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之生命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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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隆寺工匠的口诀

法隆寺的工匠中有世代传承下来的口诀。我是从祖父那里学到的。

这些口诀虽然是木匠在营造寺庙伽蓝时用的,但同时也是对于我们为人的一些告诫,大家听了以后也许会有用,因为它们有些是告诫你什么才是一个称职的手艺人,判断事物的标准是什么,如何与人相处,这些也能用在我们的日常当中吧。

对神佛没有崇敬之心的人没有资格言及伽蓝

这句话的意思是,对神道和佛道完全不了解的人就不要谈论社寺伽蓝的建设了。

这不是让你去成为神道或者佛道的专家,而是说,你要知道你在建造的是什么,你建造它们的意义是什么,理解这个就是作为宫殿木匠的心理准备。你做的这个不是为了钱而做的。法隆寺是圣德太子为了培养弘扬佛法的人才而建的道场,是希望通过弘扬佛法来治理国家。所以我们工匠需要对圣德太子的教诲略知一二,否则的话,法隆寺的维修、解体这些工程你都无缘参与。我刚开始工匠工作的时候,法隆寺的佐伯定胤住持就曾告诉我至少要读读《法华经》。

盖家宅的人要时刻想着住它的人的心

这个跟第一个口诀有些相似。是说,如果你是盖居住用宅的,那么你需要时刻想着住它的人需要什么,要把他们的需要切实地盖在里边。不能任着木匠的性子和为了多挣钱而不管别人的需求肆意建造。寺庙住的是神佛,因此要从他们出发而建。

营造伽蓝要选四神相应的地相

这个口诀是说,建造伽蓝需要挑选方位适合的场所。四神指的是古代从中国传来的四个方位的神灵: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

西冈常一手书“宫殿木匠口诀”

“青龙”也叫“句芒”,指的是春天草木发芽的时节,它是东方的神灵;“朱雀”的季节是夏季,南方的神灵,也叫“祝融”,它还是火的神灵;“白虎”的季节是秋季,西方的神灵;“玄武”是冬季,北方的神灵。

这些体现在地势上是怎么样的呢?在有青龙的东方要有清流,朱雀的南方要有比伽蓝低矮一些的沼泽,白虎的西边要有一条白道,玄武的北方要有山丘使它成为伽蓝的背景。所以如果建造伽蓝的话就要挑选背北面南的地段来营造。

把这个口诀在法隆寺上对照一下吧。法隆寺地处的地方叫斑鸠。这里的东边有一条富雄川,跟青龙匹配了。南方呢,面朝大和川,比法隆寺的伽蓝正好矮一截,与朱雀对应了。西边虽没有特别大的道路,但是西大门那里有一条到达大和川的路。与玄武对应的是矢田山脉,在伽蓝的背后。

法隆寺就是建在这样一个与四神相对应的地理位置上。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好的地相,才让法隆寺保留了一千三百年前建造当初的伽蓝。这样说听上去迷信,但是一般的宫殿或城池都是挑选这样的方位建造的。我猜测,南侧稍低是为了让视觉更开阔,日照更充分。背靠着北边是为了抵御北边过来的风。东边有河流,西边有大路,也一定有它的理由。现在的人为什么不重视这些了呢?

这个口诀用在药师寺身上,就有对应不上的地方。东边虽然有秋篠川,南边也稍低一段,西边贯穿的是平城京西的二坊,这些都跟口诀对应得上,但是对应北玄武的山却没有,这叫“欠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法隆寺的七个伽蓝几乎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而药师寺保留下来的只有东塔。

也许这样说没有科学根据,但是我相信口诀,这就是流传至今的传统。如果有人让我建造伽蓝,我毫不犹豫地先按照口诀去挑选地段。不是那样的地段根本不可能建造伽蓝。

营造伽蓝不买木材而是直接买整座山

木头的材质、土地的材质决定了树木的好坏。树木的癖性也是树木的“心”,它是由山的环境决定的。比如长在南山坡斜面上的树,这种树朝北的一面因为很少接受日照,因此树上的枝干很少,即使有也是很小很细的。相反,朝南的那面会有很多粗壮的枝干。这种地形常年受到很强的西风吹拂,于是南侧的枝干被风压迫着都朝东扭曲,但是这些枝干虽然被风压迫得朝东扭曲着,但它们还是使劲地要恢复到原位上来。这种要强的劲头正代表了这种树的“癖性”。所有的树,都会因为它所生长的环境而形成它们各自不同的“癖性”。

