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肖宏宇博士请我为她的论文写序。她在2007年通过论文答辩，获得法学博士学位。论文经过近7年的修改和补充，现在得以正式出版，这主要是作者严于律己、精益求精的学习态度所致。为了使论文的结论更有说服力，肖宏宇不断搜集补充新资料，有的章节使用的资料是取自国际组织最新的数据。我为肖宏宇博士的这种严谨学风而骄傲，也希望她的这种做法能为当下浮躁的学术界树立一种平心静气做学问的典范。

肖宏宇博士的选题《非洲一体化与现代化的互动——以西部非洲一体化的发展为例》具有深刻的历史性和现实性。她指出，非洲各国取得独立后的发展道路的探索面临着一种这个大陆特有的挑战：三种规模依次递增的一体化需同时推进。这种挑战表现为现代民族国家建构的一体化，相邻国家合作的区域一体化即非洲大陆的东、西、南、北、中五大区域的区域一体化，和非洲大陆的一体化。其中来自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一体化挑战最为核心。本质上是非洲国家如何灵活运用主权原则的问题。现代国家建构要求本国内政不受干预，而后两种一体化要求非洲国家相互让渡共享主权。她力图通过西部非洲一体化的发展来说明非洲一体化与现代化的互动关系。

“非洲一体化”可以说是非洲历史上一支不断变奏的主题曲。这种变奏包括不同历史阶段的不同内涵。

从古代史的角度看，撒哈拉以南非洲和撒哈拉以北非洲实为一体。从远古以来，撒哈拉始终是南部非洲与北部非洲交流的重要通道，特别是西部非洲和北部非洲的交流主要是通过设在撒哈拉地区的各种商道和商站来完成的。根据词源学，“Africa”这个名字是从“Ifriqiya”派生出来的，而“Ifriqiya”本来是罗马一个省份的名字。阿拉伯人进一步推动了撒哈拉南北两边的文化交流和商业交易。从公元700年开始，阿拉伯文化的传播为非洲大陆带来了以阿拉伯语为基础的世界性。著名的非洲学者马姆达尼（Mahmood Mamdani）认为“非洲”一词的出现与15～16世纪兴起的奴隶制有关，并对南北差别的说法不甚认同，因为正是大西洋奴隶贸易将交流中心从撒哈拉转移到大西洋沿岸，使撒哈拉成为一道屏障。

始于近代大西洋奴隶贸易的这种“强迫的人力迁徙”使非洲人散布到美洲大陆。随着历史的发展，非洲人移民到美洲大陆后，又开始移民至欧洲大陆、澳洲大陆和亚洲大陆。他们为人类文明宝库增添了辉煌灿烂的成果，同时也为各自所属的新国家贡献着自己的才智，但仍然将自己的身份与非洲大陆联系在一起。在这一基础上形成的泛非主义成为凝聚非洲人的意识形态。中国学者一直关注着泛非主义运动。唐大盾先生一直致力于资料的收集，他主编的《泛非主义与非洲统一组织文选（1900～1990）》为后人进行较为系统的研究提供了史料。舒运国先生经过多年的研究，出版了功力深厚的《泛非主义史（1900～2002）》，也是国内第一部全面研究泛非主义历史的著作。

自非洲国家独立以来，泛非主义始终代表着非洲统一的理想，并在此基础上成立了非洲统一组织。非洲统一组织的任务具有双重性：一方面是协助和支持非洲大陆上那些尚未获得独立的殖民地摆脱殖民主义的枷锁，另一方面是推进整个大陆的发展进程。在完成全大陆从殖民主义的统治下独立的艰巨任务后，又转型为非洲联盟，继续向建立一个统一的非洲的目标奋进。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先生在2014年1月8日访问加纳时明确表示，泛非主义是非洲大陆的宝贵精神财富，曾经为非洲大陆的民族解放和独立运动发挥过重要的历史性作用。现在，非洲国家以及非洲联盟又为泛非主义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这就是以泛非主义为旗帜，加快推进非洲的政治经济联合和一体化进程。泛非主义的精神实质是自信、自立、自强，追求的目标是团结、发展、振兴，这是非洲的方向，也是时代的潮流。这既是一种政治表述，也是对泛非主义的客观评价。

