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愁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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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哀愁的预感(3)

母亲直言不讳地问。天空乌云密布,光和灰色构成离奇的花纹,漏下倾盆大雨。草坪被雨淋湿后渐渐呈现出浓郁的绿色。

“嗯,其实吧,我……”我狠狠心说道,“我看见幽灵了。”

“幽灵?”母亲脸色陡变,望着我。

“嗯。是的。好像幽灵似的东西。”我说道。

……房子改建期间,我们在隔壁镇上靠近车站的小巷里,借住一间快被拆掉的破房子。说起来,原本是因为春天里哲生的房间漏雨厉害,怕影响他考试复习,一家人说起翻修屋顶的话题,不知不觉地发展成了全面改建,所以仓促间我们只能找到这样一间破房子临时应急。反正也就两三个月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够应付过去,于是四个人就慌忙搬过去住了。

但是,那房子也太可怕了。一幢平房,只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厨房,而且浴室设在房子的正中央。也许里面的房间是后来补建的,但房子的结构也太离奇了,无论从里面的房间去哪个房间都必须经过浴室。而且整个浴室就是一件古董,旧瓷砖不是褪色就是脱落,还有缝隙,风从外面咻咻地钻进来,最要命的是还漏水。所以洗澡时必须四个人紧接着洗,否则浴池里的洗澡水会漏光。当然,如此不方便的生活也是很新鲜的。整个家庭的情感反而变得更为密切,大家都乐在其中。

那天,我走进这个“漏水浴池”。那是五月的一个冷飕飕的夜晚。

记得是夜里九点多一点。窗户微微开启着一条隙缝,散发着初夏气息的夜风从那里吹进来。我静静地泡在浴池里发呆,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宛如小河流淌过漂亮的院子。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是浴池里的水从瓷砖的裂缝里一点点渗漏出去的声音。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声音,听着觉得很舒心。

这间浴室好像有一条很大的裂缝通向外面,常有蚂蚁、蜗牛在浴室里爬来爬去,或烫死在浴池里。开始心里还觉得很恶心,并因此害怕得差点大叫大嚷起来,后来就习惯了。

在没有灯罩的灯泡照明之下,我神思恍惚地注视着发暗的瓷砖的镶嵌图案。在升腾的热气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要想起什么。

如果我这样描述当时的感觉,我想人们应该都能够听懂。

猛然感觉到胸腔内一阵骚动。我仿佛眼看要知道什么了。我预感到马上将会发现什么……这是一种有些哀伤的感觉,有些恐惧又有些兴奋莫名。马上就会降临的事情将颠覆我原有的一切……而心情一旦变得这样,我的头脑里就会一下子被“往事眼看就要浮现出来”这句话塞满,这又是为什么呢?

别人感觉到自己眼看就要回想起已经忘却的事情时,也是这样的吗?——我躺在洗澡水里怔怔地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件东西碰到我的背。是一样硬硬的、漂在水面上的大东西。

“嗯?”我回过头,背后却什么也没有,只见清澈的洗澡水在晃动。我侧耳细听,依然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到底是什么……我这么想着又把脑袋转回来时,顿时有一种难以忍受的讨厌之感。身体产生了强烈的反应,明明很热却冒起了鸡皮疙瘩,我恨不得马上离开。但我赤身裸体毫无防备,不宜挪动身体,头脑的中心响起一阵低沉的声音,大叫恐怖。

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什么东西再次碰到我僵硬的后背。我再次悄悄转过身去,这下那东西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了。

那是一只玩具鸭子。

是一只浮在浴池或游泳池里玩的橡皮鸭子,居然是红身子黄嘴巴!

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本没有的东西怎么会突然间出现在这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越想越觉得有一种恐惧从脚底涌上来。我霍地站起来,大叫一声“呀”,慌不择路地跨出浴池。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恍若从铁链里猛地挣脱出来似的。

母亲在厨房里听到我的声音,一把推开浴室的门,问:

“怎么了!”

