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者前言:从辨喜的瑜伽精神来看行动的意义
在印度哲学里,灵性训练被称为“Sadhanas”,即达到完美的灵性训练法。瑜伽就是印度哲学和宗教中灵性训练法的精髓与核心。其起源已邈远而不可考,在距今五千年前的哈拉巴古城的文明遗物中就可以看到盘腿静坐的瑜伽士之冥思的雕像。在早期奥义书中,甚至吠陀时代便有文献记载。后来随着佛教传播至东方,又因了19世纪的斯瓦米·辨喜,而传播到了西方世界。
斯瓦米·辨喜(Swami Vivekananda,1863-1902)原是一位默默无闻的印度托钵僧人,信守奥义书里的隐修精神,只因风云际会而涌到了时代的最前端。他参与了1893年于美国芝加哥召开的首届世界宗教议会(Parliament of Religions),其丰赡的学识、深湛的思想,加之长年的瑜伽修行而筑就的人格魅力,使得他一夜之间名满天下,被欧美人誉之为“雷霆般的雄辩家”(Lightning Orator)。他如同古代的先知宣布至高真理一般地对欧美知识界说:
“我有灵性信息带给西方,正如同当年佛陀有重要信息带给东方一样。”
此“灵性信息”,就是指吠檀多与瑜伽哲学。辨喜对于瑜伽的主要贡献,是把历代的瑜伽思想和瑜伽修行进行了全面的整理,尤其是遵照印度宗教经典《薄伽梵歌》(Bhagavad Gita)的瑜伽教导,将瑜伽分成了四个大类:行动瑜伽、奉爱瑜伽、智慧瑜伽和胜王瑜伽。“瑜伽”(Yoga)从词源学上意味着:专注、联接与合一。而所谓的“行动瑜伽”,就是借着行动,把个体与世界、与工作、与他人联接并合为一体,这是一种勇猛精进的入世哲学。可以这么讲,只要有行动瑜伽存在,印度就绝不会被人们误解为厌世主义与悲观思想的渊薮。
一
辨喜关于“行动瑜伽”的系列演讲主要是在1895年12月从伦敦回到纽约之后所做的。在纽约一家可以容纳150人的会所里,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讲演之中,主题是如何将“行动”或“工作”(work)作为灵性训练的方法。这一系列讲演被他的速记员也是其门徒的古德温(J.Goodwin)记下后很快汇集、编辑和出版,并以《行动瑜伽》(Karma-yoga)为名,这也是辨喜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
行动瑜伽,即Karma-yoga,又译为“羯磨瑜伽”,或“业瑜伽”,其根本教导来自于《薄伽梵歌》,即其中的印度教大神克里希那于俱卢大战前夕,在俱卢之野对阿周那所做的无上教诲。
在赫赫有名的俱卢战场上,英雄阿周那面临生命中最大的困局:如果战败,那么不但会死于非命,而且一世英名将荡然无存;如果战胜呢?那更是令他痛不欲生,因为这意味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师长、朋友和亲戚都会死在自己的手里,因为对手正是临面的这些亲族们。虽然是持国的儿子挑起争端,但是敌军里面有德高望重的毗湿摩,有授业师傅德罗纳,有异父同母的勇士迦尔纳等人。正因为如此,阿周那不知何去何从,他甚至不愿意求取胜利,在此危急之际,克里希那不但说服他参加了战斗,而且向他教导了至高的瑜伽秘法。
《薄伽梵歌》原本是印度最宏大的史诗《摩诃婆罗多》(Mahabhrata)第六篇“毗湿摩篇”的一部分,共18章,近700来个诗节。它是一部神奇的著作,不但主题宏大、内涵深刻,而且是印度各大古典哲学万壑争流之后的闳大汇聚,在里面我们几乎可以找到所有印度宗教与哲学的影子,无论是正统吠陀传承的数论,还是诸瑜伽流派,甚至连非正统的大乘佛教、耆那教也能够从中找到自己的立场。故成为数千年来各家各派皆喜欢注疏和引述的经典,每一家皆能取其所需,从自己的立场加以演绎阐释,遂造成了后世无以计数的《薄伽梵歌》注本。因其不可穷竭的含摄力,以及所述及的宇宙法则与不执解脱的光芒,深合印度人的心性,因而至今还是印度人早晚课诵的经典,在他们心目中,其地位丝毫不亚于基督教的《新约》或福音书。