口诀中说的“不买木材而是直接买整座山”的意思就是说,不是买来已经变成了木材的树,而是要亲自去山里看地质,看因为环境而生的树的“癖性”。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加工成木材以后你就无法识别这些树的癖性了。比如这种使劲想往西边复原的树,只有当它们被砍倒,干燥了以后,它们才会吐露心声。这个口诀就是在告诉我们如何去分辨树木的“癖性”。

另外这个口诀还有一个意思,就是让我们用同一座山的树来建造一个塔。如果是从这里那里的山中拼凑来的树,它们各自的癖性会难以融合。所以要我们亲自去山里看过树以后,再买回来建塔。

最近去山里看树已经越来越难了。但是,为了药师寺的建造我去了台湾的山里,看到两千年的扁柏树特别感动,心里想,来山里看树真是来对了。山里去了,树也看到了,所以建的伽蓝是没有任何遗憾的。

这条口诀跟第四条、第五条口诀有很紧密的关联。

要按照树的生长方位使用

接在这个口诀后边的是“长在东西南北的树应按它们的方位使用,长在山岭上和山腰上的树可用于结构用材,长在山谷里的树可用于附件用料”。

这是告诉我们买回整座山的树材以后该如何使用。生长在山的南侧的树,建造塔的时候就要用在南方。同样地,北侧的用在北方,西侧的用在西方,东侧的用在东方。要按照它们生长的方位使用。

这样用了以后会怎样?比如长在山的南侧的树上多枝干,就会有很多节,所以你看到庙里南边的柱子上会有很多节。

法隆寺是飞鸟时期的建筑,药师寺是白凤时期的。它们都是按照这个口诀建造的,所以堂和塔的正南侧用的就是多节的树材。相反地,北侧就完全没有。去看看药师寺东塔柱子的南侧,上边真应了“一间六节”的说法,也就是在一个大约两平方米的面积中要有六七个树节。法隆寺的中门也一样,南侧有很多树节,北侧就几乎没有。

这样的智慧让古老的建筑能维持一千三百年之久。我从昭和九年(1934年)参与法隆寺的解体大维修,前后经历了近二十年。这是自它建造以来进行的第一次解体大维修。那时候同时进行的还有对室町时期建筑的解体维修。室町时期的建筑才六百年,就已经损坏得需要解体维修了。

室町时期使用的都是没有树节的看上去很漂亮的树材,工也做得很仔细,但是才撑了六百年。他们忘了工匠口诀。他们用的树材连飞鸟时期耐用年数的一半都没达到。口诀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

从山腰间到山顶的树材应该用于结构,这句话的意思是,在这里生长的树木沐浴了充足的阳光,因此长得很结实,尤其是山顶上的树,不仅沐浴了充足的阳光,同时,风吹日晒、雨雪吹打让它们生长得木质坚硬、癖性强烈。这种性格强烈的树材最适合用在柱子、横梁这样支撑整个建筑的部位。这个口诀告诉我们的就是这个。

长在山谷地段的树,水分和养分都很充足,在这种地方光照风力都不足,树能顺利地成长,但是相反地,这种顺利成长没有癖性的树也不会太强壮。因此它们只能用来做装饰用的材料,比如用来装饰天井、屋顶的围栏,等等。

从前的人对山里的树,对它们的性质观察得真仔细。跟现在的木匠说这些,他们完全不理解。虽然时代进步了,智慧未必也跟着增长。现在的人说不定还不如从前的人有智慧。

堂塔的木构不按寸法而要按树的癖性构建

这个口诀是说,虽然建造堂塔,按照寸法来搭建木构造是很重要的,但是比寸法还要重要的是按照树木的癖性来构建。

关于树木的癖性,我之前也说到了,把扭向右边使劲往左复原的树材,和扭向左边使劲往右复原的树材放在一起构建的话,木材之间的癖性会相互受到影响,从而使建筑本身免除倾斜的担忧。如果不了解这个特性,选用的都是偏右扭曲的树材,那么整个建筑就会往右倾斜。这是不可以的。正因此,口诀告诉我们要去买一座山的树材,要亲自去山里看树材。

