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邓明府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六年(1588)写于麻城。邓明府,即麻城县令邓应祈,见本卷《答邓明府》题解。这封信是李贽与耿定向论战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当时邓应祈前来探望李贽,李贽写此信表示感谢,并论述了自己和耿定向关于“迩言”问题的分歧。李贽认为“百姓日用”的“一切治生产业等事”都是“真迩言”。在此基础上,李贽提出:“本来无我,故本来无圣,本来无圣,又安得见己之为圣人,而天下人之非圣人耶?”鲜明表现出李贽一贯的平等启蒙思想。而耿定向则把这视为“毒药利刃”,说李贽鼓吹这种理论是“害人”,是“诳诱他后生小子”。信中还对耿定向口头上“专志道德,无求功名,不可贪位慕禄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贪货贪色,多买宠妾田宅为子孙业也”,实际上则追逐利禄功名的两面派虚伪本性进行了揭露与批判。李贽希望邓应祈把此信“转致”耿定向一览。耿定向看后写信给邓应祈,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 “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才是“迩言”。并说:“一归宗孔、孟”, “世上真有一人开眼,的的确确寻着孔、孟血脉,明明白白走着孔、孟路径,诸种种邪见罔谈,直如枭鸣狐号,它敢纷纷呶呶横逞如此哉!”(《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四《与邓令君》)可见其卫道士的面目。
某偶尔游方之外[1],略示形骸虚幻于人世如此[2],且因以逃名避谴于一时所谓贤圣大人者[3]。兹承过辱[4],勤恳慰谕[5],虽真肉骨不啻矣[6],何能谢[7]?第日者奉教[8],尚有未尽请益者[9],谨略陈之[10]。
【注释】
[1]某:李贽自称。游方之外:语出《庄子·大宗师》:“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意为游于世外,指出家为僧。方之外,方域之外,原意为形容超脱礼教之外。
[2]“略示”句:意为略以显示人生世上形体是如此虚幻。形骸(hài),形体。
[3]因:凭借。逃名避谴:逃避恶名,免遭谴责。一时所谓贤圣大人:指耿定向等盛极一时的道学家。
[4]过辱:过分屈辱自己。指前来探望。
[5]慰谕:安慰教导。
[6]真肉骨:比喻至亲,指父母兄弟子女等亲人。不啻(chì):不只,无异于,没有不同。
[7]何能谢:哪能感谢得了呢?
[8]第:但,只。日者:前日,往日。奉教:接到你来信的教导。
[9]请益:请求教益。
[10]略陈:粗略陈述。
【译文】
我偶尔出家为僧,一来向世人略微显示一下人的形体在这世上是如此虚幻,二来借此逃避那些名盛一时的所谓圣贤大人们强加于我的恶名和谴责。这次承蒙您屈尊来访,给予我殷勤而恳切的安慰和教导,即便是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哪里感谢得了!只是近日接到您的来信,看到您的教言,还有些事要向您请教,现简单陈述如下。
夫舜之好察迩言者[1],余以为非至圣则不能察[2],非不自圣则亦不能察也[3]。已至于圣,则自能知众言之非迩,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者。无一迩言而非真圣人之言,则天下无一人而不是真圣人之人,明矣。非强为也,彼盖曾实用知人之功,而真见本来面目无人故也;实从事为我之学,而亲见本来面目无我故也[4]。本来无我,故本来无圣,本来无圣,又安得见己之为圣人,而天下之人之非圣人耶[5]?本来无人,则本来无迩,本来无迩,又安见迩言之不可察,而更有圣人之言之可以察也耶[6]?故曰:“自耕稼陶渔,无非取诸人者。”[7]居深山之中,木石居而鹿豕游,而所闻皆善言,所见皆善行也[8]。此岂强为[9],法如是故[10]。今试就生一人论之[11]。
【注释】
[1]舜之好察迩言:语本《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舜,即虞舜,名重华,传说中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领袖。察,考察。迩言,浅近之言,常人之语。
[2]至圣:大圣人。
[3]自圣:自认为圣人的人。
[4]“非强为”五句:意为圣人不是勉强做出来的,这是因为他曾经确实做过了解人们的功夫,真正看到在人的本性中没有别人(区别)的缘故;他确实从事过研究为己的学问,而真切看到人的本性中没有我的缘故(即与他人没有区别)。
[5]“本来无我”五句:这里否认凡人与圣人的区别,表现出李贽一贯的平等启蒙思想。
[6]“本来无人”五句:意为本来没有人的本性的区别,所以也就无所谓浅近不浅近,本来没有浅近之分,又怎么能说普通人浅近的话不可以考察,而另外有什么圣人的话可以考察的呢?
