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希腊思想和艺术与佛教的融合
古代印度人称之为“Yavanas”的希腊人,在公元前2世纪,主要指的是居住在巴克特里亚、犍陀罗、印度西北部的印度-希腊人(Indo-Greeeks)。巴克特里亚的希腊王国南侵后,建立了印度-希腊王国,统治约两百年。希腊人在战略要地和交通要道修建希腊人城镇,作为统治的中心,促成了这些地区城市化的发展,诞生了一批保存丰富希腊文化元素的城市遗址。最为大家熟知的,有犍陀罗的布色羯逻伐底(Puskalāvatī,意为“莲花城”)和塔克西拉的锡尔卡普。锡尔卡普经过发掘,呈现出的样子完全是依照希腊希波达玛式(Hippodamian)修建的城市,整个城市是棋盘状的形态,既是文明中心,又是军事重镇。又如跟米南德王紧密相关的希腊化城市——首都舍竭城及其出生地“高加索山的亚历山大城”,都是重要的希腊城市。另外文献里还提到很多希腊城市的名字,比如以君主名字命名的德米特里亚(Demetrias,以德米特里一世名字命名)。港口城市婆卢羯车(Barygaza)也是重要的希腊人聚居区。一直到贵霜帝国时期,婆卢羯车都是重要的贸易港口,在丝绸之路贸易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希腊文化的确非常成熟,但孤悬海外,势单力薄,在中亚的希腊人虽然努力保持自己的文化和传统,却也不得不面对本土的宗教和文明。他们不但使用希腊文,还使用佉卢文,不但信仰希腊神,还接受当地的神祇。阿育王时代,佛教传入犍陀罗地区。在这里的希腊人很快就接受了这种提倡众生平等的宗教,并注入自己的文化元素,促成了大乘佛教思想的成熟,也促成了举世瞩目的犍陀罗佛教艺术。
佛教能够在希腊人中间引起共鸣,并得到希腊君主和臣民的支持,除了政治因素之外,还可以看到佛教思想和希腊哲学的共通性。佛教教义和古希腊哲学确实在内涵上具有融通之处,比如对人生理想生活的理解,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等追求身体健康和内心宁静的快乐,这和佛教的跳脱轮回、永恒寂静等想法有一致的地方;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赫拉克利特认为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没有静止不动的事物,所以“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佛教的基本理论也是“无常无我”,一切都不是恒定不变的。《米兰陀王问经》中描述的佛教思想带有浓厚的希腊哲学色彩,是一种融合的思想成果。杜继文先生总结佛教吸收希腊哲学,分为三个主要层面,确立唯智主义的原则、确立破析与和合的思维方法、确立“无我”和有“业报”的根本观念。佛教哲学呈现出希腊化的面貌,传播方式上也出现希腊化,《那先比丘经》之类的佛经充满了希腊哲学的思辨。
佛教在希腊-巴克特里亚及其前后的时代,做出了重要的调整,以适应当地民众的需要,也争取更广泛的支持。比如,大乘佛教对苦修的教义做了调整,苦修不再是必须的通往解脱的路径,而虔诚的布施和礼拜也能让信众获得功德和解脱。这一点在维摩诘信仰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维摩诘虽然是在家的大商人,过着富足的生活,但他一样可以成为虔诚的佛教信徒并取得修行的成果。维摩诘信仰传入中国,也成为富裕阶层和文人阶层的理想生活方式,比如唐代大诗人王维,字摩诘。通过这样的调整,一方面,佛教获得了包括工商业阶层的广泛支持,也契合了各民族包括希腊人的信仰需要,为佛教沿着丝绸之路更广泛地传播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佛教也向偶像崇拜做出了妥协,改变了之前不塑造佛像的传统,来满足各民族的宗教需要。中亚和西亚的传统,将身材高大的塑像视为圣人或者神灵的栖身之所或象征之物,通过礼拜偶像来获得保佑和心灵寄托。佛像的出现,应该有这样的传统力量在其中发挥作用。
