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上(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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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焦弱侯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七年(1589)写于麻城。焦弱侯,即焦竑(1540—1620),字弱侯,号澹园,又号漪园,著文亦常署漪南生、澹园子、澹园居士、澹园老人、太史氏等,有时偶署龙洞山农。学者多称澹园先生。其籍贯为南京应天府旗手卫,但他的上世是山东日照人,因此,焦竑自称乡贯,有时言金陵、江宁、上元(皆南京异称),有时言琅琊(山名。在今山东日照、诸城东南海滨,因秦始皇在此建有琅琊台并刻石而著名,这里代指日照)。万历十七年以殿试第一为翰林院修撰。后因议论时政被劾,谪福宁州(治所在今福建霞浦)同知。焦竑本是耿定向的学生,但后来在思想上深受李贽的影响。曾为李贽的《焚书》《续焚书》《藏书》《续藏书》等作序。著有《澹园集》《焦氏笔乘》《焦氏类林》等。《明史》卷二八八、《明史稿》卷二六九、《明儒学案》卷三五、《罪惟录》卷一八、《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居士传》卷四四、《江南通志》卷一六五等有传。该信写于万历十七年,这从信中“弟今年六十三矣”可证。又据《明史·焦竑传》:“万历十七年,始以殿试第一人官翰林修撰。”故信中有“既只官身……所望兄长尽心供职业”和“莫以状元恐赫人也”之语。在该信中,李贽谈到他对为人为学的想法,同时对“言不顾行”的道学家,以及借学以起名,借名以起官的士人行径进行了批判。中华书局1975年版《焚书》卷二和增补二所载同题两文,文字稍有出入,实为一文。现据该书增补二(据明刊本《李温陵集》卷四题为《复焦秣陵》增补)校补。

 

无念回[1],甚悉近况。我之所以立计就兄者,以我年老,恐不能待也。既兄官身[2],日夜无闲空,则虽欲早晚不离左右请教,安能得?官身不妨,我能蓄发屈己相从,纵日间不闲,独无长夜乎?但闻兄身心俱不得闲,则我决不可往也无疑也。至于冲庵[3],方履南京任[4],当用才之时,值大用之人,南北中外尚未知税驾之处[5],而约我于焦山[6],尤为大谬。舍稳便,就跋涉,株守空山,为侍郎守院[7],则亦安用李卓老为哉?计且住此,与无念、凤里、近城数公朝夕龙湖之上[8],虽主人以我为臭秽不洁[9],不恤也[10]。所望兄长尽心供职业!

【注释】

[1]无念:名深有(1544—1627),俗姓熊,麻城(今湖北麻城)人。龙潭湖芝佛院守院僧,僧号无念。曾为周思久(柳塘)礼请李贽居芝佛院。后入黄蘗山(在河南商城),建法眼寺。著有《醒昏录》《黄蘗无念复问》等。《麻城县志》康熙版卷八、光绪版卷二五、民国版《前编》卷一五,《五灯严统》卷一六,《五灯全书》卷一二〇等有传。万历十七年(1589),无念受李贽的委派入京,会见了李贽友人焦竑、顾养谦、邹汝光、杨起元、袁宗道等,其中有人给李贽写信或赠俸。夏秋间,无念回到龙潭湖。

[2]官身:有官职在身。

[3]冲庵:即顾养谦(1537—1604),字益卿,号冲庵,南直隶通州(今江苏南通)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官至兵部侍郎,总督蓟辽军务,卒赠兵部尚书。李贽任姚安知府期间,顾任云南佥都御史分巡洱海道,交往相得,情谊颇深。李贽在本书卷二《复顾冲庵翁书》《又书使通州诗后》、本书卷四《豫约·感慨平生》等文中,都提到他和顾养谦之间的友谊。李贽辞去姚安太守后,顾养谦写《赠姚安守温陵李先生致仕去滇序》(《又书使通州诗后》附),对李贽的政绩及辞官情况有详细记述。著有《冲庵抚辽奏议》《督抚奏议》等。《澹园续集》卷一一、徐乾学《明史列传》卷八五、《明史纪事本末》卷六二、《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河南通志》卷三一等有传。

[4]方履南京任:本年顾养谦任南京户部侍郎(据焦竑《资德大夫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左侍郎赠兵部尚书冲庵顾公暨配淑人李氏神道碑》, 《澹园续集》卷一一)。

