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婳（二）
瘸阿姨姓瘸，有点跛，我不太喜欢她。
阿妈总是称呼她为“隔壁那个瘸女人”，瘸阿姨基本靠自家的菜园子过生活，偶尔会在我们学校门口摆个小摊，设置个抽奖活动，5角钱抽一次，一层薄薄的贴纸压在泡沫板上面，贴纸上全都是时下流行的动画片人物，抽到的奖品大多都是她四处捡的烂笔头，抽到的最好的可能是个小玩具，最差的就是几片烂掉的菜叶子，可附近学校的小学生就专吃这一套。
她的儿子在三班，平时没什么人跟他玩儿，有时候他会偷偷把瘸阿姨的抽奖泡沫拿到班上，给同学们免费抽，以此来跟同学们拉近关系，可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抽完后，就又都不和他玩了，同学们嫌他脏，嫌他傻，嫌他鼻涕整天挂在脸上不知道擦，老师也不喜欢他，或许是因为他妈妈在学校门口摆摊的原因吧。
那天放学后和阿妈一起回家，走到隔壁门口的时候，阿妈又要叫我做这件事。
“喂，你看着点。”阿妈自说自话地偷跑到瘸阿姨家的菜地里。
“你小心着点儿，她好像在家。”
阿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瘸阿姨家的窗户，悄悄又返回来，开始疯狂地拔菜，我着急注意着屋里的动静，一边又催阿妈快点儿，阿妈拔上瘾了，一直不肯收手，恨不得拔光为止。
“啊——”
“阿妈怎么了？”我跑进菜地里，看见阿妈的手被老鼠夹紧紧夹住，阿妈的手流了好多血，染红了脚下的菜。
这时屋内的门开了，瘸阿姨从里面走出来。
“哼！这回逮到没话说了吧？活该啊你！”
“你这个狠毒的臭女人，嗞——你心太狠了吧！”阿妈痛苦不堪地龇牙咧嘴。
“你来我家偷菜还偷上瘾了！我这夹子用来抓老鼠的，还真挺管用，哎！一抓一个准儿，你这个老鼠一样的女人。”瘸阿姨一瘸一拐地向前走了两步，望了望菜地，摇了摇头：“啧啧！我这菜可金贵了，沾了你的血谁还敢吃，万一有病呢！”
“放屁！”阿妈作势要扑上去揍瘸阿姨，我赶紧拦着。
“阿妈，别打了，先处理伤口要紧。”我把阿妈拖出了隔壁家，准备带她去诊所处理一下，可阿妈嚷嚷着诊所太贵，死活不愿意去。我只好买了点药回家。
“隔壁那瘸女人，亏她还有个二愣子儿子，下次我就用毒针来对付她。嗷！你轻点儿。”
我停了下来，说：“在你想好要用毒针对付她之前，先仔细想想怎么来对付你这只手。”阿妈手上的伤口狰狞的可怕，几个尖刀一样的利刃直插进她的肉里，整只手通红通红的。
“哼哼！这不用你操心。”说着，阿妈的另一只手从衣服里掏出几根蔫儿了的菜，放在桌上，然后斜着眼看我：“喂！不准抢我的。”
我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好好！你就慢慢尝自己的汗臭味吧。”
第二天一大早，阿妈就以手痛为由不想起床，准备好早饭后，我就出发去上学。还没到学校的时候，大老远就看见瘸阿姨的小摊，她的小摊前围了好多小学生，我不敢上前，怕她看到我，我就在远处看着她，由于人太多，她有些忙不过来，还是争取在儿子上学前就督促儿子把早饭吃完再走，她一面找钱一面端着碗，嘴巴里不停地吼着儿子过来吃饭，我想起昨晚阿妈不停地喊痛，却打死也不愿去医院的样子，心里不免有些怨恨。
我静静地幻想一个残忍的画面，如果瘸阿姨的手被这么扎一刀，她还怎么数她的钱？她还怎么给儿子做早饭？我有些愤愤不平，阿妈不过是爱占小便宜，不想自食其力，她却可以狠到想要废了阿妈的手。
课间的时候，走廊是学生拉帮结派的营地，学生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组织。