但对瑜伽之道的强调与推崇却是贯穿《薄伽梵歌》始终的基本精神,正如罗马尼亚裔的美国大学者M.伊利亚德(M. Eliade)在其经典《瑜伽:不朽与解脱》中所云:
如果我们考虑到以下事实,即《薄伽梵歌》不仅代表印度精神的最高之巅,而且它还代表了广泛综合的努力,在这种努力之下,所有的拯救之道皆被合理化且整合进毗湿奴宗的信仰里面,那么我们就可以说,《薄伽梵歌》中克里希那对瑜伽所赋予的重要性则代表了瑜伽传统的真正胜利。
如果我们说奥义书的伟岸在于它将九天之外的天国与神灵整个奇迹般地移入了人的内心,使早期的印度人进入了内在朝圣的冥想之旅,那么,《薄伽梵歌》则使得安居在人心之中的神灵重新活跃起来、复苏其行动的力量。而这种让天国于人间兑现的秘密就是“行动瑜伽”。
有意思的是,如今在印度人的心目中,辨喜本身就是一位行动之神,是一个让宇宙达磨重新运行起来的圣人。我们也知道,按照辨喜的初意,他是宁愿隐遁于世外过远离尘嚣的隐修生活的。当年(1886年)他在其古鲁罗摩克里希那的指点之下,于花园之屋(Cossipore)初次品尝到了甚深三摩地的喜乐滋味后,就希望自己能够长久地留在这种状态之中,结果被其导师严加训斥:
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居然会请求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原是希望你能够长成一棵巨大的菩提树,可以为成千上万的人遮阴。但是,现在你却在想寻求你个人的解脱!
罗摩克里希那在圆寂之前就这样劝导,并且预言辨喜将会是一把指向世界的瑜伽之剑。果然,弟子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今日的瑜伽传遍世界,其发轫之初便缘于辨喜于一百多年前的努力。当这位身穿黄色僧袍的年轻托钵僧云游至西方,在美国芝加哥首届世界宗教议会期间甫一露面,就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而他所遵循的就是克里希那的教导:
《薄伽梵歌》所传达出来的行动瑜伽告诉我们,应该凭借瑜伽(专注)来行动,这种专注于行动中呈现,则再无低层次的私我(ego)的容身之处。当一个人凭借瑜伽来行动,那种“我在做此,我在做彼”的意识就不再浮现。
行动必须剔除私我之念,必须排除“我”和“我的”这种我慢意识的渗透,这是《薄伽梵歌》所传达出来的瑜伽专注。那么,什么又是Karma呢?辨喜在讲演中云:
“行动”(Karma)一词来自于梵文词根Kri,意即“去做”;所有的行为皆是Karma。在严格意义上,这个词还意味着所有行为的结果;联系到形而上学,它还时常意味着我们之前行为所引发的种种果报。……其结果,便造就了今日的我们。所有这些击打便可谓之“Karma”(行动、工作、活动等)。如同击石可以取火一样,一切精神与肉体的击打皆可塑造人的灵魂,灵魂经击打燃起火焰,其自身的力量和知识因而被发现。这就是Karma一词在最广泛意义上的用法。故此,我们在任何时候的任何行为都是Karma:我正在对你们讲话,这是Karma;你们正在聆听,这是Karma;我们呼吸,这是Karma;我们行走,这也是Karma。我们身心所做的一切事情,皆为Karma,都会在我们的身上留下其印迹。
很明显,这种羯磨(Karma)与佛家的理解是一致,即包括了我们所有的身体、语言和意念的所有行为,起心动念、语默动常皆被含摄其中。于是,我们势必想知道,《薄伽梵歌》里所教导和推崇的“行动瑜伽”又有何殊胜之处呢?