[7]“自耕”二句:语本《孟子·公孙丑上》:“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意为从种庄稼、制陶器、做渔夫以至做帝王,从来没有不吸取别人优点的。
[8]“居深山”四句:语本《孟子·尽心上》:“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意为舜住在深山的时候,在家只有树和石,出外只见鹿和猪,跟深山中的一般人不同的地方极少;等到他听到一句好的言语,看到一件好的作为,(便采用推行)这种力量,好像决了口的江河,浩浩荡荡没有人能阻止得了。
[9]此岂强为:这哪里是勉强而为。
[10]法如是故:是理当如此。法,佛教用语。道的意思。故,缘故。
[11]生:李贽自称。
【译文】
舜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我认为,不是大圣人就不能考察,不是自认为是圣人的人也不能考察。达到了圣人的程度,就自然能知道众人的语言不浅近,而没有一句浅近的语言不是真正圣人的语言。正因为没有一句浅近的语言不是真正圣人的语言,所以天下没有一个人不是真正的圣人,这道理很清楚了。圣人不是勉强做出来的,乃是他曾经确实做过了解他人的功夫,真正看到在人的本性中没有别人的缘故;他确实研究过为己的学问,而真切看到人的本性中没有我的缘故。本来就没有我,所以本来就没有圣人,本来就没有圣人,又哪里能看到自己是圣人,而天下人不是圣人呢?本来就没有他人,所以本来就没有浅近,本来就没有浅近,又哪里能看出浅近的语言不可考察,而另有圣人的语言可以考察呢?所以孟子说:“从种庄稼、制陶器、捕鱼至当帝王,没有不吸取别人优点的。”舜住在深山的时候,身处树木和石头之间,与鹿和猪为伍,听到的都是好话,看到的都是善行。这哪里是勉强而为,是理当如此。现就我个人来说说。
生狷隘人也[1],所相与处,至无几也。间或见一二同参从入无门[2],不免生菩提心[3],就此百姓日用处提撕一番[4]。如好货,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5],如多积金宝,如多买田宅为子孙谋,博求风水为儿孙福荫,凡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皆其所共好而共习,共知而共言者,是真迩言也。于此果能反而求之,顿得此心,顿见一切贤圣佛祖大机大用,识得本来面目,则无始旷劫未明大事,当下了毕[6]。此余之实证实得处也[7],而皆自于好察迩言得之。故不识讳忌,时时提唱此语[8]。而令师反以我为害人[9],诳诱他后生小子[10],深痛恶我。不知他之所谓后生小子,即我之后生小子也,我又安忍害之?但我之所好察者,百姓日用之迩言也。则我亦与百姓同其迩言者,而奈何令师之不好察也?