我看见三班那边，瘸阿姨的儿子故意凑在一堆男生旁边，想要加入他们，可一个男生伸出手指着他，恶狠狠地命令他不准跟他们站在一起，见他还不走，有的甚至上前踹了他一脚，我鄙夷地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大声哭出来，五官缩成一团儿，眼泪和鼻涕糊成一团沾了整张脸，却敢怒不敢言。
“他怎么这么欠揍！”
“别理他，他好像这里有毛病。”
上课的时候，我悄悄问了我的同桌陈凯：“哎！你们怎么都不带他玩儿？那个三班的那个。”
“哪个？哦！你说那傻子啊！”陈凯一面装模作样地记笔记，一面嘴里不停地叨叨说：“那人脑子不好使，也不讲卫生，老师也不喜欢，看上去脏死了，老喜欢黏着别人求别人跟他玩儿，别人打他也不敢还手……总之，就是看他不爽。不过，他老从他阿妈那里偷拿些东西过来玩，这时候还是可以玩一下下滴！”说完，陈凯一副“你懂了吧”的样子看着我，我挑了挑眉，算是回应他。
就因为看他不爽？那么，别人看我不爽的理由也很充分。我不禁想起了我那残障的阿爸和爱占便宜的阿妈，还有那个残破不堪的家，我讳莫如深地闭紧了嘴，继续上课。
这时，一团纸从后面飞快地扔过来了，我不敢向后扭，于是打开文具盒里的小镜子，正好看到镜子里的程忍夸张地做着嘴型，生怕别人看不明白“看纸条”的唇语似的。
我点了点头，假装从文具盒里抽出笔芯，趁势打开纸条。
“为了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决定不揭穿你偷三班那个男生家的菜的行径，但你必须主动邀请我放学一起回家，避免受到人身伤害。”
“为了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几个字分明是从书上的前言那里撕下来的！这个人节省到这份儿上。
我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道：“为了促进社会进步，剔除社会不良风气，本人决定放学后向班头汇报思想工作，要一起么？”写完后，悄悄递给后面的同学，假装继续上课，整个语文课，程忍都没有任何回应。
找班主任聊天其实是诓他的，一般没有什么事，我都不会去班头那里留下特别印象。我只是想要小小的报复一下瘸阿姨而已，为她让阿妈遭罪报仇，不过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做，放学后，我只是蹲在校门口旁边的灌木丛那里望着她而已。
刚刚放学，瘸阿姨的小摊边就围了好多人，瘸阿姨坐着的时候，和前来抽奖的小学生一般高，瘸阿姨的西水话非常地道，还带点沙哑的嗓音，低马尾胡乱地扎着，零星的几根白发白的太彻底，老远看着都清晰可见。
围着的小学生中的其中一个，只付了5角钱，却在泡沫上连戳了好几个洞，然后和同伴们嬉笑地跑开，瘸阿姨立马站起来追打他们，一边跑一边说：“你这娃子咋这么拐！有爹生没娘养！”小小的孩子听不懂这句话，纷纷散开。
另外的一些小孩子趁乱抢走了泡沫板，几个人连戳，泡沫板被戳散架，泡沫飞得到处都是，瘸阿姨立马又跑回来保护自己的小摊，小学生们轰隆隆散成散沙，瘸阿姨一瘸一拐地抄起凳子，左甩右甩，小学生们都不敢靠近。
这时，凳子腿擦到了最近的小孩的额头，那个小孩顿时捂着头“哇哇”地哭成一团，瘸阿姨赶紧把凳子放下，不知所措地站着。
小孩子们拉着被打小孩的胳膊说：“走，告你阿爸去！”说完就拉着人跑了。
瘸阿姨一瘸一拐地走回小摊，嘴里碎碎念道：“谁叫你们欺负我！活该。”后来坐在小摊旁一边喘气，一边斜眼望着远处的大人。坐了一小会儿，开始收东西回家了，一旁的小孩子说：“有种你别跑啊！”
“心虚了吧。他阿爸一会儿来肯定要揍死你。”
“对，揍死你，连你儿子一起揍。”
