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荷兰
荷兰是太阳底下最奇异的国家之一,应该把它叫做奇兰或者异兰才对,因为几乎在任何事情上,它都与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不同。
首先,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方低于海平面。花了大量财力和劳力所建造的大堤,或者说防波堤,矗立在地平线上,挡住了海岸线上的海水。在沿海的某些地方,大堤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这块土地上,它的压力已经到了这个可怜的国家所能承受重负的最大限度。有时堤岸塌陷了,或者出现了漏洞,结果就导致了最可怕的灾难。
这些大堤都又高又宽,有些地段的大堤顶上还覆盖着建筑物和树木。大堤上甚至还有平坦的公共大道,从大道上,马可以俯瞰路旁的村舍。
常常是,漂浮的海船的龙骨比住宅的屋顶还要高。在屋脊上跟雏鸟唠叨个不休的鹳也许感到自己的巢筑得够高了,可以安枕无忧,但在邻近的灯芯草丛中聒噪的青蛙却比它离星星更近。水虫在烟囱燕子[2]的头顶上蹦前蹦后,柳树羞答答地低垂着枝条似乎是因为长不到附近的芦苇那么高。
沟渠、运河、池塘、河流和湖泊到处可见。它们很高,却并没有干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占尽了所有的风光,享尽了一切的繁华,根本不把旁边那些蔫蔫地延伸着的柔顺的田野放在眼里。
人们不禁要问:“荷兰到底是什么?是岸还是水?”那些本该只属于土地的青葱翠绿却阴差阳错,在鱼塘上安了家。事实上,整个国家就是一块湿漉漉的海绵,或者,就像英国诗人巴特勒[3]所说的那样,它是:
一块抛了锚的土地,停泊在海上;
上面的人不是在居住,而是在出洋。
人们在运河的船上出生、生活、死亡,甚至连他们的花园也建在运河的船上。那些农舍、屋顶就像遮住了眼睛的巨大的无边软帽,靠木头腿站着,带着一副缩头缩脑的神情,好像在说:“我们想尽量保持干燥。”甚至连马也在每只脚上套着宽大的木掌,防止陷进泥沼里去。简而言之,处处景致都在说,这里是鸭子的乐园。在夏季,对于赤脚的姑娘和少年来说,它是一个光荣的国家。多美妙啊!可以戏水!可以模仿航船!可以划船、捉鱼和游泳!想一想那一连串的水坑吧,你可以一整天在里面给纸船举行入水仪式,却从不返航!但是,够了。如果全说出来,全美国的年轻人就会挤成一团,冲到瑞德·基[4]去。
第一眼看上去,荷兰的城市似乎是一个由房屋、桥梁、教堂、船舶、不断升起的桅樯、尖塔和树木所组成的迷宫般的丛林。在一些城市,船就像马一样被拴在主人的门柱上,货物从上面的窗口装上船。母亲朝路德威克和凯茜尖叫着,命令他们别在花园门口游泳,害怕他们会淹死。在那里,水路比普通的陆路和铁路更常用。水流缓慢的绿色壕沟所形成的水围子,围着游乐场、低地和花园。
有时可以看见漂亮的绿色篱笆,但我们美国的那种木栅栏在荷兰几乎是看不到的。至于说石头围墙,荷兰人对想得出这种东西准会惊讶得举起手来。除了从别的地方弄来加固海岸的大量石头以外,那儿是没有石头的。如果说有小石头或卵石的话,那么它们全被做进路面里去了,或者就是完全溶化在别的材料里了。
胳膊强壮敏捷的小伙子从戴围涎起到胡子一大把,可从未见过有人引水灌溉或者掘洞取水。除了纵横交错贯穿整个国家的运河,并不需要另外开辟什么水道。从称得上世界奇迹的北荷兰船运大运河,到小男孩也能蹦过去的小运河,各种大小的运河都有。称做水上公共马车的客船,按照固定的班次,在这些水道中穿梭来往,运送旅客;被称作水上载货马车的货船,用来运输燃料和日用百货。
那儿没有绿色的乡村小径,只有从田野延伸到谷仓、从谷仓延伸到花园的绿色沟渠;农场,在那儿叫做低地,只是些抽干了水的大湖。一些最繁华的街道是水道,而许多乡间道路却铺着砖头。城市里的小船船尾都是圆的,船头镀成金色,船身漆着华丽的色彩,与太阳底下任何地方的船都不同。荷兰的婴儿车上,都竖着一根小小的、非常有趣的弯弯曲曲的杆子,这是一种极其神秘的神秘。
“有一件事很清楚,”布赖特·塞德少爷嚷道,“那儿的居民永远不会受渴。”
但事情并不是这样,这个怪国家还有更怪的地方。虽然海水向里面涌,湖水挣扎着向外面奔,运河、大小河流和壕沟中水满为患,但许多地区却没有合适的水供人们畅饮。