二
任何人在此世皆无法免于行动,而每一种行动都会产生相应的业报,故此,如何才能够在业报中解除其束缚是《薄伽梵歌》的根本要旨。在该书第三章中描述了两类人:一类是“控制了行动的感官,但精神上仍想念感官的欢乐”的人,而另外一类是“用心意和智力控制住感官”,并“利用行动器官,从事业瑜伽即无私服务而不执着”的人。经文中称前者为“无知者”和“伪善者”,而后者则是精神高尚的“人中翘楚”,这也正是《薄伽梵歌》所推崇的根本态度,不是无为,而只是去行动,却不执着其结果之好坏,即行动和不执。
所以,《薄伽梵歌》所指向的这种“行动”是刚正雄健、积极有为的,它与力量站在一起,与勇气站在一起,而与怯懦和软弱势如水火,更不是坐以待毙式的无所作为。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只要行动瑜伽的精神存在,印度就不可能是厌世主义和消极主义的国度,这也是破除宿命论的有力武器。辨喜之所以要强调这种精神,与他对印度的历史与现状的理解密不可分,我们知道,印度虽是大国,却在历史上多次被他国入侵甚至强占,这种历史可以追溯到亚历山大大帝的大规模东征,此后的穆斯林、蒙古帝国、欧洲殖民主义者都曾以血与火蹂躏过这个国家,而辨喜所在的时代,整个国家尚是大英帝国版图的一部分。此时的印度民众极为需要的就是积极的力量,无畏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恰好呼应了《薄伽梵歌》的教导。他曾说:“一个国家,只要其拥有十多颗‘狮子般的灵魂’,这些‘狮子’就能打碎他们身上的枷锁,触摸到无限,他们的整个灵魂会趋向于梵,他们无视于财富、权力和盛名,而这,就足以撼动整个世界。”辨喜认为,真理的占有者首先必须有充盈和无畏的勇气和力量感:
当人们在进行身体、精神和灵性锻炼时,我要追问每一位男人、女人和小孩:“你是否强壮?你是否感觉到了力量?”因为我知道只有真理才会给人以力量。只有真理才会给人以生命,除了趋向真理,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我们强壮,也只有强者才会到达真理。因此,任何一个思想体系都是因为弱化人的心灵才导致了迷信、萎靡不振,才使得人们欲求种种不可能的事情……故此,我们急需的是力量。力量和勇气是治愈这个世界的病症的良药,是治愈穷人被富人欺压的良药,是治愈无知者被知识者压迫的良药,也是治愈一批罪人被另一批罪人统治的良药。
而这种力量不能来自于外界,它必须从每一个人自己内心之中生发出来,每一个人内心的无私与不执就是力量生发的土壤。任何私心的存有只会导致软弱,任何对结果的追求只会产生罪恶与恐惧。因为业报法则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我们常常以为行动已经结束,事情已经过去,其实不然,没有什么事情会真正过去,只是那些行为与结果现在以更为精微的形式存在于我们的身上,一旦发生或者触发某种机缘,那些似乎已经消失的业力会重新在记忆里出现,甚至不被我们所记忆时,它们也会以更隐秘更深沉的方式潜存于我们的内心,并且不断地发生作用。
所以,在印度的灵性文化中,任何带业的行为都构成灵性的障碍,都是苦。不但负面的、消极的、痛苦的事是苦,而且正面的、积极的快乐的事也是苦。辨喜在注释帕坦伽利《瑜伽经》(Yoga-Sutras,2:12)时曾写道:
苦乐两种思想都是“载苦之障”(Pain-bearing obstruction),因为根据瑜伽士说法,就长远来看它们都导致痛苦。所有自感官而来的快乐最终都将带来痛苦。因为任何欢愉只会令我们更加饥渴,苦痛是必然的结果。……所以,瑜伽士将生命中所有的印迹,无论善恶好坏,皆视为“载苦之障”,因它们乃灵魂趋向自由之途的障碍。
