出版了葛绥成著《朝鲜和台湾》、江亢虎著《台游追纪》。这些书籍图文并茂,可读性强。1948年6月,中华书局出版了李震明著《台湾史》。1985年,中华书局影印了清修《台湾府志》三种。薪火相传,以启山林。
一百年来,中华书局不但是台湾知识的普及者,也是光复初期台湾中华文化的建设者。中华书局编辑朱文叔,于1946年,出任台湾省编译馆学校教材组主任,建议:“一切教材,在写作时,须处处注意使与祖国发生联系;字里行间,须处处渗入中国精神;使本省与祖国在教材上为有机的结合。”他为台湾省编译馆采购书籍《中国史纲》、《二千年间》、《中国通史》,由中华书局图书馆配购,还有《鲁迅全集》、《四库全书学典》、《新中国分省图》、《台湾府志》(乾隆十二年本),及中小学教材国定本各科教学指引等。中华书局编辑周宪文,于1946年出任台湾大学法学院院长,开创了战后台湾经济史研究。
作为一名研究台湾近现代史的学者,我一直对中华书局充满了景仰之情。书稿草成后,我与中华书局联系,询问能否将书稿出版。在学术出版物经济效益不佳的困窘下,中华书局保持着对台湾问题的人文关怀,经过论证,决定出版。编辑认真审读了书稿,提出修改意见。这种“坚守,执著,专一,强毅”的学风,彰显了百年老店的严谨与求真。
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陶侃说“吾辈当惜分阴”。从向陈颐鼎将军请益求教,到这部书稿由中华书局付梓,转眼快30年了。我的学术成果不多、质量不高,不是社会大环境使然,主要还是自己不够努力,学未专攻、心有旁骛,难免虚度光阴、老大伤悲。最后,引陶渊明诗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以自勉。是为序。
褚静涛
2013年3月12日夜于卢沟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