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千年丛林
香烟缭绕的宝峰寺,位于靖安宝珠峰下,闲雅静谧。那间或从天边飘来的薄雾流云,不经意间就给寺院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禅意。因为一代宗师马祖道一和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里又被誉为天下名刹,千年丛林。
在我看到的资料里,马祖道一在四十余年的弘法历程中,共有四十八处大大小小不同规模的丛林与他密切相关,其中最大的一处丛林就是宝峰禅寺。这里层峦叠嶂,树木葱茏,山川回合,气势磅礴。寺前两侧那副“宝峰净域,法雨源流,天下丛林从此启”“马祖道场,宗风广被,西来大意个中求”的楹联,再现了马祖道一波澜壮阔的弘法进程,叙述了宝峰禅寺风靡南北的历史地位。
禅宗的丛林建设首先从马祖道一开始,并由此创造了禅宗的辉煌,奠定了他在禅宗发展史上的独特地位。佛教自东汉时期传入中国以来,逐步与传统中国文化相结合,逐渐走向兴盛,最终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中国佛教。由于传入的时间、途径和地区不同,以及在传入过程中民族文化、社会历史背景的差异,先后形成了汉传佛教、藏传佛教和上座部佛教。在汉传佛教中又先后形成了包括禅宗在内的天台宗、三论宗、法相宗、律宗、净土宗等各种学派和宗派,且互相联系,互为影响。在这些宗派中,禅宗是汉传佛教的主要象征之一。千百年来,禅宗与传统的儒道文化水乳交融,血肉相连,展现出一幅辉煌的画卷。而创造禅宗这一辉煌,开一代宗风的正是马祖道一及其所创立的丛林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说,马祖道一开创了中国佛教新天地。
马祖道一所创立的丛林就像一个和睦相处的大家庭,全体成员在家长的带领下修房种地,集体生产,集体生活,集体修行,寓修禅于劳动之中,经济统一支配,家庭成员个人没有任何私人财产,较好地从源头上改变了禅僧流动不居的生活习性,从物质上保证了禅僧生活上的自给自足。马祖道一在江西弘化禅法多年,开创了“洪州宗”这一宗风,对中国的哲学思想、民族文化、道德观念等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位禅风质朴、智慧高深、胸襟宽阔、气势非凡的得道高僧,连同他所创建的丛林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中国佛教史上。
作为一种外来文化,佛教传入中国后曾有过辉煌,但更多的经历是从散乱到钳制的坎坷,千百年来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不断。在禅宗创立后的一千多年间,也历经变迁,特别是唐武宗会昌年间的废佛运动中,许多宗派因此式微,鲜有传人,可以说是一片沉寂。禅宗这时也走到了最为紧要的关头。佛教最初传入时,禅宗得到了迅速传播,然而它的迅速发展也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僧人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当时的僧众普遍实行一种乞食制度,这种制度与以农立国、勤俭持家的国情大相径庭,引起了知识分子与朝野的反感。在这样的背景下,马祖道一顺应时势,创建丛林,农禅并举。他聚众授徒,建立起集体劳作、共同参修的制度,僧众面貌焕然一新。禅宗丛林制度的出现,使得出家僧众塑造出了一种行止有序的道德风貌和严持戒律的清静形象,很快为社会所认同,为民众所崇奉,从而奠定了禅宗发展的基业。后来马祖道一创立的这一丛林制度为中国佛教其他各宗派所采用,成为中国佛教寺院的基本制度之一。由于有了丛林建设,禅宗在唐会昌年间不但没有沉寂,反而法脉繁盛,源源不断。在这十分困难的情况下,马祖道一创建丛林之举,还有效地维持了中国佛教鼎盛时期的许多宗派教义,对于沟通中国佛教文化的交流,促进各宗派的融合会通,组成完整统一的、适应当时社会的汉传佛教体系起到了重要作用。试想,如果没有马祖道一的锐意革新,别立禅居,就很难有后来法海的禅波涌动,薪火相传,也就不会有今日禅宗的丛林一片。
马祖道一肇建丛林的创新与改革是成功的,其独特的修行理念与修持方式和其机锋峻峭、杀活自如的宗风,使得禅宗枝繁叶茂、法海横流。资料记载,马祖道一的门下宗风极盛,号称有“八十八位善知识”,法嗣一百三十九人,均各为一方宗主,且转化无穷。其中以号称“洪州门下三大士”的西堂智藏、百丈怀海和南泉普愿最为有名。后来百丈怀海在马祖道一创建丛林的基础上又创立了一套禅门规式,使得农禅并举的理念得到了进一步弘扬,成就了一段“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的佛教佳话。而在百丈怀海门下的弟子中,沩山灵祐和黄檗希运均为宗门翘楚,沩山灵祐后来与他的弟子仰山慧寂创立了禅宗中的沩仰宗,黄檗希运与弟子临济义玄创立了临济宗。这时在禅门又逐渐产生出了禅宗主流的曹洞、云门和法眼三宗,禅门一花五叶,尔后又在五派基础上形成了七宗,再到后来的各种形式,各宗各派。禅门的源远流长,可以说与马祖道一新颖独特的丛林建设及其教育制度密不可分。