我喘了一口气,再次朝浴池里望去。

——那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剧烈地摇晃着,还有潺潺的漏水声……

“没怎么!”我回答道。我一走出浴室便回到房间趴在床上,胸口还在咚咚地跳着。

一阵浅浅的睡意随之而来。蒙眬中,我做了一个不像是梦的、感觉离奇的怪梦。

在梦中,我变成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杀害了一个婴儿。呀!现在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厌恶的感觉。那些感觉始终都只是一些碎片,然而却散发着现实的气息。

盛夏的中午时分,我站在那间浴室里。浴室里洒满炽热而耀眼的阳光。看起来窗玻璃和瓷砖都是新的,这真出乎我的意料。我穿着拖鞋,但我对这双拖鞋完全没有印象,色彩搭配得像国际象棋那样可笑。拖鞋踩在板条式地板上那黏糊糊的感觉,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脖颈上冷汗涔涔,发型是从未剪过的短发。我用双手将号啕不止的婴儿发了疯似的按进浴池的水里。

婴儿的重量、微弱的抵抗、仰望着我的目光,我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我口干舌燥,一阵晕眩。阳光十分刺眼,传来轻轻的流水声。我发现放在脚边的小脸盆里,有一只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的玩具鸭。

——这时,我醒了。

我第一次把那场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母亲。对这件事,我一直噤若寒蝉。晴日当头却下着雨,每次抬头望天空,阳光都直刺我的眼睛。在向母亲诉说的过程中,即使最忘情的时候,我依然觉得有些轻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而且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希望能把它忘了。

“可是,这其实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不是吗?你是把它当真了?”母亲神情认真地说道。母亲始终是一个任何时候都会倾听小孩说话的人。

“嗯。因为我已经调查过了。”我说道,声音镇定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我到房东那里打听过了,后来我又去图书馆查阅报纸,还复印下来了。说那间房子里的确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一名女招待被丈夫抛弃,精神有些异常,把婴儿杀了。日期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样,是夏天,八月份。”

“是吗?……”母亲不说话了,陷入了沉思。

我问:“妈妈,类似的事情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吗?”

“怎么说?”母亲随即反问我。

我看着母亲,她的眼眸变得黯淡,让我心里生痛。

“我就是有那样的感觉啊。”

这是一次有些多此一举的对话。这一点我很清楚。宛若在孤寂的黑夜里走钢丝,在黑暗中只能看见白色的钢索和自己的脚,尽管心中发怵,却只能往前走。我低下头定定地注视脚下的草坪。

“……你吧,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啊。当时我经常找那方面的书来看,就是超感觉啊、预知啊这类的书。你父亲这个人不太相信这些,所以他也不来搭理我。还在你很小的时候,你吧,每次电话铃响起,都会说出对方的名字。就连不认识的人打来,你都会说出他的名字,什么‘好像是山本先生’,什么‘是爸爸公司里的人’。而且几乎都被你说中呢。还有,某个地方以前曾经发生过的事,你不知为什么也能感应到。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去七里滨[2]的时候,你说‘以前人们在这里打过仗’。我吓了一跳。还有,在曾经发生过事故的现场,或有人自杀过的岔道口,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却害怕得不肯走近。很厉害吧?你自己已经不记得了……还有,你父亲半夜里和我大吵了一架,你在二楼睡得很熟,我们吵架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我们也是有说有笑的,但早饭后你去我们的房间,会说:‘爸爸和妈妈吵架了吧?’你一直都是那样,所以我们还带着你到处找医院做检查,还请教了很多专家。医生说,随着年龄的长大,这些现象会渐渐消失的。”

“是吗?”那些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是啊,那时的你,即使站在边上看着,都觉得非常特别啊。不过呢,一次性比别人感知到更多的东西,嗯——小时候是能够办到的吧。因为小孩子或多或少都是那样的。只是再怎么认为那是一种才能,我和你父亲都没有想过要将你培养成那样的人,就是上电视表演预知能力的那个克鲁瓦塞特或者能拧弯匙子的少年。我们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种普通的生活。而且,如果在像小时候那样受到制约的精神里还保留着那种能力,如果长大以后不受自己的意志控制而到处发挥的话,这种人就要花费很多时间用来控制自己,要不无论如何都得去医院治病,只能是这两者之一,你能明白吗?那时候我们就担心这一点,不知道商量了多少次。”

“……嗯,我很明白。”我说道,“不过那是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担心的问题是,以后还会因为什么事情引发神经过敏。现在我还说不清是什么,可要再次受到残留在杀人现场的怨气之类的刺激的话,我再也不可能产生感应了。”

“听你这么说,想想也真是的。”母亲终于流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房子也已经是新的,快忘了吧。”

“嗯,我也这么想。”

我发自内心地直点头。我重又感到震惊,因为我有着太多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地方。有着太多记不住的东西,有着太多被隐匿的领域。雨停了,阳光立即洒满了大地,院子里一片光明,好像从来就没有下过雨一样。我们又开始整理院子。

