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哀愁的预感(2)
在阿姨家度过的那片刻时光,给我留下神神秘秘的感觉,我将它收藏进内心深处。在那呈现出独特色彩的空气里,在有阿姨居住着的空间里,仿佛就连流逝而去的时间都放缓了脚步。那时那刻的印象奇妙地、令人怀念地袭上心头,烙在我心上。
不久,阿姨家那白色的墙壁隐现于树丛间,当看见亮着小小的一点灯光的窗户时,我不由松了一口气。阿姨果然在家里。我站在房子前面,推开挂着许多闪着幽光的水滴的锈蚀的铁门,接着按响了门铃。我感到有些紧张,片刻后,耳朵里听到里侧传来慢慢走近的脚步声。阿姨站在门背后问道:“是哪一位?”
“是我,弥生。”我说道,门随即打开了。
“哇!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阿姨一见我就这么说道,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那大大的眼眸深邃而清澈,端正的浅色双唇描绘出亲切的笑容——我注视着她的眼眸和嘴唇,感到恍如在梦中。
“对不起,突然打搅你,我已经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着,我“嗨哟”一声把手提包放在门口的水泥地上。
“哦!电话,我听到电话铃在响……最后因为怕烦……对不起啊!”阿姨说着,看着我的手提包笑了。“快进屋啊!怎么,你是旅行回来?”
“嗯,只是离开一下罢了。我想在你这里住几天,尽量不打搅你。”我说道。
“呀,是离家出走!”
阿姨眼睛瞪得圆圆地说道。那如呢喃细语一般的声音里像是带着些为难,但我的心里某处却有足够的自信与把握,我相信不会有问题的,这个人一定会让我住下,我们俩的关系绝对是很好的。
“……不行?”我平静地向她确认道。
“当然可以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知道这里有房间空着吧,只要你愿意,你就来住啊。”阿姨开始时眼神有些呆然若失,后来语气变得很明快,“快进屋,要被雨淋湿了。”
接着,她把我领进房子里。
那天夜里,雨声低沉,夜色浓重。进屋时被随手关上的房门之中有一片静谧的空间。阿姨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走廊朝厨房走去,在古旧的大炉灶上烧开水,为我沏了一壶热气腾腾的红茶。她穿着白色睡衣的背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身影。阿姨什么也没有问我。茶水的馨香弥漫了整个屋子。我把肘支在桌子上,突然想到“我只是想再一次来这里看一下罢了”。一种相信自己已经理解了一切的确信随随便便地就进入了脑海。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很不可思议,我高兴极了,得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只要来这里就感到满足了。
随后,我当真是久违地听到了阿姨弹钢琴。和以前完全一样,是轻柔的音色。一个阴霾的下午,从二楼阿姨的房间里流淌出优美的乐曲。我从厨房的窗口默默注视着乐曲在院子的树丛间穿梭,柔柔地消失进灰色的天空。我在那段日子里才第一次知道,“声音”这东西,有的时候是肉眼看得见的。不!那时,我眺望着的是某种更值得怀恋的景致。那优美的旋律唤醒我甜蜜的情感,一种仿佛在遥远的过去总是这样注视着声音的情感。我闭上眼睛,侧耳聆听,恍若置身于绿色的海底。整个世界好像闪耀着明亮的绿光。水流清透舒缓,好像无论多么痛苦的事,在这里面都会像掠过肌肤而去的鱼群。我有了一种哀愁的预感,仿佛自己将一个人独自走到天黑,就那样迷失在远方的潮流里。
这是我十九岁那年初夏的一个故事。
那个星期天,我还赖在床上睡着。母亲一早就在院子里打理盆栽。父亲被母亲喊去帮忙,他时而大声说笑,时而抱怨什么,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如果我现在起床的话,母亲一定也会把我喊去院子里帮忙的,于是父亲就会像遇到救星一样溜到哪个地方去,这是显而易见的……我这么想着,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们家改建后焕然一新,我们搬到新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早晨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天花板,头脑里一下子拐不过弯来,还会吓上一跳。房间里仍弥漫着崭新的涂料和白木的气味,微微有一种疏远的感觉。自从搬家以后,我一直有些忧郁,好像自己的体内正在发生着某种变化,某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旋转着,却又想不起来……我怎么也无法从头脑里抹去那样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我全然没有幼年时期的记忆。我的内心里,我的相册里,全然没有。
这的确是很不正常的,但是那种反常已经完全融入日常生活里,人一般总是面对未来,所以渐渐地我也就淡忘了。