所以,辨喜根据《薄伽梵歌》的教导,推崇一种“无动机的行动”,即行动要超越善恶好坏的世间伦理范畴,而追求行动的纯粹性和无我性。只有纯然的“无我”才能真正摆脱业力的累积,甚至还可以有奇异的消业之功效。这样就使得行动者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处于安稳平静之境,这就宛如水中的莲花:“行动瑜伽说,首先应摧毁那种投射出自私念头的趋向,当你拥有觉察它的能力,便牢牢地控制住它,不要让心灵落入自私中;然后你就可以投身到外部世界中,并竭尽全力地行动。你可以去你愿意去的任何地方,混迹于任何环境中,却永远不会染上邪恶。荷叶生于水中,而水却不能染及它、黏附它,你也应以如是方式生活在世上。这就是所谓的Vairagya,不动心,或不执。”
而与此同时,不执之心也必须齐头并进,如果迷恋行动的结果,再强大的勇气也会消失遁走,因执着之心总是与“我”和“我的”等利己之心(ego)相联系的。克里希那对阿周那的教导是:
因此,永远尽力履行你的职责,而不执着于结果。不执地履行职责,就可以达成生命的至上目的。
而这样的瑜伽士,他的平稳使得喧嚣的世界再也无法侵入他的内心。《薄伽梵歌》的教导是:“处忧患不为忧患所惊,居安乐不为安乐所动,抛却情欲、畏惧和嗔怒,此人才称为智慧坚定之圣。”用辨喜的话来说,这样的人已深谙行动瑜伽的奥秘:
理想的人当是这样的:他既能在最为寂静和孤独中发现最为强烈的行动;也能够在最为强烈的行动中发现沙漠般的寂静与孤独。他已经掌握了克制的秘密,已经控制住自己。他可以穿行于现代都市交通繁忙的街道,而其心灵平静如同他隐居于洞穴,没有任何声响可以触及那里;而同时,他在任何时候都处于强烈的行动之中。这就是行动瑜伽的理想之境,假如你已经抵达此境,那你就真正掌握了行动的奥秘。
三
行动专注而强烈,内心不执而安稳,并且是“无动机的行动”,这样看似矛盾的行动瑜伽很容易给人造成一些误解,以为其心肠铁硬无情。辨喜说:“要‘不执’,让事情自然发生,让大脑关注行动,健行不息,但不要让涟漪征服你的心绪。你当如这片土地的一个陌生人,一个寄居者一样地行动,持续不断地行动,但不要束缚自己,束缚是可怕的。这个世界并不是我们最后的居所,它不过是我们必须经过的许多阶段之一。我们当铭记数论派(Sankhya)的箴言:‘整个原质是为灵魂而存在,而非灵魂是为原质而存在。’原质存在的根本原因,是为了教化灵魂,舍此再无别的意义。”
那么,这种“不执”与野兽食子的不动心、强盗杀人时的自制力和不为感情所动究竟有何区别呢?为此,还必须深入澄清“无我”的内在意蕴,首先他认为,没有动机的强烈行动恰恰能够收获最大的效果,这一点人们往往很难理解:
但是,当一个人工作的专注程度使其失去了对他自己的意识时,其工作质量却最佳,这一点几乎每一个人在生活中都会有所体验……如果一个画家,当失去对他本人的意识而完全沉浸在他的绘画当中,他将由此而产出杰作;一位优秀的厨师总是以其全部的精神专注于手上的食品,然后在那段时间失去对其他事物的觉知。
他认为只有这样的工作态度才能发现宇宙的秘密,比如达芬奇创作蒙娜丽莎,牛顿发现万有引力定律等等,皆得之于这种“无动机的强烈行动”,而且只有这样的行动才能深入万物背后的法则,甚至他说,没有任何知识是从外面而来的,灵感与启示皆来自于内心,都是里面本有的,万有引力定律先于牛顿存在,只是牛顿借着行动瑜伽“揭开”(Unveil)和“发现”(Discover)了它,而所有秘密都藏在灵魂里面,它是无限知识的矿藏,没有专注与强烈的行动是无力打开的。即便如此,这些人也只能是胜任于一种工作,而且是歪打正着,不知其内在的堂奥,但在《薄伽梵歌》里却要告诉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应以同样的方式来做,这样的行动才会给世界带来益处,任何邪恶都不会渗入:
我们借着蜡烛看《薄伽梵歌》时,无数的昆虫却被烧死。可见,邪恶总是伴随着行动而来。只有那些没有任何低层次的私我意识的人才不会受邪恶影响,他们的行动才嘉惠于世界。行动而没有动机,工作而不执着,将会带来至福与解脱,这就是主克里希那在《薄伽梵歌》里教给我们的行动瑜伽之秘密。
而在《薄伽梵歌》中,克里希那的不执之教已经明明白白:“你只有履行自己职责的权利,但绝不能控制和要求任何结果。享受行动的结果不应成为你的动机,但你不应该不行动。阿周那啊,心系于主尽其所能履行你的职责,放弃对行动结果的执着,冷静对待成功与失败。心意平静,就被称为行动瑜伽。”在克里希那看来,不执是最好的入世法则,它能让你像水鸟一样地灵动,像荷叶一样地遇水不湿。这种不执的艺术不仅仅是印度哲学的精髓,也是人类文明在精神高度方面的一致结论,深契前圣时贤诸教诲的核心原则。不执,放下自己的身份,对宇宙充满信心,把自己全然交出,《薄伽梵歌》的精神是,你要把行动的结果献给克里希那;用《圣经》的话来讲,你要把担子交给耶稣基督;如用佛陀所说的话,即“不住于相”,因“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也要像库比特所云,我们要学会没有身份地生活,做事。
庄子也曾在《山木》中提及一个“虚舟行世,恶声不随”的寓言;耶稣也说,要像一个过客,把世界当作一座桥,走过去,不要在上面搭建自我的家园;印度圣人罗摩克里希那还曾说过一个重要的比喻,其大意是说:人在世上行过应该如一艘海船越过大洋,安全,沉稳。船在水中,但是水不能入船,否则船会倾覆。而人的生命也一样,你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但不可让世界进入你。如果把空空的心填满,那就危险了。
要保证行于大水之中的船不致倾覆,则此船必须是空心的;同样,人行于世上必须无我才是安全的。但要做到“无我”谈何容易,我们内心的错误认同不断地发生,低层次的私我(Ego)无时无刻不在起着作用,所以,必须借着内心的洁净来贯彻行动瑜伽的精神,而洁净内心又依赖于瑜伽本身。这里必须带着强烈的觉知来行动,以达磨正法为行事的标准来服务他人。换言之,通过服务他人来洁净内心,使私欲逐渐祛除,关于这个问题,辨喜曾答门徒云:
当我们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他人、服务于他人之时,我们就会忘记一己之私——正是因了这个身体,才使得我们经常将“私我”认同为“自我”。如果长期以此行动,则身体-意识逐渐会泯灭,因越强烈地考虑他人的利益,则你也将越忘我。就以此方式,借着行动而逐渐洁净内心。
越是把自己放下,越忘我,就越回归中心,越回归真我(Self),这就是“瑜伽”的联结本义,《薄伽梵歌》将此称为“行动中的智慧”(Yogah karmasu kausalam),圣者婆悉湿陀曾对王子罗摩说:“哦,罗怙的后裔啊,你在世上应如是行:行动于外,而无为于内;表面是做者,而内里是非做者。哦,罗怙的后裔啊,你在世上应如是行:弃下内在的所有欲想,不被执着和潜藏的印迹所束缚,然后在世上可行诸事。”这也就是《伊莎奥义书》(Isha Upanishad)对人们入世的告诫:“人呐,如果你以这种方式践履你之职责,则你所行的业报都不会尾随于你。别无他途。”
所以,行动瑜伽的“无动机”和“不执”的精神,绝非等同于常人所谓的“无情”。而是特指在世事的顺逆泰否之中皆立稳心根,无滞于外,他内在的平静已经构成了其生命的基本品质,外界的喧嚣与风浪干扰不到那里。