【注释】
[1]狷隘:偏急而狭隘。这里含有耿直而不肯同流合污的意思。
[2]同参:指共同研究禅学的人。参,参禅。从入无门:即无从入门的意思。
[3]菩提心:帮助开悟别人的心愿。菩提,佛教用语。意译为“觉”,觉察、觉悟之意。
[4]提撕:教导,警觉。
[5]进取:指求取功名。
[6]“于此”六句:意为在这个问题(指世间一切治生产业等事)上,果真能从本人身上来探求,立即能悟得本人的真心,立即能悟见一切圣贤佛祖的最大机用,认识了万物的本来自然本性,那么从无始以来经历久远年代而不明白的大事,也会立即了解清楚。顿,立即。此心,真心,李贽指的是自然本性。机、用,都是佛教用语。机,在佛道修行或求道上的心灵能力,精神力量,即随机证悟的意思。用,对世间所引起的教化、转化的作用,即用心教人使之得到教化的意思。无始旷劫,比喻历时久远。无始,没有起点之意。旷劫,久远之劫,过去的极长时间。当下了毕,立即明白。
[7]实证:实际印证。
[8]提唱:提倡。唱,后作“倡”。
[9]令师:指耿定向。
[10]“诳诱”句:理定理死后,耿定向与李贽矛盾日益激化,其原因之一,就在对耿氏子弟的教育上。袁中道《李温陵传》说:“子庸死,子庸之兄台公惜其(指李贽)超脱,恐子侄效之,有遗弃(指抛弃功名妻子)之病,数至箴切。”(《诃雪斋近集文钞》卷一七)耿定向在《又与周柳塘》第十九书中也说:“卓吾之学只图自了,原不管人,任其纵横可也。兄兹为一邑弟子宗者,作此等榜样,宁不杀人子弟耶?……惟兄仅一子,孤注耳,血气尚未宁也,兄若以此导之,忍耶?”(《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李贽在《答耿司寇》中对此也有翔实的论辩,可参阅。后生小子,指耿家子弟。
【译文】
我是个偏急而狭隘的人,与我相处的人没有几个。有时看见一两个共同参禅的人无从入门,我不免产生菩提心肠,就这些老百姓平常用得着的地方对他教导一番。如好财,如好色,如勤学,如进取,如多积累金银珠宝,如多买田地房产为儿孙作长远打算,遍访风水宝地为儿孙积福,世上所有能维持生计、增加产业的事物,都是我们共同爱好、共同研究、共同了解、共同讨论的,这是真正浅近的话语。在这个问题上,如果真的能回过头来从自己身上来探求,立即能悟到本人的真心,立即能悟见一切圣贤佛祖的精神力量和教化功效,认识了万物的自然本性,那么从天地万物起始以来所不明白的大事,也会立即了解清楚。这就是我的实际印证所得,都是从喜欢考察浅近语言中得来的。所以我不知忌讳,时时提倡这种观点。可是您的老师反而认为我这是害人,是引诱欺骗他们耿家的晚辈,因而深深地痛恨我。可是他不明白,他的晚辈就是我的晚辈,我又怎么忍心加害呢?只是我喜欢考察的是老百姓日常所说的浅近言语。所以我也与老百姓说同样浅近的话,奈何您的老师不喜欢考察啊。
生言及此,非自当于大舜也,亦以不自见圣[1],而能见人人之皆圣人者与舜同也[2];不知其言之为迩,而能好察此迩言者与舜同也[3]。今试就正于门下[4]:门下果以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不与舜同其好察者是乎?自然好察者是乎?强以为迩言之中必有至理,然后从而加意以察之者为是乎?愚以为强而好察者[5],或可强于一时,必不免败缺于终身[6];可勉强于众人之前,必不免败露于余一人之后也。此岂余好求胜而务欲令师之必余察也哉[7]!盖此正舜、跖之分[8],利与善之间,至甚可畏而至甚不可以不察也。既系友朋性命,真切甚于肉骨,容能自已而一任其不知察乎[9]?俗人不知,谬谓生于令师有所言说[10],非公聪明,孰能遽信余之衷赤也哉[11]!
【注释】
[1]亦以不自见圣:意为也不是所见都与圣人相同。
[2]“而能”句:意为而是能够看见人人都是圣人,这跟舜是相同的。
[3]“不知”二句:意为不知道百姓的话是浅近的,但能够喜欢考察浅近的言语,这跟舜是相同的。其言,指百姓的话。
[4]就正:请求指正。门下:犹阁下,对对方的尊称,表示不敢直称其名。
[5]愚:李贽自称。
[6]缺:缺憾,遗憾。
[7]“此岂”句:意为这哪里是我争强好胜而一定要你的老师必须像我那样注重考察浅近的话呢!