我们可怜的荷兰人过着受渴的日子,或者喝葡萄酒和啤酒,或者大老远地从内地,从乌特勒克省和其他条件优越的地方,引来那比亚当更为古老、像晨露一样年轻的甘霖。其实,有时天降暴雨,当地居民可以用各种方法把雨水收集起来,痛饮一番;但大部分时候,他们就像柯勒律治(撒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772—1834],英国著名诗人,哲学家。《古舟子咏》是他的代表作)的著名诗篇《古舟子咏》里面那些猎杀了信天翁的水手那样,看见:
水,水,水,到处都是,
但没有一滴可以入口。
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转动着翅膀的巨大风车,这使它看上去就像栖息着一群群巨大的海鸟。人们到处都可以看到最有趣的树,它们修剪成怪诞的形状,树干漆成炫目的白色、黄色或红色。一辆车常常套三匹马。男人、女人和孩子穿着后跟很松的木鞋聚作一堆。农家姑娘得不到可以爱的情人,就为了钱向男人表示垂青,让他们作为护花人陪伴着去赶克米斯节[5]。丈夫和妻子在运河岸边亲亲热热肩并肩地身上套着纤绳,拉着货船去市场。
荷兰的另一个特色景观是沙丘。在沿海一带的某些地段,有无数的沙丘。在种下生命力顽强的芦草和其他植物、使这些沙丘固化以前,它们常常向内地猛刮沙暴。因此,奇上加奇的是,农夫们有时从沙丘表面向下挖,寻找土壤。在刮风的日子里,沙暴常常落到由于见了一个礼拜的阳光而变潮湿的土地上!
简而言之,我们这些美国佬在荷兰几乎只能碰上一件熟悉的事,那就是一首收获之歌,这首歌在当地十分通俗,但却没有一个语言学家能够翻译它。那么,我们就闭上眼睛光听它的曲调吧,内容我只好让您自个儿去猜了:
洋佬花花哈乡哉,
花花洋式哈来噜;
洋佬气来派来哉,
老呀唉有城来噜!
另一方面,荷兰的奇异只能说明荷兰人的节俭和坚忍。全世界没有一个花园般的地方,比这个有漏洞的、潮湿的小国家更为富丽、更得到精心耕作。没有一个种族,比它那平和的、貌似消极的居民更为勇敢,更加富有英雄气概。极少有民族在发明创造方面能和它媲美。没有一个民族在商贸、航海、学术、科学方面胜过它,在创办教育和公共慈善事业方面树立起比它更为光辉的榜样。没有一个国家,在公共工程上所花财力和劳力的比例能达到它那么高。荷兰的编年史上有光辉的篇章记载着它的高贵显赫的人物,有男性也有女性。它的历史上有壮丽的篇章记载着它的坚忍、它的抵御外侮的精神、它的宗教自由、它的文明事业、它的艺术、它的音乐和它的文学。
过去它曾被称作“欧洲的战场”,这是确实的,就像我们确实可以把它看做世界的庇护所一样,因为每个国家受压迫的人都在它那儿找到荫庇和勇气。如果说我们美国人能够嘲笑荷兰人,把他们称作水猴子,暗示他们的国家在某一天涨大潮时会被海水冲跑;那我们同样也可以为他们感到骄傲,说他们证实了自己是英雄,只要还剩下一个荷兰人抓着它,它就不会被冲走。
据说,在荷兰至少有九千九百架大风车,它们的叶片最短的八英尺,最长的一百二十英尺。人们利用风车来锯木料、打麻绳、磨粉,还做别的许多工作;但它们的主要用途是从低地把水抽到运河里去,防止内地经常发大水,造成国内洪水泛滥成灾。
据说荷兰每年在风车一项上就要花费一千万美元。大的风车力量大,它们那巨大的圆形塔身有时是竖在工厂建筑物中央的,大风车上面还有一个小风车,越向上越细,最上面是一个帽子一样的顶篷。这种建在高处的风车,底座有阳台环绕着,风车轴高高地矗立在底座上,靠四支巨大的、背部有梯格的叶片旋转着。
许多风车是很原始的古董了,迫切需要美国佬的“改良”,但一些新风车却令人赞叹。它们构思巧妙、制作精细,能够精确地将扇叶对准风向,取得所需的工作动力。换句话说,风车主可以小睡一下,他完全可以放心,等他醒来的时候,风车已经对风进行了研究,在获得最佳风力的情况下工作着。倘若只有一丝风,风车的扇叶就会伸展开来,捕捉每一丝风;倘若来了一阵大风,扇叶感知后就会像巨大的含羞草叶子一样收缩起来,只让一半的风力推动它们工作。
阿姆斯特丹一所古老的监狱名叫“锉刀屋”,这是因为关在里面的盗贼和无赖被强制锉苏方木。它有一间小禁闭室,是处罚偷懒的囚犯用的。在小禁闭室的一角,有一台抽水机;另一角有一个洞口,水通过洞口不断流进来。囚犯有两个选择:要么站在那儿不动,等着被淹死;要么为了宝贵的生命,不断地摇动抽水机,不让水位升上来,直到看守决定把他放出去为止。在我看来,在整个荷兰,大自然广泛地引用了这个小小的消遣方式。荷兰人一直被迫为自己的生存而抽水,也许要一直那样干下去,直到永远。