[5]中外:指中央和地方。税(tuō)驾:犹解驾,停车。谓休息或归宿。税,通“捝”“脱”。《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司马贞索隐:“税驾,犹解驾,言休息也。”

[6]焦山:亦作樵山,在江苏镇江,相传因东汉末处士焦光隐居于此而得名。

[7]侍郎:指顾冲庵。

[8]凤里:即杨定见,号凤里,李贽的学生。见后《与杨定见》题解。近城:即刘近城,麻城人,曾跟随李贽多年。李贽对杨凤里、刘近城都曾给以赞赏。在《八物》中说:“如杨定见,如刘近城,非至今相随不舍,吾犹未敢信也。直至今日患难如一,利害如一,毁谤如一,然后知其终不肯畔我以去。”(本书卷四)在《豫约·早晚守塔》中说:“刘近城是信爱我者,与杨凤里实等。”(本书卷四)万历二十八年(1600),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烧毁了龙潭湖的芝佛院,并驱逐李贽。杨定见为李贽设法先行藏匿,然后避入河南商城的黄蘗山中。

[9]“虽主人”句:万历十二年(1584)耿定理去世,李贽与耿定向的矛盾日益激化,并展开了论战。万历十三年(1585),李贽离开黄安,徙居麻城。这时,道学家与官僚“人人骇异,谤声四起,郡守与兵宪谓其左道惑众”(《泉州府志·文苑传》)。这里说的“主人以我为臭秽不洁”,当指此。

[10]不恤:不顾。

【译文】

无念已回来,兄等的近况我都很清楚了。我之所以决心要搬到兄长那里去住,因为我已年老,怕不能等待。既然兄长有官职在身,白天黑夜都没有空闲,那么我虽然想早晚在兄长身边,向兄长请教,又怎么能做到?但有官职在身也不妨事,我能够违背自己的意愿,蓄起头发还俗,跟从着兄长,纵然白天没有时间,还没有长夜吗?只是听说兄长身心都不得闲,那我一定不能前往,这是无疑的了。至于顾冲庵,刚到南京户部任侍郎,正当国家重用人才的时候,遇上这么个能担当大任的人,还不知他任职四方,最终会在哪里安身,却约我去焦山,这尤其谬误。放弃眼下的安稳方便,去长途跋涉,然后株守空山,为顾侍郎守院子,这样的事哪里用得着我李卓老?我想还是暂且住这里,与无念、杨凤里、刘近城等人朝夕相处于龙湖之上,即便主人把我当作污秽不堪的人,我也不在乎。希望兄长尽心履职。

 

弟尝谓世间有三等作怪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皆由于两头照管。第一等,怕居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此其人颇高,而其心最苦,直至舍了官方得自在,弟等是也。又有一等,本为富贵,而外矫词以为不愿[1],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2]。此其人身心俱劳,无足言者。独有一等,怕作官便舍官,喜作官便作官;喜讲学便讲学,不喜讲学便不肯讲学。此一等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掩盖表扬之丑[3],故可称也。赵文肃先生云[4]:“我这个嘴,张子这个脸[5],也做了阁老[6],始信万事有前定。只得心闲一日,便是便宜一日。”世间功名富贵,与夫道德性命,何曾束缚人,人自束缚耳。狂言如此,有可采不?

【注释】

[1]矫词:诡言,说假话。

[2]自盖:自我遮盖。

[3]掩盖表扬:掩盖求富贵之实,却表彰自己是为了道德仁义。

[4]赵文肃:即赵贞吉(1508—1576),字孟静,号大洲,内江(今四川内江)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学博才高,最善王守仁之学,并具有以禅入儒的特点。卒谥文肃。著有《赵文肃公集》。隆庆初,李贽在礼部任职时,与赵贞吉有交往,并听过赵的讲学。《续藏书》卷一二、《国朝献征录》卷一七、《明史》卷一九三、《明书》卷一一四、《明儒学案》卷三三、《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罪惟录》卷一一等有传。

[5]张子:指张居正(1525—1582),字叔大,号太岳,江陵(今湖北江陵)人。明代政治家。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万历年间,连续十年担任内阁首辅,进行政治改革,朝政为之一新。死后受到顽固派的弹劾,一家遭削籍抄没。著有《张文忠公全集》。《国朝献征录》卷一七、《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卷七、《明史》卷二一三、《明史稿》卷一九七、《明书》卷一五〇、《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罪惟录》卷一一等有传。