家里还有父亲和母亲,还有小我一岁的弟弟哲生。我们的家庭是一个明亮的世界,就像斯皮尔伯格的电影里出现的中产家庭那样,洋溢着幸福。父亲婚前在一家企业里当医生,结识了当护士的母亲,两人结了婚。家里永远洋溢着有节制的活泼气氛,桌上一年四季都放着鲜花,家里有自制的果酱、咸菜,还有烫好的衣服、高尔夫球具、上等酿酒。母亲非常勤快,一刻都闲不住,她总是那么开开心心地收拾家里,养育我和哲生。我还有一个以健康的心态保护着家庭的父亲。我永远都是一个幸福的女儿,然而不知为什么,有时我偏偏会胡思乱想。
“不单单是童年时代的记忆,我还把什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
有时吃着晚饭或看着电视的时候,父母常常会不经意地谈起我和哲生小时候的事情,都是些愉快的回忆……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狮子,摔倒时把嘴唇磕破流了很多血而号啕大哭,我经常把哲生惹哭……父亲和母亲说话时语气平和,笑脸中没有丝毫阴影,我和哲生一起听着,一边开怀大笑。
但是,心底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闪烁着光亮。还欠缺些什么,应该还有什么——我这么感觉到。这也许纯粹是我胡思乱想。童年时的记忆,大部分人都会极其正常地忘掉。尽管如此——皓月当空的夜里,当我站在屋子外,有时却会坐立不安起来。每当站在风中,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时,一些令我无限怀恋的记忆便会呼之欲出。记忆的确已经探出了头,但再一凝神回想,却已不知不觉消失。一直都是这样的感觉。为了改建房子,我们在外面租房子住了一段时间。自从在那房子里发生了一桩小事件以后,这个疑问便越来越强烈地勒紧了我的胸口。
“弥生!该起床啦,已经快到中午啦。”
楼梯下传来父亲的喊声。无奈,我只好起床下楼。父亲正在门口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怎么回事啊!原来是自己想要溜走,硬把我喊起来当替死鬼。”我埋怨着。
“硬拉你起床也好,什么也好,都已经中午了呀!我已经帮着做过一些了,下面就拜托你了。”
父亲笑着。也许是头发覆盖着前额的缘故,星期天父亲总是显得很年轻。
“出去散步?”
“嗯,我溜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父亲说完就出去了。近来他非常喜欢散步,不久将会养一条小狗来做伴。听说是某个国家的、可以养得很高大的品种。家里人都很乐意养一条那样的狗。
我打开通往起居室的门,站在面对院子的大窗户跟前,透过窗玻璃,能看见母亲戴着手套神情专注地移种庭院树的身影。
我从冰箱里取出牛奶,用微波炉加热面包,开始吃已经迟到的早餐。睡得过了头,头脑有些昏昏沉沉。在厨房里铺着木地板的地方,哲生正全神贯注地用锯子锯木板。
“吵死了,你在做什么?”
我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走近哲生。地上铺了报纸,报纸上叠着几块木板,边上放着油漆罐。哲生“嘎嘎”地锯着木板。
“我在搭建狗屋呀!”哲生说着,用下巴示意脚边撒满木屑的设计图。
“人家送的不是一条小狗吗?”我捡起设计图,见狗屋建得很大,很觉吃惊。
“会长到那么高的。”哲生说着,又埋头锯起木板来。
“再说‘大能兼小’是吧。”我笑了。
“你真聪明,弥生。”
他头也不抬,笑着说道。阳光照着他的手,我蹲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弟弟。本来就没几个人会讨厌他。哲生就是这样一个乖小孩。我们从小就很投契,作为姐弟俩,我们和睦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表面上没将他当回事,但心底里对他非常尊重,因为他总是以一种纯真的热情对待事物。他天生具有一种不愿暴露自己软弱的顽强和开朗,无论对什么都能不知畏惧地勇往直前。现在他读高三,将要参加高考,但我们都用不着为他担忧。他高高兴兴地买回一大堆习题集,做游戏似的做完一本又一本。对他来说,考上与实力相符的大学,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烦恼的时候就动动手。我一直就很羡慕他。他非常单纯,有时也很天真,但他是一名特别的少年。父母亲和亲戚们异口同声地说,如果有人生而拥有高洁的心灵,如果有人具有高尚的品格,那这个人就是哲生。
“弥生,把卷尺递给我。”哲生对我说。
“好嘞。”
我从报纸堆底下找出卷尺递给他。
“怎么,你还没有从失恋的悲痛中摆脱出来?星期天还在家里闲荡着?”哲生说道。
哲生的朋友对我一见钟情,不久前我刚和那个男孩分手。
“哪里啊!我只是闲着没事。那件事我早已经忘掉了。”我说着,一边帮他压着卷尺另一端。
“嘿……”哲生说着用万能笔在木板上画记号,“哦,听说那家伙已经搬家了,这就没辙了吧。你们没有办法交往下去。”
“是啊,他搬九州去了。”
我说道。我们只约会过两三次,又不是有多么深的好感才交往的,所以分手时也没有多少牵挂,不过这些我都没有对哲生详细说。但是哲生却很在意,因为对方是他的朋友,所以他有些过意不去,我感觉得到他内心里的这份牵念。在下午的阳光中,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带着些许狡黠、甜蜜而奇妙的幸福。我想着永远不要道破,永远得到他的安慰。
“哲生,你真行啊。”
“行什么?”