我现在才清楚地领悟到,那个下了一场太阳雨的下午是一道重要的分界线。那天是星期天,全家人像平常一样,在家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是普通而又平静的一天。

尽管如此,某种巨大的变化却怎么也阻止不了。我觉得那一天非常值得珍惜,然而当时我却分明看见一个幻影在自己头脑深处冷不丁一闪而过。那简直就好像八厘米旧电影胶片旋转着远去,却又作为一种无可替代的宝贵东西,紧紧地压迫着我的胸口,毫不理会我的惊讶,一闪一闪地映现着。

其中之一是手。一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拿着剪子在修剪花。那只手不是母亲的手,更纤细,戴着镶有绿宝石的戒指。

另一个幻影,是一对夫妇愉快散步的背影。其中的女性,无疑就是刚才幻影里出现的那只手的主人。

那些情景在与眼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地方清晰地不停移动着。我屏住气,希望能将那些流逝而去的幻影留驻在心里,哪怕些微也好。我感觉一瞬间就好像在车窗里望着窗外后退而去的最美好的景色,而且其中最长久、也最有印象的,就是有关“姐姐”的幻影。

那个女孩还很小,头发分梳在两边。奇怪的是她长着一张带大人味的脸,正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站在深绿色的池塘边,穿着一双与灰色石板反差明显的红色拖鞋,蹙着眉喊我的名字——

“弥生。”

她的嗓音很甜美。温煦的风儿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那令人怀恋的侧脸一动也不动,一双孤寂的眼眸望着阴霾的天空。我也抬头望着远处被风吹着快速流动的云。

“弥生,听说台风要来了。”

她说道。而且,那时我才清晰地想起这个陌生的年幼的她是“姐姐”。我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点了点头。她注视着我,微微笑着说:

“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睡在窗户边上看暴风雨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我心情愉快地坐在阳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冰冻过的高档日本酒。在梅雨季节里雨停的时候,天上星星繁多。

我的新房间虽然空间狭小,却有一个阳台,光这一点就让我不胜欢喜。无论冬夏,我都非常喜欢户外。

但是因为太逼仄,我弓着身子挤坐着。为了固定身体,我把窗户关紧,双脚放在空调的外机上,脚底板紧紧抵着水泥墙,整个身子一动也不能动。我就这样在局促的感觉中望着高高的栏杆对面的星空。凉风吹拂我的面颊,非常惬意。我全身心地、就连指甲都沉浸在六月甘美的凉爽里。吸入肺腑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昏昏欲睡。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地闪烁着。

我感到茫然。

我以前就常常离家出走。想集中思考某件事的时候,我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只有去没有家人时刻留意着、不需要寒暄的地方,我才能平静下来。

不过,我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小孩的游戏。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换个地方静静地思考过一些事情,然后乖乖地、战战兢兢地回家,父母即使开始时会瞪着眼骂我几句,不久也会对我喜笑颜开。永远都是这样。现在我才第一次打从心底里痛切地感觉到,所谓的离家出走,是有家可归的人才做的事……

不知为什么,这次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我踌躇再三。在往旅行包里装东西的时候,好几次停下手来。这次出走,会引发什么大的事情,即使回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所有的一切了。

我对此确信不疑。

家肯定在这里,像以前那样离家几天后回来,表面上不会有任何变化。但不知为何,我会有那样的感觉。每次回味这种感觉,父亲那高大的背影和母亲的笑脸就会不时刺痛我的胸口。我在行李堆前陷入了沉思。

哲生,会让我更加牵挂。

他每次带着明亮的眼睛神情无邪地来到我面前时,我都会涌出一股强烈的情感,我不愿意失去这一切的一丝一毫,我不想生命中缺少他。

这时,隔着窗玻璃听到有人敲我房门的声音。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开门,但因为醉了,再加上地方狭窄,我一动都不能动,我嫌麻烦,就直起嗓子嚷道:

“进来吧!”

我自己还在屋子外面,根本用不着“请进”,但简直就像在电影里一样,在感觉遥远的屋子里,房门“咔嗒”一声猛地打开,哲生径直闯了进来。他毫无顾忌地走到我身边,说:“你在干什么?就好像肚子朝天、胖得挤满水池的大娃娃鱼一样。”

声音透过窗户传过来,听着有些模糊。哲生穿着灰色雪纺T恤衫,配一条牛仔裤,光脚站在我的房间里,一只手上像平常一样拿着一本薄薄的试题集,背挺得笔直,用平素那双清澈得可怕的目光望着我。

……别的地方还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