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城记
从广义说,我是旧金山市居民,但住处在滨海的日落区。市中心的地铁和公交车,对开的两条线路,一曰“进城”,一曰“出城”,意思是:只有“下城”才算“城”。我刚才乘巴士进来,现在出去。普通的往返而已,绝对没有摩西“出埃及记”的悲壮,那才是不朽的事功。
登上“出城”的71号巴士,在正对后门的双人椅上落座。两个小时前进城,目的地是下车最热闹地段的著名美食城,没到唐人街去,买不到中文报,此刻手头没有读物。好在这个城市,永远具备比书报丰富的可读性。离开旧金山八个月,刚刚回来,新鲜感尤其浓郁。最强烈的印象是:外甥打灯笼—照旧。除了地铁工程有重大进展(但成绩都在不可见的地下),其余都是司空见惯。我的邻居,那只年龄超过十四岁(相当于人类的“米寿”以上)的圣伯纳狗,一身雪白的毛依然在林荫道下的春风里耸动,步履颤颤巍巍,却还在走。雨后的蓝天,不改其澄明。从前每天傍晚必相遇的俄国佬,背手缓行,肩膀不改其歪斜,脸上不改对一切不买账的傲气。巴士上亦然,多元社会的缩影,总在这里。
毕竟是人气最旺的市场街,人的流水,潮起,潮落,直流,回流。前门进来,后门下去,后门进来,后门下去。我的位置,使我成为人流旁边渺小的礁石。坐着,可效川上的夫子,叹逝者如斯。也可拟之为水穷处,看窗外云起时。椅子是双人的,同座的菲律宾人悄悄下车,从后门上来一个黑人,矮小,黑夹克黑长裤黑鞋子,只有眼珠子是黄褐色的。瘦得像孙大圣一般的脸,无须,无表情,连性别也难以判断。最后,从姿态带着表演色彩的机警,猜出是男子。他重重地把碎花被盖卷摔在空座位上,再在上面放下用小塑料袋盛着的、咬了一半的鸡蛋三明治。我心里想,又一个逃票的。旧金山的公交车,自动售票机在前门一侧,买票的必须走前门。后门不是绝对不能上,但只能是已买了电子卡的。验票机在后门一侧,乘客以电子卡贴近监测点,会发“嘀”一声。此公在我的眼皮下,上车时并没有拿出电子卡。由于受工会保护,饭碗颇铁的司机懒得查票,许多人从后面溜上车,并不花两块钱买票,市政府每年为此亏掉两千万美元。老妻昨天第一次乘巴士回来,告诉我,和她同车的四个黑人,从后门上来,都不买票。身躯庞大的白人司机不信邪,离开驾驶座,到后面来查票,四豪杰中的三个乖乖地下车,一个到前门去补票。我素来没有“以种族定素质”的僵硬观点,对眼前这一位的怀疑仅是巧合。不料,我完全错了—他逆着在前门上来,往后移动的人流,给售票机放上两张一元钞,拿着司机递给他的车票,脸上泛出带些微表演意味的得意。我真想对他赞一声:“你真乖!”他让行李坐着,自己站在我旁边,好奇地张望车外。车已离开熙熙攘攘的市场街,绕过一个花圃,里头的美人蕉真娇艳,我差点叫一声好。
这就是我生活了三十多年,近几年离开较多的国家。这就是我从来不掩饰对它的喜爱的城市。油电两用的新式环保巴士穿行在妙不可言的天气中。从窗口泻进来的阳光,凝定在我的米黄色西装和手拿车票的小个子黑人的卷发上。我从前门旁边的第一个乘客,一个个地看过来:双手扶着拐杖的中国老太太,戴墨镜、刚刚刮掉胡子、两颊发青的英俊印度汉子,貌似同性恋、头抵着头、喃喃私语的两个年轻白人,神情猥琐的菲律宾人,对着手机微笑的韩裔小姐,建筑工模样的中东佬,拖着行李箱的情侣,肚腩如猪尿泡一般垂悬在座位下的俄国人,不时咳嗽的精瘦越南人……王鼎钧先生将美国社会的“分子”,喻为中药铺里的“格子”。巴士上每一张脸连同躯体,就是一格。中药铺里每一格都写上名字,这里却只由你猜。从肤色和眼珠的颜色,大略可知对方属于什么人种,然而混血的就说不清楚了,何况美国“杂种”之杂,来自无数次混血。你从对方所戴的十字架项链和面纱,可猜到信仰,然而信到什么程度,只有天晓得。这是人人藏匿在“隐私”后的神秘国度,所有皮肤和主义均可裸露的国度,最充分的思想自由和最严厉的物质制约并存的国度。
在中国,生张熟魏问我:美国到底好不好?我只能说,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只一位,却被每个观众解读出千千万万个。“我的美国”,笼统而论,是不错的。同样大而化之的评语,何尝不可以用于“我的中国”?此刻我所处的巴士,因个人空间狭隘,彼此碰撞的概率大增,但多数人都维持着风度,也有不少逃票的,且不缺扒手和贩毒者。
乘上巴士前,我和两位久没见面的朋友在“画廊”美食城内的“新亚洲”餐厅吃饭。颇地道的炒面、炸豆腐拌茄子、宫保鸡丁三种菜,盛在快餐盒,小山一般,价格为6.99美元,还得加税金和小费,每个人要九块,折合人民币为五十多块,不算便宜。三个来自中国的资深旧金山居民,讨论的是:中国人该不该移民美国?我在巴士上所思考的,是这个话题的延续。
“一对住在圣荷西市的广西籍夫妇,七十好几了。最近老太太的弟弟忽然做起美国梦来,非要来不可。这对夫妇硬着头皮同意了。人来了,不管吃住行吗?不带去游玩行吗?三个月过去了。老夫妇旁敲侧击,了解这对兴致勃勃的旅游签证持有人对美国的感想。他们异口同声地说:美国好个屁!回去就不来了!老夫妇喜滋滋地对朋友说,这回放心了,最怕他们说,美国我喜欢极了!”朋友说。她说的另一个例子,是嫁给白人的中国女子,把父母和弟弟一家弄到美国来,出于亲情,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家。几年下来,父母嫌女儿不孝顺,弟弟抱怨“有钱的”姐姐太吝啬,亲情打水漂。更要命的是,一直享受二人世界的洋老公为了平白负担这么多义务而痛苦不堪,吵了多次之后,夫妻只好分居了事。
另外一位朋友,则为即将来美的哥哥犯愁。“他的失眠症比我还严重,60多了,不懂英语,一直当工会干部,连中餐馆的洗碗工也干不了……我劝他先来旅游一次,实地看清楚再决定下一步。哥哥说,熬了一辈子,就盼着去美国定居,那可是从少年起就向往不已的黄金国度!”我们都苦笑。
巴士从金门公园旁边经过,海风隐隐吹来。车厢内渐渐空了。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华裔姑娘以跑步的姿态上车。站在窗子旁边,向外面挥手。原来,在林子里面,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华裔男孩子,背着书包,拼命地追赶巴士,边向她挥手。春服既成,春情初动,他们就是。他们在美国的土地,自由地拥抱着爱情,和梦。
至于我,要的是心安。幸亏,我走下巴士时,心境平静。花旗松上,鸟声清脆。
回到家,从朋友的微信中,读到著名波兰籍诗人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的诗《自画像》,结尾云: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黄灿然译)
2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