[6]阁老:指内阁大臣。

【译文】

我曾经认为,这世上有三类作怪的人,致使世间不得太平,就是因为他们两头都要照管。第一类人,怕做官受束缚,但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身体受苦,又内心受苦。这种人很清高,但他的内心最痛苦,一直到辞了官才自在,我就是这样的人。另有一类人,本是追求富贵的,而表面上却说不想富贵,实际上是想借这种言行不一作为追求荣华富贵的阶梯,同时又用一些仁义道德的行为来遮掩自己的本来面目。这种人身心都很劳苦,没有什么好说的。更有一种人,怕做官就辞官,喜欢做官就做官了;爱讲学就讲学,不爱讲学就不讲学。这种人,身心、四肢都安逸,既没有两头都要照顾的难处,又没有边掩盖边表白的丑态,所以是值得称道的。赵文肃先生说:“我这么一张嘴,张居正先生那样一张脸,也都做了内阁大臣,才相信万事都是上天预定的。所以只要内心得到一天轻闲,就是占了一天的便宜。”可见世上的功名富贵与道德性命哪里束缚过人,不过是人自己束缚自己罢了。我这样的狂言,有可取之处么?

 

无念得会顾冲庵,甚奇,而不得一会李渐庵[1],亦甚可憾!邹公有教赐我[2],杨公有俸及我[3],皆当谢之。然我老矣,伏枕待死,笔墨久废,且以衰朽田野之老,通刺上国[4],恐以我为不祥也。罢罢!自告免状[5],知不我怪。向邹公过古亭时[6],弟偶外出,不得抠趋侍从[7],悔者数日。夫金马玉堂[8],所至蓬荜生光[9],既过三日,余香犹在,孰不争先快睹邪?鄙人独不得与,何缘之寡薄也!

【注释】

[1]李渐庵:即李世达(1532—1599),字子成,号渐庵,晚年更号廓菴,泾阳(今陕西泾阳)人。嘉靖三十五年(1556)进士。历官户部主事、南京太仆卿、山东巡抚、右佥都御史、右副都御史、吏部尚书、刑部尚书、左都御史等。卒谥敏肃。李贽好友。《续藏书》卷一八、《澹园集》卷三四、《续澹园集》卷一〇、《明史》卷二二〇、《明史稿》卷二〇四、《明书》卷一三三等有传。

[2]邹公:当指邹德溥,字汝光,号四山,安福(今江西安福)人。著名学者邹守益之子。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曾官翰林院编修、太子洗马。著有《易会》《春秋匡解》《邹太史全集》等。《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六二、《明儒学案》卷一六等有传。

[3]杨公:指杨起元(1547—1599),字贞复,号复所,广东归善(今广东惠州)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历官翰林院修撰、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侍郎、南京吏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等。与耿定向和李贽都有交往。他对李贽极为推崇,并让他的学生佘(shé)永宁、吴世常向李贽问学,佘永宁在《永庆答问》中有详细记载。著有《证学编》《杨子学解》《杨子格言》《白沙语录》《证道书义》等。《续藏书》卷二二、《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书》卷一一四、《明儒学案》卷三四等有传。

[4]通刺上国: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通信。刺,名片。上国,京都。

[5]自告免状:自己告知都可以免了(指免去了写信答谢邹公的赐教和杨公的赐俸一事)。

[6]古亭:指麻城(今湖北麻城)和黄安(今湖北红安)。北周时,麻城称古亭,黄安是明代嘉靖年间从麻城分出的新县。

[7]抠趋:即抠衣趋谒。抠衣是古人迎趋时的动作,即提起衣服前襟,碎步前行,表示恭敬。趋,古代的一种礼节,以碎步疾行表示敬意。

[8]金马玉堂:即金马门和玉堂署。汉时学士待诏之处,后因以称翰林院或翰林学士。邹德溥任翰林院编修,故称。

[9]蓬荜(bì):“蓬门荜户”的略语。意为用草、树枝等做成的门户,以形容穷苦人家所住的简陋房屋。

【译文】

无念能够见到顾冲庵,很神奇,可是没能见李渐庵一面,又很遗憾。邹公有教言要赐给我,杨公有金钱要赠给我,这都应该表示感谢。可是我老了,匍匐在枕头上等死,很久没动笔墨,并且我一个身体衰弱、栖身田野的老人,给京城大官通信,恐怕他们会把我当作不吉祥的人。算了算了!都免了,我知道他们不会怪罪我的。此前邹公经过古亭时,我偶然外出,没能趋奉侍从,悔恨了好多天。邹公身为翰林院编修,平日居金马门玉堂署,所到之处,蓬荜生辉,过了几天还有余香,谁不想抢先看一眼呢?惟有我不能参与其中,缘分多么浅薄呀!