在对法隆寺的五重塔和大雄宝殿进行解体大维修的时候,特别能感觉到当时的匠人们严格地遵守了这个口诀。真了不起。正因为他们严格地遵守了“按树的癖性构建”这条,才使法隆寺历经一千三百年都毫无倾斜。五重塔的檐端至今仍保持在笔直的一条线上。

现在的木匠对寸法倒算得清楚,却从不关心树材的癖性。仅仅是按照寸法构建的话,只要是木匠,谁都能做好。仅一时地遵循寸法建造的堂塔不可能持久。这个,如果是有经验的木匠,他应该很清楚的。

建筑也是要在自然中长期地经风雪耐日晒的。忘记了树的癖性建造的木构建筑不能成为真正的木构建筑。作为木构建筑它太弱,立刻就会显现出树木的癖性,甚至整个建筑很快就会倾斜。这怎么可以?这样建造出来的建筑连本应该能保持的年数的一半都不可能达到。我们作为木匠,就是要了解树的性质,尽可能地发挥它的癖性,让它成为尽可能耐久的建筑,否则我们就是浪费了大自然的生命,甚至如果因为它们有癖性而放弃使用它们的话,那就更不可饶恕了。跟我们人类一样,有癖性的树材也应该有它发挥力量的地方。这是我们的工作。

调动匠人们的心如同构建有癖性的树材

建造一个建筑,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需要汇集很多人的力量才能完成。汇集很多的力量,就是汇集很多的心。栋梁的工作就是把众多匠人的心凝聚在一起,一起努力去完成一个共同的目标。匠人们也会像树材一样,各自有各自的脾性。他们都以自己的手艺自豪,每个人都是养家糊口的顶梁柱。我要面对的都是些这样的匠人,对待他们还绝不能简单行事。他们每个人的个性、手艺都不同,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有的人强一些,有的人差一些,擅长与不擅长也都参差不齐。要建的建筑越大,需要的人也就越多,而且不仅木匠,泥匠、瓦匠等各工种的匠人都会用上。我们的工作是汇集了这些工匠的一个集体的合作。作为栋梁,我不可能半途撂挑子,也不能因为不喜欢某个匠人而辞退他。即使不喜欢还能有效地让他发挥作用才是栋梁的本事。这个口诀就是告诉我们,要看到匠人们的个性,要让他们有用武之地,这就是作为栋梁的心得。

能否调动匠人们的心靠的是匠长的体谅

这个口诀的意思简单易懂。匠长指的就是栋梁。用这么多匠人来完成一个工程,如果没有作为栋梁体贴周全的用心是很难完成的。现场干活的匠人中,有手艺好的,也有差一些的。而这些差一点的匠人,等三四年后这个建筑完成的时候就已经成长为了不起的匠人了。栋梁要看到他们的这个成长。这也算是一种关爱吧。

要拥有像佛一样的慈悲心和像母亲一样的爱子之心

栋梁对于手下的匠人们要有像母亲对自己孩子那样的关爱心。不应该有希望得到他们报答的浅薄用心。但是因为自己是栋梁,又不能对手下过于娇惯。娇惯会让匠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浑浊不清,管理很难维系。我觉得娇惯不是真正的关爱。现在很多家长完全混淆了这两者的关系。

 

百工有百念,若能归其如一,方是匠长的器量,百论止于一者即为正

 

如果有一百个工匠就会有一百个想法,每个人也许都不同。学校也好,公司也好,站在上边的人看到的是这样的学生和员工吧。如何把一百个人的心汇总成一股劲,这个方向才是正的,这就要取决于栋梁的器量。这是多么超前的认识啊。现在的人认为从前的人封建,什么都是听从上边的人一声令下,完全无视下属的意见。这个口诀正是告诉你不是这样的。