[8]舜、跖(zhí)之分:舜即虞舜,儒家心目中的圣人。详见《答耿中丞论淡》第三段注[7]。跖,人名。曾住在柳下(今山东西部),也称柳下跖。儒家常用“舜、跖之分”,表示善与恶、义与利之别。《孟子·尽心上》:“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李贽沿袭了这种说法。
[9]“既系”三句:意为既然和朋友的性命之学有关系,比起自身骨肉来还要真诚亲切,哪能容得自己袖手旁观而任凭他不知好察呢?容,允许。自已,自己停止。
[10]谬谓:错误地认为。言说:指议论批评。
[11]孰:谁。遽(jù):就,遂。衷赤:内心的赤诚。
【译文】
我这么说,不是自比大舜,也不是见解都与圣人相同,但是我能看到人人都是圣人,这一点是与舜相同的;我不知道哪些语言是浅近的,可是我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这一点也是与舜相同的。现在请您指教:先生您真与舜一样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吗?不与舜一样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吗?是天然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吗?是勉强认为浅近的语言中一定包含着真理,从而特意加以考察吗?我认为勉强认同进而强迫自己喜欢考察浅近语言的人,或许可以勉强一时,但一定避免不了本相败露,遗憾终身;可以在众人面前勉强,一定避免不了在我一人之后败露。这难道是我争强好胜,一定要您的老师必须像我那样注重考察浅近的语言吗?这是因为这正是虞舜与盗跖的区别所在,利害与善恶之间,是非常可畏的,是尤其不能不考察清楚的。这件事既然关系到朋友的性命之学,比起自身骨肉来还要真诚亲切,哪能容得自己袖手旁观,而任凭他不知考察呢?一般的俗人不了解真相,错误地认为我对您老师有所批评议论,如果不是您明白事理,谁能一下子就相信我的一片赤诚呢!
然此好察迩言,原是要紧之事,亦原是最难之事。何者?能好察则得本心[1],然非实得本心者决必不能好察。故愚每每大言曰:“如今海内无人。”正谓此也。所以无人者,以世之学者但知欲做无我无人工夫,而不知原来无我无人,自不容做也[2]。若有做作,即有安排,便不能久,不免流入欺己欺人不能诚意之病。欲其自得,终无日矣。然愚虽以此好察日望于令师[3],亦岂敢遂以此好察迩言取必于令师也哉[4]!但念令师于此,未可遽以为害人,使人反笑令师耳。何也?若以为害人,则孔子“仁者,人也”之说[5],孟氏“仁,人心也”之说[6],达磨西来单传直指诸说[7],皆为欺世诬人,作诳语以惑乱天下后世矣[8]。尚安得有周、程[9],尚安得有阳明、心斋、大洲诸先生及六祖、马祖、临济诸佛祖事耶[10]?是以不得不为法辨耳[11]。千语万语,只是一语;千辩万辩,不出一辩。恐令师或未能察,故因此附发于大智之前[12],冀有方便或为我转致之耳。
【注释】
[1]本心:心之本然。即前文所说“百姓日用”的人人“所共好而共习”的心愿。
[2]自不容做:本来就不必做。
[3]日望:天天盼望。
[4]取必:必定采取并加以实行。
[5]仁者,人也:语出《中庸》。哀公问政,孔子答以为政之道。意为仁就是爱人。
[6]仁,人心也:语出《孟子·告子上》。意为仁是人的本心。
[7]达磨(? —536):亦作达摩,菩提达摩的简称。天竺(今印度)高僧。中国佛教禅宗的创始者。于南朝宋末航海到广州,梁武帝曾迎至建康(今江苏南京)。后渡江往北魏,住嵩山少林寺。传说达磨在此面壁打坐九年。后遇慧可,授以《楞伽经》四卷,于是禅宗得以流传。《唐高僧传》卷一九、《景德传灯录》卷三、《六学僧传》卷三、《五灯严统》卷一等有传。西来:由西方来。单传直指:佛教禅宗传授禅法的一种方法,即,不立文字,见性成佛,单传心印(即佛法),直接人心。