 

有《出门如见大宾篇》(《说书》)[1],附往请教。尚有《精一》题、《圣贤所以尽其性》题,未写出,容后录奉。大抵圣言最切实,最有用,不是空头语。若如说者注解,则安用圣言为邪!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谿先生者[2]。弟旧收得颇全,今俱为人取去,无一存者。诸朋友中读经既难,读大慧《法语》及中峰《广录》又难[3],惟读龙谿先生书,无不喜者。以此知先生之功在天下后世不浅矣。闻有《水浒传》,无念欲之,幸寄与之,虽非原本亦可;然非原本,真不中用矣。方讱庵至今在滇[4],何耶?安得与他一会面也!无念甚得意此行,以谓得遇诸老。闻山东李先生向往甚切[5],有绝类离群之意。审此,则令我寤寐尔思,展转反侧,曷其已耶!袁公果能枉驾过龙湖[6],明年夏初当扫馆烹茶以俟之,幸勿爽约也[7]!杨复所憾与兄居住稍远[8],弟向与柳老处[9],见其《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10]作,是大作家。论首三五翻,透彻明甚,可惜末后作道理议论,稍不称耳。然今世要未能作此者,所谓学从信门入是也[11]。自此有路径可行,有大门可启,堂堂正正,日以深造,近谿先生之望不孤[12],而兄等亦得良侣矣。弟虽衰朽,不堪雕琢,敢自外于法席之下耶[13]?闻此老求友不止,决非肯以小成自安者,喜何如也!

【注释】

[1]《出门如见大宾篇》:是李贽就《论语·颜渊》“出门如见大宾”(出门干事好像去接待贵宾)这句话所作的一篇文章,收在他所著的《说书》里。《说书》:又名《李氏说书》,内容是对“四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的解说和评论。原书已失传,现存题名为李贽的《说书》,主要是从林兆恩的《四书正义》抄录而成,有人认为是伪作。

[2]龙谿:即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谿,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嘉靖十一年(1532)进士。王守仁的学生,官至兵部侍郎。他与钱德洪曾两次放弃科举机会,专心王学。当时,四方学人士子向王学习者,往往先由他们辅导,而后卒业于王守仁,因此,被称为“教授师”。主张“良知”即是佛性,为学以“致知见性”为主,把玉守仁的“良知”说进一步引向禅学。著有《困学记》《龙谿集》等。《续藏书》卷二二、《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书》卷一一四、《明儒学案》卷一二等有传。李贽对王畿极为推崇,王畿逝世后,李贽撰写《王龙谿先生告文》(见本书卷三),以悼念缅怀。

[3]大慧(1089—1163):南宋禅宗临济宗杨岐派僧人,俗姓奚,名宗杲(gǎo),宁国(今安徽宣城)人。谥号普觉。“看话禅”的创立者。高宗时诏使往杭州。孝宗居藩邸时师事之,及即位,赐号大慧禅师。曾因议及朝政而遭秦桧迫害。有《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三〇卷、《宗门武库》一卷、《正当眼藏》六卷等传世。《统要续集》卷二二、《联灯录》卷一七、《嘉泰普灯录》卷一五、《五灯会元》卷一九、《续传灯录》卷二七等有传。《法语》:当指《大慧普觉禅师语录》。中峰(1263—1323):宋元间僧人。名明本,自号幻住,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有《中峰和尚广录》传世。《佛祖通载》卷三六、《增集续传灯录》卷六、《新续高僧传》卷一七等有传。

[4]方讱(rèn)庵:即方沆(hàng),字子及,号讱庵,莆田(今福建莆田)人。隆庆二年(1568)进士。历官南京户部郎、刑部郎、云南提学、湖广佥事等。著有《漪兰堂集》。明代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八一、《莆田县志》卷一三、《姚安县志》卷六五、民国《新纂云南通志》卷一七九有传。