“哈哈，把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几个胆大的小孩甚至上去抢瘸阿姨的东西，扔的到处都是，瘸阿姨却再也不敢抄起凳子打小孩，只是在嘴上骂骂咧咧。
一个气冲冲的男人带着被打的小孩过来了，瘸阿姨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男人恶狠狠地指着瘸阿姨：“我儿子头上的伤是你这逼女人打的不？”
“对！就是她干的！”
“她还想把我们都打了，你看这儿，这儿。”小男孩夸张地卷起袖子，毫发无损的皮肤被他形容得满目疮痍。
“明明是他们先乱拿我的东西……”瘸阿姨话没说完，就被男人甩了一耳光。
瘸阿姨捂着脸，带着明显的哭腔大声吼道：“明明是他们先乱拿我东西的。”
“你再说！”男人也大声吼道。
瘸阿姨不敢再吱声，只是捂着脸抽泣，男人还不罢休地使劲踹了瘸阿姨的小摊，临走时指着瘸阿姨说：“再敢打我儿子老子打死你！”
瘸阿姨突然不哭了，默默收起东西，把桌子扛在身上，一瘸一拐地回了家，我跟在她身后走着，所有的包裹非常夸张地都压在她的背上，她佝偻着腰，好像又老了不少。
我跟着她回了家，她站在家门口的香樟树旁，使劲踹了一下树，大树也开始呈现衰老的趋势，瘦弱的枝干禁不起一踹，泛黄的树叶纷纷落了下来，瘸阿姨抖了抖身体，进了家门，再也没出来。
我在墙角捡起了一颗小石子，在我能够企及的地方，在香樟树的身上刻上了三个简易的小人，简单的三口之家，阿爸阿妈和孩子，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坐在树下等黄昏。
随后，抖了抖裙子，回家。
我在书桌靠着的土墙上挖了一个小洞，正好可以看进瘸阿姨的家里，一边假装做作业，一边偷瞄瘸阿姨家，我一定是遗传了阿爸偷窥的怪癖，阿妈以前说过，他们没结婚之前，阿爸不敢追求阿妈，总是在身后偷偷跟着她，上学的时候，逛街的时候，回家的时候都有阿爸的影子跟着，甚至偷偷在阿妈房间的土墙外面凿个洞，就这么在屋外睡了好几次，直到被阿妈发现差点闹进派出所，才敢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挖的小洞能够看得到的，只有瘸阿姨家的客厅，瘸阿姨的家里没有一个强壮的男人为他们遮风避雨，锄头、板凳、水壶，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不敢随便放在院子里，瘸阿姨家的破烂堆的满客厅都是，摆摊用的泡沫板一层一层地堆在角落。
厨房里传来瘸阿姨炒菜的声音，声音很大，连一帮人进来的声音都没听见。
瘸阿姨的儿子带着一帮小孩，猫着身子进到屋里来，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角落，往袋子里抓了一大把零食，瘸阿姨的儿子殷勤的一把一把抓给他们，脸上憋着笑，看上去兴奋极了。
“你们搞啥子捏！”瘸阿姨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随后拿着锅铲追了出来，孩子们乌泱泱地跑到门口，瘸阿姨的儿子迅速扯了一块儿刚黏好的泡沫板，递到其他人的面前，孩子们乐此不疲的在上面戳满了小洞，瘸阿姨的儿子随手一丢，一起跟着他们跑了出去，瘸阿姨腿脚不便，跑不过年轻的小孩，只追到门口就停住了。
瘸阿姨返回到屋里，面对狼藉的客厅，像个任性的小孩一样，拿锅铲把屋里的东西全都打了一遍，然后蹲了下来，嘤嘤地哭了起来：“都欺负我！都欺负我！”
这时阿妈哼着不成调的歌，进了家门。我跑到门口跟阿妈讲：“阿妈，隔壁那瘸女人哭了！”
“这女人一天都得哭好几次，甭管她。”
“你们为啥都讨厌她？”
阿妈盯着我好久，半天只吐出来一个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