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记忆中的人们

这辈子接触的人太多太多了，回想一下一直留在记忆中的，还真有几个。首先要说的是法隆寺的原住持佐伯定胤。我很小就被祖父带着去现场，那时候，佐伯住持会经常招呼我“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然后拿出长了毛的羊羹给我吃。他一定是一直藏着，为了等我来的时候给我，所以时间一长就长了毛。

佛教的大道理我了解得不多，但是一些基础的知识都是这位佐伯住持教给我的。法隆寺的解体大维修之前，佐伯住持把父亲和我叫去了，说：“这次的解体大维修就多多拜托了。法隆寺的伽蓝是圣德太子为了弘扬佛教治理国家而建造的寺院，也就是说法隆寺汇集了《法华经》的精髓，希望你们不要只把它看成是一个工作，要尽力去理解圣德太子的用心，因此有时间的时候就读读《法华经》吧。”

我们找来《法华经》，但因为都是汉文字，看起来太吃力了。正在这时候大政大学的小林先生出版了由他翻译的《法华经注解》，于是马上买了一本回来读。过了一阵子，佐伯住持碰到我就问：“怎么样，《法华经》读得如何了？”我告诉他：“从寺庙里借的原本完全看不懂，多亏小林先生出了注解版。”住持又问我：“你读了以后感觉如何？”这下把我难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但我还是老实地回答他：“还是不太懂，只是心里总想着要‘感谢、感恩’，就是这样的心情。”这样回答以后，住持说：“这就对了。”《法华经》共有十三卷。口诀中说过：“对神佛没有崇敬之心的人没有资格言及伽蓝。”对于佛教的经典不必理解得那么透彻，但是要有敬佛之心。之后，我还读了《华严经》、《插话全集》，等等，这些都是受佐伯住持的影响。

《法华经》讲了些什么呢？简单地说，就是告诉我们要“彻悟”。我们被父母带到人世间，生来就是干净无垢的。我们应该保持这种无垢的状态做事做人，不要光长功利的智慧，要用我们刚生下来时候的洁白无垢去看待周围的事物，即是“彻悟”。

刚才我说过，口诀中说对佛教的精髓可以不甚了解，但是我们看所有的寺庙，法隆寺有法隆寺的，药师寺有药师寺的，都饱含了当初建造这些寺庙伽蓝的时候建造者们对它的理解。我们后人要尽力去理解他们的情绪，比如法隆寺建得雄浑，使用的树材也很厚重；药师寺虽然在同一个时代，但是就很优雅。圣德太子希望通过弘扬佛法从而治理国家，因此法隆寺伽蓝的建造是出于培育人才考虑的。而药师寺，最初是天武天皇为祈祷平愈持统天皇的疾患而建的，后来在天武天皇壮志未酬身先死以后，成为持统天皇纪念天武天皇的场所。

除了佐伯定胤住持以外，还有令我尊敬的清水寺原住持大西良庆和药师寺原住持桥本凝胤。他们都是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人，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功利之心的纯粹时代。高冈国泰寺的住持稻叶心田，他是禅宗临济宗的人，也是一个无欲豁达的人。

一般人都会看不起手艺人，手艺人是受雇于雇主来修建东西的，雇主可以对手艺人任意地指手画脚。但是他们从没有过，对我们总是抱着特别尊重的态度。稻叶住持亲自到药师寺来请我去他们在临济宗国泰寺派的本山建一个修行的场所。他们对我们匠人真的很和蔼。

桥本凝胤住持要修建药师寺的时候，到法隆寺来找我：“您在法隆寺的工程结束了就帮我们建吧。”我当时正在建法轮寺的三重塔，因为资金出了问题，所以正在休息等待。但我还是跟他们说：“我是法隆寺的工匠，手里还有活干着，去别的寺庙不方便。”后来还是法轮寺的人说，反正资金的准备还需要一段时间，又去跟法隆寺打了招呼，这样我就被请去药师寺帮他们建造大雄宝殿了。请我去的人就是桥本凝胤住持。

药师寺继桥本凝胤之后接任住持的是高田好胤住持。好胤住持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开始，社会上都传说好胤住持上了演艺界，经常在电视上出现，都称他是“艺人和尚”，我也很不喜欢。但是见面一谈话才发现不是传说的那样。他是真正的和尚。桥本凝胤住持是老派的和尚，如果有不懂的问题向他请教，他会说：“自己再去学习学习。”但是如果向高田好胤住持询问的话，他就会说：“这个嘛，是这样的……”会给你讲得很细致。我觉得桥本凝胤住持是一个推崇自彻自悟、寻找佛法的佛学家。当然高田好胤住持也是一位大彻大悟的佛学家，但是他把自己的“悟”分享给更多的人，并以此来弘扬佛法。在药师寺伽蓝的建设上，他曾经拒绝了很多大企业的赞助，坚持以写经劝进的方法，征集写经，用一百万卷写经换来的费用最终修缮了大雄宝殿，并复原了西塔，修造了中门和回廊，还复建了讲堂。真了不起。

关于药师寺西塔的恢复建造，还有这样有趣的事。

从前药师寺的伽蓝中有东西对称的两座塔，西塔因为战乱毁于火灾。在大雄宝殿上梁仪式的前后，我跟当时还是管长的高田说，请一定恢复西塔吧。他说：“西冈师傅，您的意思是，药师寺的伽蓝只有有了西塔才能成为药师寺吧，您说的完全正确，但是大雄宝殿的建造已经让我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塔的建造就留给下一代吧。”但是执行长安田暎胤一个人跑来找我，说：“西冈师傅，建造一个塔大概需要多少根木头？”我大致算了一下告诉他：“估计需要两千两百石那么多。”然后他说：“那咱们把木料先买下吧。”我问他有钱吗？他说有一些。

就这样，我就去台湾挑选木料，而且比预期的多买了一些。高田管长看到多出来的木料问我，这些木料做什么用？“这你就不懂了，建这么大的伽蓝，木料一定要多备出来一些，万一地震了刮台风了，房屋有需要修理的时候，你再去买木料哪儿来得及啊？法隆寺就是这么过来的。”管长很感慨地说：“您真不愧是长年奉公于法隆寺的名工匠，所以才有这么多的心得。我们这里的也请您多多关照了。”看到西塔的材料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就跟管长开口了。

是的，他们最开始跟我说大雄宝殿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已经有了建西塔的想法。宫殿木匠的口诀中有“不建堂塔要先建伽蓝”。虽然是委托我建大雄宝殿，但是我一直惦记着两个塔的事。

中门、回廊还有讲堂这些是我在建完塔以后才考虑的。完成了塔的建造，回廊就定了。西塔落成的时候我跟大家说：“虽然塔已经建好了，但是我们还不能放松，中门、回廊和大讲堂，这些也要一气呵成地建完才能安心。”

于是又修了中门，现在正在建回廊。食堂、十字廊还有大讲堂的基础设计也已经完成了，就等下一个时代的人来建造了。在二十世纪内应该能完成吧。我们这一代该做的已经做好，挖掘调查等需要确认的这些基本的事我们都已经完成了。我做完了我该做的，剩下的就等下一代的人来完成了。

最初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会做到这么多。听了高田管长的演讲，也因为他的写经劝进计划，汇集了那么多的写经，我们才有机会完成了这么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