[8]诳语:谎言。
[9]周、程:指周敦颐和程颢、程颐兄弟。周敦颐(1017—1073),字茂叔,道州营道(今湖南道州)人。北宋哲学家。因筑室庐山莲花峰下的小溪上,取营道故居濂溪以名之,后人遂称为濂溪先生。他继承《易传》和部分道教思想,提出一个简单而有系统的宇宙构成论,说“无极而太极”, “太极”一动一静,产生阴阳万物。圣人又模仿“太极”建立“人极”(《周子全书》卷一《太极图说》)。“人极”即“诚”,是“五常之本,百行之源”(《周子全书》卷七《通书》),是道德的最高境界。他的学说对以后的理学发展有很大影响。著有《太极图说》等。后人编为《周子全书》。《宋史》卷四二七,《宋元学案》卷一一、卷一二,《藏书》卷三二等有传。程颢(1032—1085),字伯淳,学者称明道先生,洛阳(今河南洛阳)人。程颐(1033—1107),字正叔,学者称伊川先生。程氏兄弟学于周敦颐,均为北宋哲学家、教育家,是北宋理学的奠基者,世称二程。其学说为后来的朱熹所继承和发展,世称程朱学派。其著作后人编为《二程全书》。《宋史》卷四二七,《宋元学案》卷一三、卷一四、卷一五、卷一六,《藏书》卷三二、卷四三等有传。
[10]阳明:即王守仁,见《又答石阳太守》第二段注[4]。心斋:即王艮,见《又答石阳太守》第二段注[3]。大洲:即赵贞吉,见《又答石阳太守》第一段注[8]。六祖:即禅宗六祖慧能(638—713),亦作惠能。俗姓卢。唐代高僧。世居范阳(郡治在今北京)。因父被贬,徙南海新兴(今广东新兴),遂生于此。禅宗南宗的开创者。据说原是一个不识字的樵夫,听人诵《金刚般若经》,乃发心学佛,北赴黄梅(今湖北黄梅)双峰山,投禅宗五祖弘忍门下,充当行者,为碓房舂米小僧。弘忍禅师选法嗣时,上座神秀有偈语云:“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针对神秀这种渐悟主张,慧能请人代笔作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表明对佛理的体会。弘忍便把禅法秘授予他,并付与法衣。成语“继承衣钵”之典即出于此。后来他在韶州(今广东韶关)曹溪宝林寺大倡顿悟法门,宣传“见性成佛”,与神秀在北方宣扬的渐悟说相对抗,成为南宗之祖。世人有“南顿北渐”“南能北秀”之说。卒谥大鉴禅师。其顿悟之说,不仅对佛教,而且对后来的哲学、文学艺术创作等,都有较深的影响。他死后,弟子们所编集的语录,称为《六祖法宝坛经》(亦称《坛经》)。《旧唐书》卷一九一、《宋高僧传》卷八、《景德传灯录》卷五、《天圣广灯录》卷七、《嘉泰普灯录》卷一、《六学僧传》卷四等有传。马祖(709—788):号道一,俗姓马,时称“马祖”或“马祖道一”。汉州什邡(fāng,今四川什邠)人。唐代僧人。怀让弟子,洪州禅的创立者。入室弟子众多,其中最著名者为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南泉普愿“三大士”。官僚士大夫也亲受宗旨。卒后,唐宪宗敕谥大寂禅师。其禅学特点为突出《楞伽经》的地位,将其中如来藏佛学思想结合老庄道家学说,运用于禅的实践。提倡即心即佛,认为“平常心是道”, “触类是道而任心”,主张行住坐卧、应机接物的一切处所“直会其道”。故极力否定坐禅和语言文字的作用,而重视日常生活举止行为的自然发挥。在禅的实践上,抛弃传戒、忏悔、诵经、礼佛等传统形式,表现为“天真自然”的姿态,使禅宗修行朝活泼、形象、乐天、幽默的方向发展。有《马祖道一禅师广录》及《语录》各一卷传世。《宋高僧传》卷一〇、《景德传灯录》卷六、《天圣广灯录》卷八、《续传灯录》卷三、《五灯会元》卷三、《古尊宿语录》卷一等有传。临济:即临济宗,佛教“禅宗南宗五家七宗”之一,唐代和尚义玄所创。义玄(? —867),俗姓邢,曹州(今山东曹县)人。晚年居于真定府(今河北正定)的临济院,因称其所创宗派为临济宗。卒后,敕谥慧照禅师。该派以“四宾主”“四料简”“四照用”“三玄三要”为传教方法。在接引学人时,单刀直入,机锋峻烈。自义玄使用“棒喝”,至宗杲(gǎo)提倡“看话”,皆以迅猛激烈方式令弟子直下悟入。该派是禅宗南宗中最大的流派,并有两个分支:黄龙派和杨岐派。有《临济慧照禅师语录》一卷行世。《宋高僧传》卷一二、《景德传灯录》卷一二、《天圣广灯录》卷一〇、《五灯会元》卷四等有传。