四
我们已经提到,行动瑜伽是极为困难的,没有强大的意志力,没有闳深的精神境界,没有深厚的静虑瑜伽(Dhyana-yoga)作为内心的基础,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时的心念可以,而终其一生以“无我”贯彻始终,单纯以完美的行动瑜伽士入世本身在印度就极为罕见。
传说中的圣王乔遮那迦(Janaka)是古典行动瑜伽的完美典范,阿周那(Arjuna)和罗摩(Rama)也应是行动瑜伽的杰出代表,而近现代则以推崇“非暴力”(Ahimsa)运动的甘地最为著名,辨喜本人也是伟大的行动瑜伽士,他的行动与弃绝的完美结合正是听从克里希那教诲的结果,也是其伟大事功得以成就的精神保障。他甚至还说过:
行动瑜伽士不必信仰任何教义,甚至不必信仰神,也不必追问其灵魂为何,更不必去思考任何形而上的问题。他已经拥有自己要去实现的无私的目标,他必须自己去实现它。他生命的每一时刻都必须去实施,因为他必须仅仅通过行动而不借助于教义或理论来解决问题。
但是,正如上面提到的每一位圣者本身都是兼通多种瑜伽而臻达完美之境的人,辨喜也不例外。他在赞美人类的灵性导师克里希那的时候就说,克里希那“是我所知的最圆满的人,极其殊胜而全面平衡地发展了其大脑、心灵和手臂。在他生命的每一瞬间都布满富有生气的行动,无论是作为君子、战士、首席大臣,还是其他身份,皆是如此。……这种全方位和精彩的行动所兼有的大脑与心灵等特点,在《薄伽梵歌》以及其他经典中随处可见,在过去的五千年,他影响了成千上万人,不管你意识到与否,这个人在整个世界范围已经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我认为他具备了完美的神圣品质”。
克里希那的完美平衡体现在:大脑、心灵和手臂。“大脑”通向智慧,“心灵”通向爱,而“手臂”通向力量,这是三种不同的灵性道路,也就是三种瑜伽。辨喜的一生正是对它们的最好诠释。而根据诸圣人的教导,辅助行动瑜伽的最好方式是发展奉爱的精神。我们曾讲到以“服务他人”作为行动瑜伽洁净内心并趋向完美的途径,但是“服务”的难处在于“爱的强度”是否足够支付。如果没有神圣的信仰来支配着行动者,其无力感与疲惫感将无法遏制。所以,有神的信仰几乎是一切行动者的力量之源,也是最佳的祛除自私和洁净内心的路径。在《罗摩克里希那奥义书》中曾记载了一位年轻人来拜访罗摩克里希那,这位年轻人雄心勃勃,而且心怀大愿,准备献身于对民众与社会的服务,圣人劝告说:
你的决定令人极为赞赏,从事社会的服务甚好。但是,首先要崇拜神,冥想神,从而洁净你的心灵,然后再投身于它。如果你专念于神,则必得力量之源;如果你虔敬地向神祈祷,你必得行善的能力。
罗摩克里希那将这比之为“外科手术前的洗手”,使行动成为“无菌手术”。否则,很容易导致个人主义与我慢之心的膨胀,因每一种行动皆可能带来不同性质的业报,虑及个我的私欲越多,尤其是因成功而来的种种名气和利益,安定之心越会在无警惕中失去。而对神的专念与祈祷却可保无虞,成功的秘诀也恰恰在此——“在我们所做的每一件的细小之事中,同时发生的对神的思念正如凉荫处,皆能协助我们静定而安然。这就是服务社会者的精义:行动,同时在心中不断地思念神。”神作为行动者的精神司南和北极星,使得他在精神的乱世中安立如砥。而服务他人的世俗行为也由此获得了神圣的意味。换言之,他人成了一扇门,每一件小事也成为一扇门,因为它们皆能够成为洁净我们内心的机会,都能够援助我们更进一步地靠近神、靠近天国。这样,我们在尘世间所行的任何一件事实际上都已成了献给神的祭品,这也是吠陀文献中对羯磨(Karma)的最初定义。在《薄伽梵歌》中再次得以强调:
要知道行动源自梵,而梵产生于不灭,因此,梵遍及一切,永远存在祭祀中……同样,有些人用财物祭供,用苦行祭供,用瑜伽祭供,一些誓言严酷的苦行者,用自己的学问知识祭供……将一切行动献给梵,摒弃执着,从事行动,他不受任何罪恶污染,犹如莲叶不沾水。
无论做何事,不论是吃、献祭、舍弃,还是苦行,所有一切都是视作对神的祭献,这样,凡所做的皆为内心与灵魂的洁净之道(atmasuddhaye),获得了与神的结合,也就是瑜伽(Yoga)。故此,辨喜才说,这个世界正如健身房,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世事都可以令我们的精神更为强健,我们也须感激那些受我们帮助的人,因是他们给了我们靠近神、服务神和献祭神的特权,甚至应以他们为神本身,因为居于凡尘之间的神,即是人类的灵魂,通过帮助了他们,也就是对神的最好崇拜:
你爱你的同胞吗?你还要往何处寻找神——这所有的穷人,不幸的人,羸弱不堪的人,难道不就是神吗?为什么不首先崇拜他们?为什么在恒河的岸边还在掘地为井?
于是,服务他人与服务神合为了一体,行动瑜伽成为承载光照的一种精神姿势,成为将世俗的肉躯朝向永恒和无限尽情张望的灵性行为,构成了通往天堂的一扇世俗窗口,或者说道路。这也暗合了杰出的基督徒圣保罗在《罗马书》第八章中的宣称:“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
在《薄伽梵歌》中,克里希那也是这样治愈和驱散了英雄阿周那的迷惑,他说:“行动吧!瑜伽就是一视同仁……你永远无所执着,做应该做的事吧!……像遮那迦等人那样,通过行动,获得成功,即使着眼维持世界,你也应该从事行动。”而且克里希那作为大神毗湿奴(Vishnu)的化身,他还说:“在三界之中,阿周那啊!没有我必须做的事,也没有我应得而未得,但我仍然从事行动……如果我停止行动,整个世界就会倾覆,我成了混乱制造者,毁掉了这些众生。”如果没有神圣者的支撑,天地之间连一瞬都不能维持,宇宙的创造、维持与毁灭都与神秘的行动息息相关,瑜伽是行动的奥秘,是能量得以佳妙运用而没有丝毫损耗的真正法门,而我们就是俱卢战场的主人,因为俱卢战场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
但说到底,行动瑜伽毕竟不是宗教,它并不是以任何一套特定的教义和信仰为基础,而是纯粹的伦理系统,在这套系统里,神的出现是一种善巧与方便,是为了内心的洁净。而行动瑜伽的根本要旨也不会让不同的教义发生冲突,甚至也使得不愿意接受特定宗教信仰的人,获得了宗教所追求的终极自由之境,这一点正如辨喜所云:“不管你是基督徒、犹太教徒,还是异教徒,都没有关系。问题的关键在于,你是否‘无私’。”这才是行动瑜伽的本质所在!
但任何修行体系必须基于实实在在的经验和实践,而绝非书面的理论,尤其是像瑜伽这样的非信仰体系。在古老的印度神话中,话说当年圣者阿什塔瓦卡(Ashtavakra)在他母亲的腹中时常听闻父亲柯霍(Kohor)在高声吟诵吠陀经文,有一次忍不住笑道:“父亲,蒙受你的恩慈,我已经学习了所有的吠陀经文,即使我身体尚处母腹之中。但是很抱歉,因为我必须告诉你,你的背诵很有问题!”这位天才的阿什塔瓦卡其实是想告诉父亲,单单书本知识是无用的,单单理论是无用的,必须亲证与实践它,这种实践,也就是瑜伽,这是一门亲证神圣者的科学。他们相信,通过瑜伽,可以摧毁那些我们对于宇宙、神和人的错误认知,从而揭晓其内在的真实秘密、内在的真相和内在的光。
闻中
2017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