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婳(四)
回家后,我并不打算告诉阿妈我被烫伤的事情,不过阿妈也从来不问我在学校的情况,阿爸总是要到天黑才能回来,我一直回避和阿爸的接触,不敢看着他蹒跚地晃进家门口的身影,不敢让他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不敢跟他并肩行走,自从阿爸不再是阿爸后,我越来越不敢做很多事情了。
“我回来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矮小的身影拉开了家门,阿爸回来了。
“噢!阿爸。”我径直往门口走,“菜油没有了,一会儿阿妈回来又该说了,我出去买马上回。”
我头也没回地跑出家门,阿妈在麻将馆不待到天黑誓不罢休,我只好找个地方消磨时间了。
我站在瘸阿姨家门口的香樟树旁,像是在等待什么人似的,瘸阿姨这个点应该还在出摊,儿子也不知道上哪儿疯玩去了。我背靠着香樟树,脚情不自禁地一下一下踹着大树,老树上了年纪,被踹后晃着晃着,发出的声音就像老人在哀鸣,生的气息如同落叶一样一点点被剥落,大风刮过,传来老树的声音,好像在说“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敢再往下细想了,我为自己充满负情绪的想象力而感到恐惧,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些情绪统统甩掉,这时,我在瘸阿姨的土屋后面看到正在窃窃私语的身影,是瘸阿姨的儿子和学校里的一些小混混,他们围在一起抽烟,瘸阿姨的儿子畏畏缩缩的在地上捡起其中一个人丢下的未熄灭烟头,拿手轻轻拍了拍,嘴巴嘟起来作势吸了一口,然后夸张地大呼一口气,一脸谄笑地看着那些人,其中一个人突然兴奋起来,给众人指了一个方向,我反过身来看,是瘸阿姨回来了,一如既往背着那张烂桌子和木凳子,佝偻着腰慢慢走向家门口。
另一边就躁动了起来,学生们兴奋地张牙舞爪,使劲推了一下瘸阿姨的儿子,他得意地大声喊了一声,自信地朝瘸阿姨走了过去。
我立马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我着急往瘸阿姨那里大叫:“喂!”
瘸阿姨停下脚步,抬头看了我一眼,加速往家里走去。
瘸阿姨的儿子已经走到他妈妈身边了,高兴地朝那帮人那里抬了抬头,示意些什么,然后大吼一声,整个人撞上瘸阿姨,她背上的杂物、凳子和烂桌子全都胡乱的用绳子紧紧捆住,被撞了之后,整个庞然大物带着瘸阿姨的身体一起倒地,瘸阿姨痛苦地嘶吼一声,五官紧缩成一团,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摸着腰,半天起不了身。
瘸阿姨的儿子在一旁兴奋地招手:“快点快点!等会儿没好戏看了。”
一帮人在一旁笑成一团,瘸阿姨却看清是自己的儿子后,并没有说些什么,默默地在地上踌躇半天,慢慢起身。
我跑了过来,大喊道:“喂!你们要跑赶紧。我刚才看到你们班主任敲你家的门了,不过你们家一直没人。”
“啊!真的假的?”瘸阿姨的儿子不可思议地大叫道,“她来我家干啥?”
“应该是家访,学校从上个星期就规定了,老师必须到每个学生家里家访一次……”
“快快!走!走!那灭绝师太可凶残了。”几个人抱团一溜烟儿全跑了。
我蹲下来,看了看瘸阿姨的腰,问她:“能起来不?”
瘸阿姨没说话,自己逞强着想要撑起来,我立马制止她说:“别做作了,我阿爸以前受腰伤得好几天才能好。”
瘸阿姨放弃站起来的想法了,她扶着腰,看了我好久,然后说:“你想怎么样?是想为你阿妈讨公道吗?”
“她是她,我是我,这个不算。我刚才救了你,再加上我胸口被你烫伤了好大一块儿,到现在还一直红着在,你欠我两次!”
“嗯,然后呢?”
“我阿爸酗酒,喝酒后爱打人,我阿妈一直没回来,我不敢跟我爸待在一起,我无处可去,你能收留我一小会儿吗?”
瘸阿姨一直看着我,默不作声,我一直等着她回应,可她好像还在怀疑我的话是否可信,我接着说:“我其实也就随便问问,你不愿意也没啥,毕竟我俩还撕过一场,我理解你,真的。大不了我在外面晃一晃,大晚上时间过得快,如果遇到拐小孩儿的还能脱离我阿爸的魔掌你说是不是?”