[11]为法辨:即为道而辨。辨,明辨。
[12]附发:附带发表议论。大智:大智慧的人,此指邓应祈。
【译文】
然而,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本是重要的事,也是最难做的事。为什么?喜欢考察就能发现人心的本原,不是真正发现了人心本原的人就一定不喜欢考察。所以我常常说大话:“如今天下没有真正的人才。”这话说的就是上面的意思。我之所以说天下无人才,因为世上的学者只知道在没有自我、没有他人方面下功夫,却不明白,如果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自我,也没有他人,这功夫就没有必要去做了。如果去做,就有刻意安排,就不能持久,就不免流于没有诚意、自欺欺人的毛病。如此,希望他有所收获,终究不会有那一天。我虽然天天希望您的老师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但我岂敢指望他一定这么做!只希望您的老师不要仓促地认定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是害人,反而使人笑话他。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如果认为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是害人,那么孔子“仁者,仁也”的说法,孟子“仁,人心也”的说法,达磨从西方来单传佛法等说法,都是欺骗世人,用假话来困惑、迷乱天下后世。还哪能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哪能有王阳明、王心斋、赵大洲诸先生以及六祖慧能、马祖道一、临济宗各位佛祖的事迹?因此,我不得不为了道而明辨此理。千言万语,只是一语;千辩万辩,不出一辩。因担心您的老师或许不能理解,所以借此机会在您这儿附带发表了这些议论,希望您方便的时候或许能为我向他转达。
且愚之所好察者,迩言也。而吾身之所履者[1],则不贪财也,不好色也,不居权势也,不患失得也,不遗居积于后人也[2],不求风水以图福荫也。言虽迩而所为复不迩者何居[3]?愚以为此特世之人不知学问者以为不迩耳,自大道观之,则皆迩也;未曾问学者以为迩耳,自大道视之,则皆不迩也。然则人人各自有一种方便法门[4],既不俟取法于余矣[5];况万物并育[6],原不相害者,而谓余能害之,可欤?
【注释】
[1]所履者:所做的。履,实行。
[2]不遗居积:不留遗产。居积,指所经营积蓄的财物。
[3]复:《论语·学而》:“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朱熹集注:“复,践言也。”谓实践诺言。何居(jī):为什么?居,表示疑问语气,同“乎”。
[4]法门:佛教用语。指修行的门径,引申为方法。
[5]不俟:不等待。取法:效法。
[6]并育:并生。
【译文】
况且我喜欢考察的只是浅近的语言。而我自身的行为,则不贪财,不好色,不居权势,不患得失,不为后人留遗产,不求风水宝地来为后人图保佑。说的话虽然浅近,但所做的似乎并不浅近,为什么?我认为,这只是世上不知学问的人认为不浅近罢了,如果从大道上来观察,那就都是浅近的;只是那些不曾研究过学问的人认为浅近罢了,如果从大道上来看待,那就都不浅近。这就是说,人们各自都有一种方便的修行方法,不需要等着向我学;何况万物同时生长,本是互不加害的,却认为我能害人,可能吗?