在荷兰,每年都有几百万美元花在修理堤坝、控制水位上。如果忽视了这种重要的职责,这个国家就会无法居住。如我前面所说,堤坝决口曾引起可怕的后果:常有成百上千的村庄和城镇被汹涌的大水吞没,将近一百万人丧生。
有史以来最恐怖的一次大洪灾发生在1570年。在此以前,曾经发生过二十八次可怕的洪水,它们淹没了荷兰一部分地方,但都比不上这一次恐怖。这个不幸的国家已经在西班牙暴政下经受了很久的苦难,这时,似乎到了困苦的顶峰。我们如果读一下莫特利[6]的《荷兰共和国兴盛史》,就能够学会敬重那些受尽苦难、坚韧不拔、无所畏惧的荷兰人。
从莫特利先生的描述中,我们看到了大洪水暴发时令人胆战心惊的情景。延续很长时间的一场风暴横扫大洋,将大西洋水刮进北海,像小山似的堆起来,砸向荷兰各省的海岸。那些堤坝,承受不住这种冲击力,向四面八方崩塌。即使是大屏障,那座打着一排排橡木桩子、周围扎上铁箍、坠着沉重的铁锚,并且用碎石和岩石加固的壁垒,也像捆包绳一样崩成了碎片。渔船和大船舰,漂进已成泽国的内陆,缠在树林中不能自拔,或者一头撞进了住宅的屋顶或墙壁。
最后,费里斯兰[7]被完全淹没,成了一片怒浪滔滔的大海。众多的男人、女人、孩子、马、牛、绵羊和其他各种家畜,在汹涌的波涛中挣扎。每一条小船和每一样可以充当船使用的物品,都被争先恐后地抓住。每一所房屋都被淹没,连墓地里的死人都被大水冲了出来。摇篮里鲜活的婴儿和棺材里的陈年尸首并排在水面上漂浮。仿佛是圣经里的大洪水又来了一样。
树顶上、教堂的尖塔上……到处是一堆堆的人,在祈求上帝的仁慈和同类的救助。最后,暴风雨平息下来了,小船开始向四面八方划去,营救在水中挣扎的人,把困在屋顶上和树顶上的人带走,给已经淹死的人收尸。在几个小时里,大水吞噬了不下十万人。成千上万不会说话的动物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而种种财产损失则是无法估量的。
西班牙统治者罗伯斯,率先做出高尚的努力来拯救生命,缓解灾难所造成的恐怖气氛。在此以前,他因为具有西班牙或葡萄牙血统,遭到了荷兰人的仇视。由于他们蒙受灾难时,他表现出善意和善行,从而赢得了所有荷兰人的感激之心。不久,他引入了先进的筑堤方法,并且通过了一项法律,规定堤坝将来由土地所有者负责养护。此后的不到三百年间,这个国家虽然发过六次可怕的大水,却几乎再也不曾有过没顶之灾。
在春天,总是存在着内地河水泛滥的危险,尤其是在解冻的时候。因为那时河流被大冰块堵塞了,迅速高涨的河水来不及排入海洋,就溢上了河岸。再加上海水猛烈地冲刷和压迫着堤坝,荷兰各地经常报警声大作就不足为奇了。
人们最谨慎地预防意外的发生。所有受到威胁的地方都驻扎着工程师和工人,日日夜夜有人对险情密切监视。一旦出现一般的危险信号,居民们就全体出动救险,他们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对付共同的敌人。在任何别的地方,稻草都被看做所有防洪物资中最无济于事的东西。但在荷兰,它却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对付潮水冲击的主要材料。人们用大草席压在堤坝上来加固泥土和大石头,一旦这些东西合缝,海洋的冲击虽猛,对堤坝也无可奈何了。
格蕾特尔和汉斯的父亲拉夫·布林克曾在堤坝上服务多年。但是,他不得不从上面下来了。那是一个发生险情的日子,漆黑的暗夜中雨雪交加,他处于可怕的暴风雨的中心,在靠近维尔麦克水闸的一个薄弱地段干活,突然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不省人事,被送回了家。从那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干过活。他虽然活着,却失去了思想和记忆。
对于父亲,格蕾特尔所记得的,只是一个陌生的、不声不响的人,目光总是茫然地跟着她转。但是汉斯却记得,父亲曾是一个身体健壮、成天乐呵呵的人,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乐此不疲。有时,当他在夜间醒来,躺在床上倾听时,仿佛还能听到父亲那无忧无虑的歌声在耳边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