要建造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无视他人的意见,只管行使自己支配的权力是不可能的。那样即使完成了工程,干的也一定是没有用心的活,这个建筑不可能美,也不可能耐久,因为没有让树的生命尽情地绽放。

这样说来,栋梁的工作听起来是不是出奇地难啊,谁还能胜任呢?但是一千三百年前就有了能指挥很多人马建造法隆寺、药师寺这样了不起建筑的栋梁,而且这些建筑还传到了今天,说明一个好的栋梁是能够指挥工匠做好这么庞大的建筑的。看着法隆寺你能深深地体会得到飞鸟时期工匠的伟大。

说是“口诀”,给人一种很严肃的感觉,但是这个口诀中也有俏皮的地方。

“百论止于一者即为正”这句,说的是“能把百论汇总为一的人就是对的”。止于一,止的上边加一横就是正,在我看来,“止于一者正”是很俏皮的说法。

 

不具备将百论归一器量的人,请慎重地辞去匠长的职位

 

严格吧?这句说的意思是,如果不具备把工匠的意见汇总为一的能力,就请辞去栋梁的职位。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时候,上边的人毫不反省自己的不德,却反过来责怪下属的不驯,甚至解雇他们、排斥他们。如果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当自己先请辞才是,因为你还不具备做上司的器量。建造一个完整的建筑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你对树的癖性了如指掌,你手上的功夫很硬,你也能精准地计算寸法,这些还不够。如果你是一个栋梁的话,你必须具备能够聚拢手下工匠们的心,要对他们有关爱,只有这样的栋梁才有可能胜任。

你只有先把手下工匠们的工作做好了,才会预示着你要建的工程能建好。没有这个准备工作,不可能有了不起的堂塔的营造。成败的责任都集中在栋梁的身上,所以,栋梁的责任是很重大的。我自己,只要身为栋梁一天,都会把这些话说给自己听。

 

诸多的技法不可能一日而就,我们受惠于神祖的恩惠,勿忘神祖的恩德

 

我们凭借着工匠的口诀,也许能完成堂塔的建造,但不可将它完全归于自己的功劳。经过了先人们反复的实践、无数的失败,这些技法才得以代代传承下来,靠的不全是自己的智慧和经验。我们要感谢神祖,要有把这些技法继续传承下去的使命感。

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我被自己的祖父培养成了栋梁,他教给我的技法也并不是他发明的,是先人们传下来的,经过了上千年的岁月,纠正了无数的错误,点点滴滴地累积起来的伟大智慧。“这些技法是正确的”这一点通过法隆寺这座耸立了一千三百年之久的建筑得到了证明。我干了几十年的木匠,这期间,自己发明的、想出的技法一个都没有。不但如此,我参加解体维修的时候,满眼看到的都是“原来是这样建的!”“他们怎么想到要这样建呢?”,全是惊叹。我们今天都远没有赶上飞鸟时期工匠的技术。

口诀中说的全是正确的。虽然科学进步了,但是不尊重从前的技术、忽略从前的经验是不对的。长期积累下来的经验隐藏着无限的价值。科学容易把很多经验和直觉撇开,试想一下,经验和直觉不也是了不起的科学吗?不能因为它不能体现在具体的数字和文字上就忽视它,否则会造成巨大的损失。

人的记忆不限于大脑,还有来自手上的记忆。法隆寺和药师寺的塔简直就是这些记忆的结晶。这些伟大的建筑,在建造它们的当初是没有现在这样那样的工具的,是工匠们把每一棵不同癖性的树按照它们各自的特性构建起来的。我们能不能谦虚一些,更加尊重自然,好好看看先人们留下来的这些宝贵建筑,不要只想着自己和眼前的利益?我们的先人,是用跨越千年的眼光看待事物的,这是他们的一种习惯。他们用这种习惯,用他们的建筑证明给我们看了。

工匠的口诀,除此之外还有上百条,那都是更细更具体的了。我挑选这几条是希望能为大家提个醒,让它们在你们的生活中起到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