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迟到了整整十一年

《渡河入林》书末上校死得平静自然,但写成此书之后的海明威既没死去,也不平静不自然,他又足足活了十一年之久,活得非常折磨,他还有一些生命债务未了。

这个折磨是心智的也是肉身的——他得不断发现,曾经对他那么善意到几乎有求必应的大世界已缓缓掉头而去了;而几乎同步的,他的身体也急剧衰老,整组坏去,这是他过去调慢生命时钟的到期整付,是时间大神的报复,其间他还在非洲杀小动物时狠狠摔过飞机。有关衰老这件除了身体本人不免哀恸但再平常不过的事,由于海明威自己的生命诠释方式,已上升为某种象征、某种封印,遂成了一道无解的生命难题;更致命的是,他一时还不可以自杀,不只是某种生命的本能依恋而已,同样因为他过去讲太快也讲太多了,在无病无痛的好日子时,他不留后路地把自杀一事说成是最不带种的懦夫行径,白纸黑字俱在。为此,他一辈子不原谅因晚年病痛缠身而选择自我了结的父亲,事实上,我们前面所引述《战地钟声》那段乔丹教授的死前喃喃自语,再往下一点就讲到自己两代先人的死亡,对长寿祖父的赞颂和对自杀父亲的鄙夷。这是他生命哲学走向原始和野蛮的必然结果,他动物性地不会同情甚至敌视攻击衰老病弱的同类,也就无法为自己的衰老病弱做预备。

这最后十一年时间他不是没有斩获,众所周知,那部急怒攻心一挥而成的《老人与海》,帮他弄到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再创一次书写生涯的高峰。但加西亚·马尔克斯讲得一点没错,“成功毫无价值”,他叫不回来的东西太多了,世界仍轰轰然向前不因此驻留片刻;更何况,他看不起的辛克莱·刘易斯和他一直有着阴暗同侪情结的威廉·福克纳已先他一步获奖,这个奖已不再纯净如少女了。因此,他甚至没去斯德哥尔摩和瑞典王后跳舞,而由美国大使代领了事。

一九六一年七月二日,他开了最后一枪,目标是自己的前额,这么近的距离,即使当时他已衰弱不堪且陷入心智迷乱之中,还是可以打得很准。此时,卡斯特罗已拿下哈瓦那控制了整个古巴,他晚年居住的这个岛国从亲美翻转成反美,至今未解。我们说,换在年轻任何一刻时光,海明威一定磨刀霍霍,至少会弄艘船、弄几名杂牌军作势对抗一番,如二次大战期间他那艘在加勒比海号称要猎杀纳粹潜艇但大概只捕了几条鱼的“比拉号”,唯此刻他只是单纯地恐惧,“反美情绪已渐渐高涨。到处都是。真的很吓人。如果他们真行动起来,我确定他们会要我卷铺盖走人。”因此,他是死在美国本土的,绕了大半个世界,死在爱荷华自家农庄这个清晨。

一些《渡河入林》书里没能明白讲出来的自省话语,他倒是在书面的诺贝尔奖致谢辞中写了,这非常非常有意思,想想,这样一个虚华、浮夸、哪里热闹哪里去、装腔作势大半辈子的人,当他有机会站上世俗文学顶峰顾盼自雄时,反倒连场面话乃至于多少勉励鼓舞世人一下的好话全省了,他说的比《渡河入林》老上校的最后字条长一些,但仍简短、灰暗、平静,是诺贝尔文学奖史上最诚实最自剖的发言。

海明威写下的是:“我要我国的大使代我朗读这篇谢辞,而又要充分传达一个作家的真心话,这可能是不容易的。人所写的东西,似乎总不能立即为世人所领会,在这方面,有时一个作家是幸运的。唯久而久之,人所写的,还是会水落石出,借着他拥有的书写技艺,他的作品会让他不朽——或湮没无闻。/写作,充其量,不过是一场孤单的人生。为作家而设的组织减轻了这份孤单,但是我很怀疑这能否真的在书写上有所助益。褪去了孤单,他的公众声望日增,作品却往往开始败坏。正因为他独自工作,如果他又够好的话,所以他每天都得面对永恒的存在,或不在。/对真正的作家来说,每本书都应该是全新的开始,是再次尝试前所未及的新东西。他应该总是书写自己从未做过、或他人做过却失败的东西,运气好的话,他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