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丘若泰

【题解】

本文于万历十三年（1585）写于麻城。丘若泰，当指丘齐云，字谦之，若泰可能是丘齐云的号。据《万一楼集》卷首陈性学《皇明万一楼居士墓表》，骆问礼为嘉靖四十四年（1565）乙丑科进士，又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这年中进士而其中姓丘的有二人，一为“丘云章，山东诸城”，一为“丘齐云，湖北麻城”。此“丘若泰”当指后者。民国《麻城县志前编》卷九《耆旧·文学》载：“邱（同丘）齐云，号谦之（乾隆版、光绪版《麻城县志》同，康熙版《麻城县志》称‘字谦之，号岳泰’。‘若’写作‘岳’，当与麻城方音有关），以弱冠领乡荐，嘉靖乙丑进士。年方二十四，任四川富顺县，升户部郎。出为潮州（今广东潮州）知府。其致政时年仅三十八。宦情甚淡，惟寄兴诗酒，情耽游览。刻有《吾兼亭集》《粤中稿》《国雅中选集》。”《麻城县志》康熙版卷七、乾隆版卷一九、光绪版卷二〇等有传。这封信从养病谈到佛教的“真空”观和“苦乐相乘”的因果观，表现出李贽受佛教影响的一个方面。

 

丘书云：“仆谓丹阳实病[1]。”柳塘云[2]：“何有于病？且要反身默识[3]。识默耶？识病耶？此时若纤念不起[4]，方寸皆空[5]，当是丹阳，但不得及此境界耳。”

【注释】

[1]仆：古代男子对自己的谦称。丹阳：指道家北宗中的遇仙正宗派。其始祖为金代的马钰（1123—1183）。马钰，原名从义，字宜甫，后更名钰，字玄宝，号丹阳子。世称丹阳真人。山东宁海（今山东牟平）人。马钰于金贞元中被封为“丹阳抱一无为普化真君”，故称此宗为丹阳。著有《神光璨》《洞玄金玉集》等。《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二五五、《嘉靖重修一统志》卷一七三等有传。这里可能借指当时的某个道教徒。

[2]柳塘：即周思久，字柳塘。详见后《答周柳塘》题解。

[3]默识（zhì）：语本《论语·述而》：“默而识之。”意为暗记而不忘。也是佛家所提倡的修养方法之一。

[4]纤念：细微的念头。

[5]方寸：指心、脑海。

【译文】

丘齐云信中说：“我认为丹阳之徒实在是有病。”周柳塘则说：“有什么病？应该反过来要求自己把见闻默默地记在心里。是记住那些见闻呢，还是记住病呢？如若能做到细微的念头都没有，心脑皆空，那就达到丹阳的修养境界，但这种境界不是容易修养到的。”

 

苦海有八[1]，病其一也。既有此身，即有此海；既有此病，即有此苦。丹阳安得而与人异耶！人知病之苦，不知乐之苦——乐者苦之因，乐极则苦生矣[2]。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乐——苦者乐之因，苦极则乐至矣[3]。苦乐相乘[4]，是轮回种[5]；因苦得乐，是因缘法[6]。丹阳虽上仙，安能弃轮回，舍因缘，自脱于人世苦海之外耶？但未尝不与人同之中，而自然不与人同者，以行粮素具[7]，路头素明也[8]。此时正在病，只一心护病，岂容更有别念乎？岂容一毫默识工夫参于其间乎？是乃真第一念也[9]，是乃真无二念也；是乃真空也[10]，是乃真纤念不起，方寸皆空之实境也。非谓必如何空之而后可至丹阳境界也[11]。若要如何，便非实际，便不空矣。

【注释】

[1]苦海有八：苦海有八个方面。佛教把人世看作是充满烦恼和痛苦的现实，汪洋无涯，有如大海。佛教所说“八苦”，见《自序》第一段注[5]。

[2]“乐者”二句：这是用佛教的因果观点阐述苦乐关系，带有禁欲主义的色彩。

[3]“苦者”二句：这是用佛教的因果观点对苦乐关系的另一面阐述，带有从忍受中求解脱的倾向。

[4]苦乐相乘：苦和乐循环转化。乘，接续，继承。

[5]轮回种：轮回的根源。轮回，佛教认为众生各依所做善恶的不同，在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六道（亦称六趣）中生死交替，互相转世，有如车轮般旋转不停，故称。

[6]因缘法：起因或依据的途径。佛教认为事物生起、变化和坏灭的主要条件为因，辅助条件为缘，称“因缘”。法，法门，途径。

[7]行粮素具：修行的资粮已具备。

[8]路头素明：修行的道路已明白。

[9]第一念：与下句“二念”，俱为佛教用语。又称“第一机”“第二机”。机即根机，即众生信受佛法的智质、觉悟、能力及内心萌动的念头。第一念（第一机）即真心萌动的毫无杂念的念头，第二念（第二机）即妄心萌动的含有杂念的念头。

[10]真空：佛教认为现实世界与万事万物都是虚幻不实的，都是由超出一切色相意识界限的“真空”派生出来的。因此从事事物物中识得“真空”，才算认识到世界的真正本原。

[11]丹阳境界：指丹阳所达到的境界。即“纤念不起，方寸皆空”的“真空”境界。

【译文】

人生苦海有八，病只是其中之一。既然生在人世，就不可脱离苦海；既然生病，就难免病痛之苦。丹阳之徒怎能逃脱这种人生之苦！人们都知道病的痛苦，却不知道乐中也有苦——乐是苦之因，乐极苦就相随而生。人们都知道有病的痛苦，却不知道病中之乐——苦是乐之因，苦极乐就相随而生。苦和乐循环转化，这是轮回的必然；因苦而得乐，这是起因或依据的途径。就是丹阳真人虽然升天成仙了，他怎能逃脱轮回的必然，离开起因或依据途径的因缘法则，自然脱离人世苦海之外呢？但他也并不是与一般人完全不同，不与人相同之处，在于他修行的条件已具备，修行的道路已明白。如若此时正在病中，那就要全心养病，哪里还要产生其他杂念呢？哪里需要一点点暗记而不忘的事情掺杂其间呢？这时需要的是真心萌动的毫无杂念的念头，而不应该产生妄心萌动的含有杂念的念头；这才是对世界真正本原的认识，这才是没有细微杂念的干扰，心脑皆空的真实境界。并不是说非要归入佛门去求得虚幻不实之后才可以达到丹阳这一境界。如若一定要这样，那就不可能达到佛家所说的永恒存在真实不变的实际真相，也就不可能达到虚幻不实的丹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