“盖狗屋。我绝对画不出狗屋的设计图的,连想都不敢想。”
“一旦把狗领来,不会也会了。否则这么麻烦的事,我根本不会想得到。”哲生指着并排放着的木板说。
“那倒也是。”
哲生开始拉锯,我的话被那刺耳的声音淹没了。我站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到院子里。
“弥生,快来帮帮忙。”
妈妈一见我就招呼我过去帮忙。草坪已经修整得很整洁,呼吸着倾泻而来的阳光。母亲正在掘一个坑,准备把树从大花盆里移植过去。
“好啊好啊。”
我答应着朝母亲走去。母亲擦着汗笑着说:“说要放一间狗屋,所以院子里的树木也要重新布局呢。”
“房子修整过以后,院子好像也焕然一新了。”我说。
温煦而透明的阳光照在房子新漆的浅褐色外墙上。经母亲的手整理以后,院子里的树木宛如施过魔法一般各得其所开始呼吸起来。母亲从花盆里取出树木,细心地剥去树木根部的泥土,手上和脸上沾满泥土,劳动时她那白皙的面颊显得是那样愉快。我一边拔着杂草,一边望着远处窗玻璃背后、正在房子里搭建狗屋的哲生。看他那副神情,做得真是很认真啊!
“这孩子,从早晨七点起就这么认真地在搭建狗屋了。”母亲见我望着哲生,便说道。
“小狗都还没有到呢。”我笑了。
“的确,等到了以后再搭就太迟了。”
母亲也笑了。哲生不知道我们俩在院子里看着他,依然埋头锯着木板、敲着钉子。正因为听不见他干活的声音,所以他的神态就像是画中的一幅美景,我和母亲站在散发着全新气息的草坪上,久久地注视着他。
“这天气很古怪啊,一会儿晴天,一会儿转阴。”
母亲抬头望着天空。的确,那天下午的天空呈现着奇异的色彩,发光的云彩层层叠叠,倾泻下来的金黄色的光时而忽地变得阴郁,使草坪变成暗绿色。
“现在是梅雨季节呀。”
我说着又开始干起活来。房子空着的那段时间里,院子里杂草疯长。这种简单的作业可以让人全身心地投入。不久,雨滴突然稀稀拉拉地掉在敏捷劳作着的手上。
“呀,你父亲出去时没有带伞,没关系吧。”
不远处母亲继续在给树木挪地方,她说着站起身来。从亮晃晃的天空中倾倒而下的大颗雨珠,使母亲的表情显得非常不安。
“马上就会停的。”我安慰道。
“到这里来避一会儿雨,会淋湿的!”
母亲蹲在一棵茂密低矮的树下向我招手。雨着实下得越来越猛烈,一眨眼工夫天空也被一层暗淡的灰色覆盖了。我跑去躲到母亲身边。我们弯腰蹲在绿叶底下,躲避雷阵雨一般浇淋地面的雨滴。哲生在房子里吃惊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向我们挥了挥手。
“呀!头发全淋湿了。”我说道。
“弥生,有件事想问问你……”母亲一本正经地喊着我的名字,却并没有转过脸来看着我。
“什么事啊?”我望着母亲。母亲望着我的目光中稍稍流露出犹豫。这是她为某件事担忧时的神情。哲生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时候,我第一次来例假的时候,父亲第一次因为过度劳累而倒下的时候,母亲都是用这样的表情呼唤我的名字。每次我都会感到一阵奇特的心虚,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瞒得过母亲。我以一种仿佛被悠远而无声的家族史所吞没的心情,等着听母亲下面的话。
“弥生,待在那边房子里的时候,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怪事?”母亲问。
“你说那边的房子,就是指上次我们租的房子?”我惊讶地问,“没、没什么特别的呀!”
“你在骗我吧。你一直怪怪的,很没生气的样子。搬到这里来以后,也一直无精打采的。还有那天晚上……你在洗澡的时候还大声喊叫起来,你还记得吗?”
“那是因为洗澡水里漂着一条鼻涕虫……”我想掩饰过去,但不知道怎样才能自圆其说。
“你在说谎。你这个人会害怕鼻涕虫吗?从那以后,你就变得有些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