在信仰的神祇上,巴克特里亚和犍陀罗的希腊人也呈现出开放的心态,不但继续信仰希腊神祇,而且对当地的神祇充满敬意。这些希腊君主的钱币上,出现了大象(印度教诸神之王因陀罗的坐骑)、公牛(湿婆的坐骑),以及象征转轮王符号的轮宝。在米南德一世的钱币上,大象和木棒(希腊大力神赫拉克利斯的武器)、公牛和三角架(希腊阿波罗神的标志)同时出现,显然是融合因陀罗和赫拉克利斯、湿婆和阿波罗的信仰,是对两种宗教信仰的兼容并蓄。希腊的最高神宙斯和大象组合在一起,则是希腊主神宙斯和印度主神因陀罗的结合,他们都可以发出雷电。外来和本土不同信仰的融合,生动地反映在这些希腊君主发行的钱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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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26 米南德一世的银币,背面是宙斯的形象
最令人感兴趣的是,希腊-巴克特里亚和印度-希腊王国君主的钱币上出现的佛教符号和铭文。米南德王的钱币上出现了明显的“轮”的符号,古典学家塔恩和印度学者纳拉因争论,这个轮的符号到底代表不代表佛教。如果这是象征佛法的法轮,再结合钱币背面出现的棕榈枝,就象征着佛教教义和希腊文化中的胜利与荣耀理念的结合。如果这像塔恩和纳拉因认为的那样,是象征转轮王权威的轮宝,那么它和棕榈枝的结合就是文化融合的典型例子。更为重要的是,在米南德一世前后,至少有多位国王的双语钱币上出现了佉卢文“正法的追随者”(Dharmikasa)字样,还有对应的希腊铭文“正义者”(Dikaioy)的字样。这些希腊君主号称“正法的追随者”,很可能是明白无误地展现自己佛教护持者的立场和形象。这些希腊君主,在政治正当性论述上,基本都跟宗教信仰连接在一起。一方面强调其是亚历山大希腊政治遗产的继承人,一方面则强调自己对佛教等东方信仰也是充满敬意。在这样的政治和思想背景下,将两者融合在一起,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
在希腊文明的光芒照耀之下,佛教在巴克特里亚和犍陀罗获得了革命性的发展。受到希腊写实主义艺术风格的影响,犍陀罗艺术家第一次将佛陀的形象呈现在大众的面前。巴克特里亚的佛教雕刻艺术与犍陀罗核心地区的风格相似,也是佛教艺术的中心。在中亚铁尔梅兹、达尔弗津特佩、昆都士、迪里别尔津等地,保存了大量精美的犍陀罗佛教艺术珍品。在这些佛教浮雕中,除了释迦牟尼和僧徒,还有地方官员、贵族供养者,不但反映了当时佛教的繁荣,也折射出社会生活的丰富。而此时在印度本土,佛教由于受到政治上的压迫而衰落。
随着信仰人口的增加和佛教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提高,犍陀罗等地成为新的佛教中心。在希腊外来者的庇佑下,佛教得以进一步发展。希腊人在这里留下丰厚的文化遗产,除了宗教信仰,天文、地理、数学、哲学、医学等都打上了他们的印迹。希腊在当地创建的政治、经济体制也被后来的贵霜等王朝借鉴。公元前128年左右,中国使者张骞来到巴克特里亚,记载这里城郭林立,商业发达,钱币上印着统治者的肖像。这些做法后来都被保存下来。根据斯特拉波的记载,希腊人把先进的葡萄栽培和酿酒技术带入巴克特里亚和犍陀罗。随着丝绸之路的持续繁荣,大量希腊化元素也以不同的形式东传,甚至进入中国的文明系统。比如希腊的大力士赫拉克利斯就进入中原,在隋唐墓葬中往往出土类似的武士陶俑形象,又如麦积山石窟的一尊武士塑像甚至头戴虎头头盔,武器就是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