[5]李先生:不详。向往:指“求道”。

[6]袁公:指袁宗道(1560—1600),字伯修,号石浦,湖广公安(今湖北公安)人。万历十四年(1586)进士。官翰林院庶吉士。与其弟宏道(字中郎)、中道(字小修)齐名,并称“三袁”。他们受李贽思想的影响,反对前、后“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摹拟的文学主张,崇尚本色,强调独写“性灵”,世称“公安派”。袁宗道于白居易、苏轼尤为推崇。著有《白苏斋集》。《珂雪斋集》(钱伯城点校)卷一七、《明史》卷二八八、《明史稿》卷二六九、《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居士传》卷四六等有传。

[7]爽约:失约。

[8]杨复所:即杨起元,见本篇第三段注[3]。

[9]与:当是“于”字之误。柳老:指周思久(1527—1592),字子征,号柳塘,麻城(今湖北麻城)人。周恩敬之兄。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曾任琼州(今海南)知府。晚年筑室龙潭湖,自号石潭居士。工诗,善书。与李贽、耿定向都有来往。著有《石潭集》《求友录》《柳塘遗书》等。《黄州府志》卷一九,《湖北通志》卷一五一,《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五、光绪版卷一八、民国版《前编》卷九等有传。

[10]《心如谷种论》:见杨起元《证学编·证学论》。《惠迪从逆》:今未见。

[11]学从信门入:研求学问应从诚信而入。

[12]近谿:即罗汝芳(1515—1588),字惟德,号近谿,南城(今江西南城)人。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除太湖知县,召诸生论学。终官云南布政司参政。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先学于颜钧,后又为王畿再传弟子,学主良知。死后门人私谥明德。著有《近谿子明道录》《近谿子文集》等。《续藏书》卷二二、《明史》卷二八三、《明史稿》卷一八五、《明儒学案》卷三四等有传。李贽对罗汝芳极为推崇,罗汝芳逝世后,李贽撰写《罗近谿先生告文》(本书卷三),以悼念缅怀。不孤:不孤单,有所寄托的意思。

[13]法席:佛教用语。指讲解佛法的坐席,亦泛指讲解佛法的场所。这里指讲席。

【译文】

我写了篇《出门如见大宾篇》的稿子(《说书》之一),与信一同带给兄长,请兄长指教。还有《精一》《圣贤所以尽其性》两个选题,没有写出来,等写出来后再送给兄长请您指教。总的来说,圣人的话最实在,最有用,不是空头话。如果像解说的人那样注解,那还要圣人的话做什么?世上众多的讲学书籍,自古至今,没有谁像龙谿先生那样明快得仿佛要穿透人的骨髓。他的著作,我原来收集得很完整,现在都被人拿去了,一部不剩。我的这些朋友,读经感到困难,读大慧禅师的《法语》和中峰和尚的《广录》也感到困难,只有读龙谿先生的书,都感到欢喜。我因此明白,先生对于天下后世具有不小的功绩。听说兄长有《水浒传》,无念想要,希望您寄给他,即便不是原本也可以;但是说实话,不是原本真不管用。方讱庵至今还在云南,为什么?怎样才能与他见一面呢?无念对于这次出行很得意,因为得以认识诸位大老。听说山东有位李先生对求道心情很迫切,有脱离人群皈依佛门的意思。果真如此,则令我梦寐而思,展转反侧,如何能够停止呀!袁公如果真能屈尊来龙湖,明年初夏时节,我定会打扫好房子,煮好茶,等待他的到来,只希望他不要失约!杨复所因住地距离兄长有点远而遗憾,我先前与柳塘老先生相处,在那里看到了他的《心如谷种论》及《惠迪从逆》等作品,是大作家。开头的三五段,透彻明了,可惜后面的说理议论,与前面有点不相称。然而关键是世人做不到这样,所谓研究学问从诚信开始,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从此,就有路径可以走,有大门可以开,堂堂正正,一天天地深造,这样,罗近谿先生的希望才有所寄托,兄长等人也能获得好友。我虽老朽,不堪雕琢,但岂敢自己跑到讲席外面去呢?听说这个老先生在不停地寻访同道好友,所以绝不是小有所成就心安理得的人,我是多么高兴啊!

 

我已主意在湖上,只欠五十金修理一小塔,冬尽即搬其中。祝无功过此一会[1],虽过此,亦不过使人道他好学,孳孳求友如此耳[2]。大抵今之学道者,官重于名,名又重于学。以学起名,以名起官。使学不足以起名,名不足以起官,则视弃名如敝帚矣。无怪乎有志者多不肯学,多以我辈为真光棍也。于此有耻,则羞恶之心自在。今于言不顾行处不知羞恶,而恶人作耍游戏[3],所谓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也[4],悲夫!

