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只有我能令日头停止——有关库斯勒的《正午的黑暗》
先来说,这本书的书写者库斯勒(Arthur Koestler)最终是怎么死的——这位出生于匈牙利的犹太裔英籍小说家(复杂得很的身份和必然有事的生命位置)一直是英国某一团体的成员,他们主张人有权结束自己的生命、有这样的道德选择自由,他于一九八三年服药离开,他的第三任妻子跟他一起走。
是的,这个斗士型的作家没阵亡在战场上,尽管机会多得很,他生前可说是敌人满天下,几乎涵盖了当时一整个欧陆而且还散落其他地球各处。他反纳粹,在法国维希政府的集中营待过;参加过反法西斯的西班牙内战,在这场著名的“诗人战争”中被捕还判了死刑;而更多更久更悲伤的仇敌则来自左边,或者说起自库斯勒自己内部,是斯大林掌权肆虐的革命祖国苏联,这原来是库斯勒半生信念和希望所系之地,但莫斯科的血腥审判(一九三六~一九三九),以及一连串狞恶的真相(奴工营、思想和言论的全面控制、经济凋敝、社会破毁、一人的集权统治,以及数以百万千万人的真实死亡云云)不得不叫醒这个听实话讲实话的正直之人。一九四九年,库斯勒和访苏归来的同志兼小说同行纪德以及其他四位作家合写了那本决裂宣言的书《不能显灵的神》(The God That Failed),而此时此刻我们手中的这部小说《正午的黑暗》则完成于稍早的一九四〇年,在莫斯科审判的第一时间,揭示了第一代老革命家化为历史灰烬的经过及其一层一层的心理过程,既是控诉,其实也是内省,并为日后的出走铺路。
历劫归来的库斯勒,在多年之后已不再纠缠于革命甚至厌倦于谈政治的晚年,平静自由地死于自己之手,基本上应该是幸福的但一言难尽,可仔细想来仍是他合情合理的生命句点,意义相联,逻辑一贯,对他这样子的人生做最后一次带着清晰意志的说明。
说来,库斯勒的一生,和我们通常紊乱、随机、意义晦暗不明而且满是岔路的人生图像不大一样,他的一生像一部结构严谨、有头有尾、意义太过明显的理念型小说,像一部书写者高度控制的小说,当然是更现实的,可是也同时更戏剧性,其中的冲突、挫败、危机、转折和处理收拾,包括他大约在一九五六年后的全面转向科学和神秘之学的探索,都仍在这同一道路上,仍遥遥指向着原先那方向,并且都不怀疑可追问得到答案凝结得出启示来。文如其人,今天,从纯粹文学的角度来看,库斯勒不会被当成是多顶尖的小说家,其中或许也有才分之类的缘由,但重点不在此,真正的重点是,库斯勒不是这样处理自己生命的,他始终有更迫切更非关一己的事情得做,小说只能谦卑地站第二顺位,服从于这个坚定的意志像个无怨无悔的忠仆,必要时可解雇可牺牲,和一般小说家那种“拆掉自己生命的房子来建造小说的房子”的基本认知完全背反。
然而,好也好在小说自身有惊人的柔软度、弹性和宽容,装得进盛得住各种硬块式不易融解的理念东西,甚至像D. H.劳伦斯说的,禁得起各种理论的“骚扰”(尽管D. H.劳伦斯说此话时充满嘲讽)。具体证据是,在业已流淌了几百年的宽广小说长河之中,我们的确拥有着一批严重牵动读书之人神经的理念型小说,仍保有像《正午的黑暗》这样的作品。今天,你走进任何一家尽职的书店,十成十会在经典小说的架上找到此书,而它的旁边是托尔斯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纳博科夫,半点不刺眼亦不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