瘸阿姨始终没说话,当我快要放弃时,她终于开了口:
“帮我收东西。”
我把瘸阿姨慢慢扶了起来,原本想跟瘸阿姨一起把东西拖回去,瘸阿姨不肯,说这些东西跟了她好久,拖着走会伤到这些木头。我只好把绳子解开,左右手一边夹一个,小心翼翼地把木桌子和凳子带回。
我跟着瘸阿姨进了她家,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进入她家,这种感觉就像是获得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对上次程忍把我称为“贼”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待会儿回家的时候我会请求瘸阿姨送我几捆白菜,坚决和“贼”划清界限。
瘸阿姨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我跟着她进去,她家里的摆设比在小洞里看到的更为全面,到处是尘土飞扬,看上去灰扑扑的,屋里的装饰杂乱无章,客厅的桌子上赫然放着好几个老鼠夹。
瘸阿姨恐怕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轻咳了一声,悄无声息地把老鼠夹收了起来,对我说:“随便坐。”
我在离我最近的木凳子上坐了下来,我对瘸阿姨说:“你不用管我,你做你的事,我坐一会儿就走。”
瘸阿姨并没急忙说什么,也没去收拾东西,跟着我坐了下来,说:“之前的事情,抱歉啊。”
“抱歉的事情很多,一次只能对一件事说对不起。”
“咳咳……那你觉得最对不起的事是哪一件?”
“先不着急,其实对我来说,‘对不起’三个字的意义不大,换不来对等的东西,也显不出你有多大的愧疚。”我说,“不如这样,一个抱歉换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
“就是我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你想问什么?”
“额……”其实想问的问题呼之欲出,可我怎么也开不了口,我担心瘸阿姨因此而气愤的不想理我了,“对了,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就只问这个?”
“当然。”我说,“从今天起,我就开始认识你了,怎么可能连你家人是谁都不知道呢?”
瘸阿姨抿嘴笑了笑,说:“陈亦江。陈是他阿爸的姓,江是我的姓。”
“你姓江?”我惊讶地说,印象里大家都以为她姓瘸,“你不是姓瘸吗?”
“唉!”瘸阿姨无奈笑了笑,“镇上的人都这么叫,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有时候我也问自己姓瘸什么来着?总是想不起来。”
“那你叫江什么?”我赶紧追问道。
“江入婳,婳是女字旁加幅画。”
“江入婳。”我呆呆地重复一遍,“哇!好美的名字啊!”
瘸阿姨“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谢谢!要不是你今天提起来,我差点就忘记自己的名字了,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就剩下我自己了,还真的以为自己就姓瘸了呢。”
“好吧。”我站了起来,“虽然之前很讨厌你,你夹伤了我阿妈,又拿汤烫伤了我,但看你有个这么美的名字的份儿上,我就这么轻易原谅你了吧。”
我站起来没大没小地摸了摸瘸阿姨的头,装大度地挥了挥手。
“那你呢?我记得你阿爸姓蒋吧。”
“我叫蒋回雪,因为我阿爸姓蒋,我又是在一个冷飕飕的下雪天出生,我的名字就这么随便来了,怎么样,很没品位吧?”我嫌弃地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坐了下来。
“怎么会?”瘸阿姨惊叹了一下,低下头略有所思,沉吟道:“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你的‘雪’不是随随便便的雪,你看,你无情却有情,虽然嘴巴有点毒,好在有一身傲气的灵秀之美,跟一些平常的女孩子很不一样。”瘸阿姨偷偷笑了笑,继续说,“我老是看到你爬到我家门口的那棵老树上拽树叶,你看,这不又喜欢穿庭树,作飞花吗?”
我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从来没有人夸过我的名字好听,也没有人说过我有多好,我也从来不知道我的名字会有这样美好的寓意。
不过眼前的这个瘸阿姨和一分钟之前的那个瘸阿姨仿佛判若两人,一样的外表,一样的白发,一样佝偻着腰,但她说出口的那些话,又把她和这个常年尘土飞扬的西水镇划清界限,她的脸不加修饰沟壑遍布,却仍能看清年轻时的秀美,刹那间,她身上所有的皱纹、白发、粗壮的手指,还有那只瘸了的脚,好像又不那么碍事,慢慢的也成就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她。同样的条件,别人可能被骂又老又丑,这些不好的东西在她身上却变得特别惹人怜爱。
她一定有着美好的过去,或许有一段岁月静好的姻缘,或者在一个书香门第里成长,电视剧里都这样演,谜一样的女人总有一段丰富的生活,才成就这样与众不同的气质。我一直这样想。
“喂!”瘸阿姨轻声叫我,“以后你都要经常来我家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你只要不拿烫泼我,也不要拿老鼠夹夹我就好。”
瘸阿姨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这鬼丫头!还挺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