【注释】

[1]祝无功:即祝世禄(1539—1611),字无功,号石林(据焦竑《南京尚宝司卿石林祝公墓志铭》,见《澹园集》卷一五。《明儒学案》卷三五《给事祝无功先生世禄》称“字延之,号无功”)。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曾官休宁(今安徽休宁)县令、南科给事中等。曾为李贽《藏书》作序。著有《环碧斋集》。《明儒学案》卷三五、《明诗纪事》卷一六等有传。

[2]孳(zī)孳:努力不倦。亦作“孜孜”。

[3]恶(wù):讨厌,憎恶。作耍游戏:指道学家指责不以讲学猎取功名富贵的人是对人生的玩笑游戏。作耍,玩笑。

[4]“所谓”句:意为舍去大的不管,而却苛求小的。不能三年丧而小功是察,语本《孟子·尽心上》:“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意为不能够实行三年的丧礼,却对缌麻三月、小功五月的丧礼仔细讲求。古时丧服分五种——斩衰(cuī)、齐衰、大功、小功、缌(sī)麻。三年之丧的衣服,用粗麻制成,是丧服中最重的。小功服丧五个月,较轻;缌麻服丧三个月,最轻。

【译文】

我已决定住在龙潭湖上,只差五十两银子修一座小塔,冬天过去以后就搬进去。祝无功经过这里,见了一面,也不过是让别人说他虚心好学,孜孜不倦地寻访学友,如此罢了。大约现在学道的人,官比名重要,名又比学重要。用学来获得名,用名来获得官。如果学不能获得名,名不能获得官,那么他们就会将抛弃名看作是抛弃一把破扫帚一样。难怪有志向的人多数不愿意求学,大多把我们这样的人看作是真光棍。对这种行为有羞耻感的,那说明他的羞耻之心还在。于今,对言行不一的人和事不知道羞耻憎恶,却指责那些不以讲学猎取功名富贵的人是对人生的玩笑游戏,这正如孟子说的,三年的大丧礼不能坚守,却对缌麻三月、小功五月的小丧礼讲究得挺认真,可悲呀!

 

近有《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一篇)[1]。世间人谁不说我能知人,然夫子独以为患,而帝尧独以为难[2],则世间自说能知人者,皆妄也。于问学上亲切[3],则能知人;能知人则能自知。是知人为自知之要务,故曰“我知言”[4],又曰“不知言,无以知人”也[5]。于用世上亲切不虚[6],则自能知人;能知人由于能自知。是自知为知人之要务,故曰“知人则哲,能官人”[7], “尧、舜之知而不徧物,急先务也”[8]。先务者,亲贤之谓也。亲贤者,知觉之谓也。自古明君贤相,孰不欲得贤而亲之,而卒所亲者皆不贤,则以不知其人之为不贤而妄以为贤而亲之也。故又曰:“不知其人,可乎?”[9]知人则不失人,不失人则天下安矣。此尧之所难,夫子大圣人之所深患者,而世人乃易视之。呜呼!亦何其猖狂不思之甚也!况乎以一时之喜怒,以一人之爱憎,而欲视天下高蹈远引之士[10],混俗和光之徒[11],皮毛臭秽之夫[12],如周、丘其人者哉[13]!故得位非难,立位最难[14]。若但取一概顺己之侣,尊己之辈,则天下之士不来矣。今诵诗读书者有矣,果知人论世否也?平日视孟轲若不足心服,及至临时,恐未如彼“尚论”切实可用也[15]。极知世之学者以我此言为妄诞逆耳,然逆耳不受,将未免复蹈同心商证故辙矣[16],则亦安用此大官以诳朝廷,欺天下士为哉?毒药利病,刮骨刺血[17],非大勇如关云长者不能受也[18]。不可以自负孔子、孟轲者而顾不如关义勇武安王者也[19]。只此一书耳,终身之交在此,半路绝交亦在此,莫以状元恐赫人也。世间友朋如我者绝无矣。

【注释】

[1]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语出《论语·学而》,意为不怕别人不了解自己,就怕自己不了解别人。李贽用这句话作了一篇文章,收在《说书》里。

[2]帝尧独以为难:《尚书·皋陶谟》记载,皋陶与禹讨论如何实行以德治理国家的问题,皋陶提出要“知人”“安民”。禹说:“这是连帝尧都将会认为是困难的。”