进入宝峰禅寺,但见古柏参天,梵宫巍峨,僧众行止有序,寺院道风井然。行走在这充满人文历史气息的佛门净地,人们在意的不仅仅是焚香礼佛,还有在这古朴、静谧、清幽的环境里,通过它那肃穆宏伟的殿堂,栩栩如生的佛像体会其中所蕴含着的一种传统文化。大雄宝殿是宝峰禅寺的主体建筑,殿内十分宽敞,可容纳数百位僧众同时诵经礼佛。据说因为历代高僧大德和尊宿积年累月都在这里修持的缘故,在今天宝峰寺的大雄宝殿中形成了一个很强的气场。我浊俗笨重,在这里尽管没有任何的气场感应,但金碧辉煌的殿宇、壮观儒雅的法会和余音绕梁的梵音,以及那镏金饰彩的菩萨和这些菩萨各显神通的百态,还是让我不由得感到禅宗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
来到了这里,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能不去,这就是寺后那座安放着马祖道一灵骨的舍利塔。舍利塔塔形古朴、莲瓣覆钵、六角飘檐。这座外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舍利塔,有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准确地说,这里是中国佛教文化的一个新起点。从此,中国佛教文化就像塔前的那两株千年金桂树一样,饱经沧桑却枝繁叶茂。塔上的铭文叙述了马祖道一的生平、得法经过和传法过程,读之令人不由得生出一股追思之情。马祖道一在他漫长的弘法岁月里,以其所建立的丛林为中心,通过他那现实纯朴的教学特色和应机接物、变化无方的教育方式,传导他的即心是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道的禅学思想,开创了中国佛教史上的一个新时代。
当时,传入汉地的佛教形成了三个传法中心。一个在北方以长安为中心,一个在西北以甘肃武威为中心,还有一个在南方,以江西湖南两地为中心。在湘赣两地,本为师兄弟的马祖道一和石头希迁分主江西和湖南,他们各为宗主,宗风一张一弛、一卷一舒,马祖道一提倡大机大用,棒喝峻烈,石头希迁主张细密平稳,回互叮咛。但两人之间道义弥笃,亲密无间。他们两人经常派遣各自的弟子沿着九岭山脉到对方的丛林去对答禅理,参学问道。因而当时的僧人参禅不是去江西便是到湖南,以至于到最后在佛门形成了“如果没有见到马祖和石头便为无知”的共识。僧众在这两地来往不断,人们习惯形象地称之为“走江湖”。这种宗教文化现象的结果不只是增添了禅宗的绚烂和光彩,更像一块肥沃的田园,沿着九岭山脉孕育出了靖安、奉新、宜丰、袁州、上栗等地的多个传法中心,成就了禅宗“一花五叶”的发展与繁荣。
马祖道一主张在大量的日常生活场景中随时随地地“接机”,将佛法生活化,信众平民化,修证劳动化,让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体悟佛法真谛,这至今也是中国佛教的精髓。然而令人感到迷茫和不解的是,马祖道一所开创的非常生活化的一代宗风,当下在一些地方被功利化了。一些寺庙利用人们的善良把礼佛引入误区,催生出一种吉日抢烧头炷香的现象。按照马祖道一即心即佛的禅学理念,烧香拜佛讲究的是随缘,是平等。逢庙烧香,见佛就拜,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应该天天都是吉日;一天二十四小时,时时都是好时辰。没有必要去争你前我后,更没有必要花巨资去烧所谓吉日良辰的第一炷香。刻意选择初一十五、吉日良辰去烧香拜佛,把礼佛作为一个满足某种虚荣的平台,这不免离散了马祖道一的佛心,亵渎了禅门净地的庄严。
禅学理念作为一种文化,让这座千年丛林充满了和谐圆融的智慧,以一颗圆满知足的平常心来处世接物,以一种包容感恩的情怀去推己及人,以一种乐观豁达的胸怀去对待生活,这种人生智慧在今天仍然不失其价值。禅学是我们传统文化中一支不可或缺的脉络,我们平常使用到的一些词汇和成语或是来自于这座丛林的佛教典籍,或是与马祖道一和他弟子的佛教故事有关。除了上述提到的“走江湖”这个词语外,还有“顿悟”、“当头棒喝”等。其中“当头棒喝”讲的是马祖道一的徒孙,宜丰黄檗希运禅师考验弟子悟性的故事,在最近刚落成的那座独具文化魅力的宜丰竹文化园里还再现了这个场景。据说他教育弟子时,上来不问情由地就给对方当头一棒,或者大喝一声,而后提出问题,要对方不假思索地予以回答,后人将这种促人醒悟的古怪方法称为“当头棒喝”。在历史长河中,有许多文人也与这座丛林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位列唐宋八大家的苏东坡,当年他谪居湖北黄州前往瑞州探亲时,就以“东坡居士”的身份来到宝峰禅寺焚香礼佛,谈禅说理。还有魂归万载的东晋大诗人康乐公谢灵运,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诗鼻祖虽然没有走进这座丛林,但他所写的许多山水诗都与体悟禅理关系密切。他用“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写春天,用“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描秋色,用“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绘冬景,佛理与景物的相互交融使得诗歌呈现禅机一片,极大地丰富和开拓了诗歌的境界。也正因为有了他在诗坛的这种成就,才确立了山水诗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
走出这座千年丛林,但见寺后七岭奔来,左右两峰环抱,缓缓流经寺前的北潦河水仿佛在述说着一代宗师拈花示众、步步莲花的不尽禅机,他那顺势创新、探幽发微的流风余韵给人以思索与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