吾且以迩言证之:凡今之人,自生至老,自一家以至万家,自一国以至天下,凡迩言中事,孰待教而后行乎?趋利避害,人人同心。是谓天成[1],是谓众巧[2],迩言之所以为妙也。大舜之所以好察而为古今之大智也。今令师之所以自为者[3],未尝有一厘自背于迩言;而所以诏学者[4],则必曰专志道德[5],无求功名,不可贪位慕禄也,不可患得患失也,不可贪货贪色,多买宠妾田宅为子孙业也。视一切迩言,皆如毒药利刃,非但不好察之矣。审如是[6],其谁听之?若曰:“我亦知世之人惟迩言是耽[7],必不我听也;但为人宗师[8],不得不如此立论以教人耳。”果如此自不妨,古昔皆然,皆以此教导愚人,免使法堂草加深三尺耳矣[9]。但不应昧却此心[10],便说我害人也。世间未有以大舜望人[11],而乃以为害人者也。以大舜事令师[12],而乃以为慢令师者也[13]。此皆至迩至浅至易晓之言,想令师必然听察,第此时作恶已深,未便翻然若江河决耳[14]。故敢直望门下,惟门下大力,自能握此旋转机权也[15]。若曰:“居士向日儒服而强谈佛[16],今居佛国矣[17],又强谈儒。”则于令师当绝望矣[18]。
【注释】
[1]天成:天然生成。
[2]众巧:众人的智慧。巧,工巧,有智慧之意。
[3]所以自为者:所做的一切事情。
[4]所以诏学者:所教导学生的。诏,告,教导。
[5]专志道德:专心致志于道德修养。
[6]审:果真,确实。
[7]惟迩言是耽:即惟耽迩言,意为只沉迷于迩言。耽,沉迷。
[8]宗师:指为人们所崇仰,可以奉为师表的人。
[9]法堂:原指禅家说法之堂,此处泛指讲堂。草加深三尺:比喻荒芜。
[10]昧却此心:欺骗这颗本心。昧却,蒙蔽,欺骗。
[11]以大舜望人:希望人们能以大舜为榜样。
[12]以大舜事令师:把您的老师当作大舜来侍奉。
[13]慢:侮慢,轻视。
[14]“第此时”二句:意为只是您的老师这时对我讨厌已极,不便一下改变过来从善如流罢了。恶(wù),厌恶。翻然,很快的样子。若江河决,好像江河决了口,比喻悔改迅速。
[15]握此旋转机权:把握住这个旋转的枢纽。机权,比喻关键之处。
[16]居士:在家信佛修道者。儒服:意即儒生。
[17]今居佛国:意为现在出家为僧,入佛境界。佛国,佛所居的国土。
[18]“则于”句:意为那么对于您的老师(悔悟)不再抱希望了。
【译文】
我且用浅近的话来证明:所有人,从出生到老,从一家到万家,从一国到普天下,凡是浅近语所说的事,谁是要等着受教以后才去做的呢?趋利避害,人同此心。这是天然生成,这是众人的智慧,这是浅近语言的奥妙。这是大舜喜欢考察浅近的语言并成为古今大智的原因。现在您老师成就自身的一切事情,没有一点是违背浅近语言的;而他用来教导学生的,却说一定要专心致志于道德修养,不要追求功名,不能贪求职位羡慕俸禄,不能患得患失,不能贪财好色,不能多买姬妾、田地、房产作为子孙的基业。他将一切浅近的语言都看作是毒药利刃,不仅仅是不喜欢考察。果真如此,还有谁听呢?如果说:“我也知道世上的人沉迷于浅近的语言,一定不会听从我;但作为受人敬重的师长,不得不这样立论来教导人。”果真如此自然无妨,古代都是用这样的方式教导愚蠢的人,以免无人听讲,使讲堂生三尺野草。但不应该欺骗本心,说我害人。世上没有希望人们以大舜为榜样,却被认为是害人的人。我把您的老师当作大舜来侍奉,却被认为是轻视您的老师。这些都是最近最浅最容易懂的话,想来您的老师一定能听明白,只是他这时对我厌恶已极,不便一下子改变过来,如江河决口,幡然悔改罢了。所以我只敢寄希望于阁下,只要阁下下大力,自然能够掌握转变的关键。如果说:“居士先前为儒生,却要勉强谈论佛学,现在出家为僧,身居佛国,却又勉强谈论儒学。”照这样看,那对于您老师悔悟一事应该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