[3]亲切:亲近贴切,指结合实际。

[4]我知言:语出《孟子·公孙丑上》:“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意为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5]不知言,无以知人:语出《论语·尧曰》,意为不懂得分辨人家的言语,就不可能正确认识人。

[6]用世:见用于世,为世所用。这里指与人交往。

[7]知人则哲,能官人:语出《尚书·皋陶谟》,意为知人则明智,明智则能选择人才来做官。官,这里做动词用。

[8]“尧、舜”二句:意为尧、舜的智慧也不能知道一切事物,因为他们急于知道首要的事物。徧,“遍”的古字。

[9]不知其人,可乎:语出《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意为与具有天下性代表的优秀人物交朋友还不够,又追论古代的人物。吟咏他们的诗歌,研究他们的著作,不了解他的为人,可以吗?

[10]高蹈远引:隐居避世。

[11]混俗和光:语本《老子》第五十六章:“和其光,同其尘。”原指人格形态的一种境界,后泛指随俗而处,不露锋芒。这里有混同世俗之中的意思。

[12]皮毛臭秽:浅薄污浊。

[13]周、丘:疑指庄周、孔丘。

[14]立位:保住权位。

[15]尚论:即前注[9]所引。

[16]同心商证:指只与跟自己意见相同的人商量考证,即喜听顺耳之言。

[17]刮骨刺血:《三国志》卷三六《关羽传》记载:关羽为流矢中左臂,医生给他刮去臂骨上的箭毒,刮得鲜血淋漓,关羽却“言笑自若”。

[18]关云长:即关羽(? —219),字云长,河东解县(今山西临猗)人。三国蜀汉大将。其事迹被神化,尊称为“关公”“关帝”“关圣”等。《三国志》卷三六、《藏书》卷五六等有传。

[19]“不可”句:意为以孔子、孟子自居的人反而不如关羽(不怕良药)。自负,自许。顾,却,反而。关义勇武安王,指关羽。

【译文】

我最近写了一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说书》之一)。世上的人谁不说我能够认识他人,然而,只有孔夫子认为这件事值得忧虑,只有尧帝认为这件事很困难,这样看来,世上那些说自己能够认识他人的人,都是虚妄的。在研究学问时贴近实际,才能够认识他人;能认识他人才能认识自己。这就是说,认识他人是认识自我的关键,所以《孟子·公孙丑上》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词”, 《论语·尧曰》说“不懂得分辨别人的言词,就不可能正确认识别人”。在与人交往上贴近实际,不做假,就自然能够认识他人;能够认识他人缘于能够认识自我。这就是说,认识自我是认识他人的关键,所以《尚书》里面说“能认识他人才称得上明智,明智才能选择官员”, “尧、舜的智慧也不能知道一切事物,因为他们急于知道首要的事物”。首要的就是亲近贤人。亲近贤人就是知觉。自古以来,那些圣明的君主、贤能的宰相,谁不想获得贤才并且亲近他,可是最终亲近的都不是贤才,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人不是贤才,却错误地将那些人当作贤才来亲近。所以《孟子·万章下》又说:“不了解他的为人,可以吗?”认识人就不会失去人才,不失去人才就天下安定。这是尧都感到困难的,也是孔夫子作为大圣人都深感忧虑的,可是世人却将这件事看得很容易。唉!多么狂妄!太不动脑筋了!更何况凭一时的喜怒,凭一个人的爱憎,怎么能清楚地认识远处江湖的高人逸士、世俗中的平庸之人和那些浅薄污浊之徒,更不要说庄周、孔丘之类的圣人了!所以说,获得权位不难,保住权位最难。如果一律只选取顺从自己、尊崇自己的人,那天下真正的人才就不来了。如今有了读书吟诗的人,但他们真的是能够认识人才、议论世事的人才吗?平日看孟轲好像不足以让人心服,等到关键时候,怕不能像他“追论古代人物”那样务实管用。我很清楚,世上的学者会认为我这些话荒诞逆耳,可是如果因为逆耳就不听,将会走上只喜欢听顺耳之言,只与自己意见相同的人商量考证的错误的老路上去,那又何必用这些大官来欺骗朝廷、欺骗世人呢?苦药对治病有利,刮骨出血,不是像关云长这样大勇的人不能忍受。以孔子、孟轲自居的人,不应该连义勇武安王关羽都不如。只是这一封信,终身之交在这里,半路绝交也在这里,莫用状元吓唬人。世上像我这样的朋友找不出第二个。

 

苏长公何如人[1],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余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2]。弟于全刻抄出作四册,俱世人所未尝取者。世人所取者,世人所知耳,亦长公俯就世人而作者也。至其真洪钟大吕[3],大扣大鸣,小扣小应,俱系彼精神髓骨所在,弟今尽数录出,间时一披阅[4],平生心事宛然如见[5],如对长公披襟面语,朝夕共游也。憾不得再写一部,呈去请教耳。倘印出,令学生子置在案头,初场二场三场毕具矣[6]。龙谿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若近谿先生刻,不足观也。盖《近谿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7],得者读之[8],足以印心[9],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10]

【注释】

[1]苏长公:即苏轼(1037—1101),字子瞻,自号东坡居士,因排行第一,人称苏长公。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嘉祐进士。神宗时,历官祠部员外郎,知密州、徐州、朔州。因反对王安石新法,以作诗“谤讪朝廷”罪贬黄州。哲宗时任翰林学士,官至礼部尚书。后又屡遭贬谪,最后北还,病死常州(今江苏常州)。追谥文忠。宋代文学家、书画家。与父洵、弟辙合称“三苏”。其文明白畅达,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具有独特风格。其书法取诸晋、宋诸名家,而又能自创新意。论画主张神似,并善画竹,亦喜作枯木怪石。著有《东坡七集》,及存世书画作品。《宋史》卷三三八、《藏书》卷三九、《宋元学案》卷九九、《琅琊代醉编》卷一六等有传。

[2]卓立:特立,耸立,指出类拔萃。垂:流传。

[3]洪钟大吕:形容苏轼作品的豪迈之气。洪钟,大钟。大吕,周代宗庙中的大钟。

[4]披阅:打开阅读。

[5]宛然:真切,清晰。

[6]“初场”句:意为应付科举考试的参阅文章都具备了。明清时代的乡试(在各省省会举行,中式者为举人)、会试(在京都举行,中式者为贡士、进士),均分三场进行,每场相隔三天。

[7]王先生:即王龙谿。解脱门:摆脱苦恼、困境而进入自在无碍的门径。解脱,佛教用语。指用禅定的方法摆脱烦恼业障的束缚而复归于自在。

[8]得者:已得到佛性(即解脱)的人。

[9]印心:佛家谓印证于心而顿悟。

[10]证入:佛家谓觉悟真理而得到入佛境地的途径。证,佛教用语。指参悟,修行得道。

【译文】

苏长公是何等人才,所以他的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了解他,只用他的文章来称道他,却不知道文章只是他正事之外的小事罢了。世上没有其人不出类拔萃而文章却能流传后世永垂不朽的人。我从他全部的刻本中选抄了一部分,分为四册,都是世人不曾选录过的。世人选录的,是世人所了解的,也是长公为迎合世人而写的。至于他真正像洪钟大吕那样大扣大响小扣小响的作品,都是体现他精神品格的杰作,我现在全部录出来,隔些时打开看一下,他平生的心事仿佛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有如与他敞开衣襟面谈,早早晚晚地相处在一起。遗憾的是不能多抄一部送给您向您请教。倘若刻印出来,让学生们放在案头,则应付科举考试的参阅文章都有了。龙谿先生文集的全刻本,千万记住要送给我!至于近谿先生的刻本是不值得看的。因为《近谿语录》只有已经领悟的人能够看到言语之外的东西,否则反而成为束缚。不如王龙谿先生字字都是解脱人生的门径,已经得到佛性的人读到它,足以印证于心而顿悟,没有得到佛性的人读到它,足以印证进入佛家境界的路径。

 

弟今年六十三矣,病又多,在世日少矣,故所言者皆直致不委曲[1]。虽若倚恃年老无赖[2],然于相知之前,亦安用委曲为也!若说相知而又须委曲,则不得谓之相知矣。然则弟终无一相知乎?以今观之,当终吾身无一相知也。

【注释】

[1]直致:直率表达。委曲:隐晦曲折。

[2]无赖:这里是无聊之意。

【译文】

我今年六十三岁了,又多病,活在世上的日子一天天地少了,所以说的都是直话,不拐弯。虽然说好像是仗着年老无所谓,但在知心朋友面前,哪里用得着隐晦!如果说彼此知心却还隐晦,那就不能说是知心了。如此说来,我一直都不会有一个知心的朋友吗?从眼前的情形看,应该是终身都不会有一个知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