我虽然较早提出了非洲民族主义表现形式的多个层次，同时对西非民族主义及其知识分子进行过一些探讨，对区域一体化却缺乏研究。然而，东、西、南、北、中部非洲的一体化进程虽有起有落，却一直没有止步。近年来这种区域一体化迅速推进。这一进程从历史上看是非洲大陆一体化的必经阶段，从地理上看是非洲大陆一体化的区域准备。它不仅是非洲大陆一体化持续推进的具体体现，也在为非洲大陆一体化进行意识形态、制度建设、适应能力的培训和人员配置的安排等方面的一系列准备。这种准备是非洲大陆一体化的必然条件。

近年来，这种一体化进程的推进为非洲经济添加了动力。我们可以看到，区域一体化推进比较迅速的是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东非共同体和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

以西非一体化为例。早在殖民主义时期，英属西非殖民地和法属西非殖民地已在殖民行政管理上合为一体。这些殖民地的知识分子也相应为同一地区的整合提出过各种想法，非洲民族知识分子的先驱阿非利卡纳斯·霍顿即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霍顿的祖父是尼日利亚人，在从贩奴船上获救后被安置在塞拉利昂。霍顿于1835年出生于塞拉利昂的弗里敦附近的一个木匠家庭，十岁就进了英国行教会办的学校，18岁时转到福拉湾书院，1855年被英国行教会推荐到英国学习。三年后，他成为皇家军医学会成员，并于1859年获得爱丁堡大学医学硕士学位。在其重要的专业著述《非洲西海岸医学地志》（博士论文）和《非洲西海岸的自然气候、医疗气候和气象学》以及其他专业著作中，霍顿总是将西非作为一个整体进行研究。他的两部有关西非政治方面的著作既是为作为世界种族大家庭平等一员的非洲人民进行声辩，也为后来的西非一体化提出了一些构想。

在《英属西非的政治经济：非洲人论黑色人种在自然界中的地位》这本有关英属西非殖民地政治问题的小册子中，霍顿虽然认为英国殖民统治和基督教福音传播对非洲人民摆脱蒙昧落后状态有裨益，但他坚信非洲人具备管理好非洲事务的能力，并提出自治是殖民地发展的必然趋势。在《西非的国家和人民》一书中，他进一步完善了在《英属西非的政治经济》中提出的自治观点，对英属西非各个殖民地的情况进行了分析。他一方面对西方社会流行的有关非洲和黑人种族的偏见和污蔑进行驳斥，另一方面对非洲人民自治的前景表示乐观。霍顿认为，必须将提高人民物质生活水平作为目标，一旦殖民地的经济发展、安全有保障了，“独立的日子必将到来”。他还为各个殖民地自治后的制度作了安排。

19世纪时的另一位非洲民族主义先驱爱德华·布莱登在鼓吹非洲民族主义的同时也将西非看作一个整体。这位被称为“19世纪最伟大的黑人战士”和“对西非命运有影响的政治家”的布莱登对近代非洲民族主义思想的兴起可谓贡献卓著。虽然他出生在西印度群岛，但自来到利比里亚后，他就一直在西非从事政治活动。他提出了以“非洲个性”为中心的民族主义思想，鼓吹黑人文明的独特性。布莱登鼓励黑人回到非洲，建立一个基督教非洲帝国，最早提出了非洲一体化的设想。他一直希望能建立一所西非大学，主张在保持非洲个性的前提下合理地利用西方文明，“要求欧洲人的帮助，但不要使自己欧化，而是要求他们帮助我们满足自己的需要，实现自己的目标”。现代非洲特别是西非的一批民族主义领袖无不受他的影响，如黄金海岸（今加纳）的海福德、尼日利亚的麦考莱、加纳总统恩克鲁玛、尼日利亚总统阿齐克韦、几内亚总统塞古·杜尔、塞内加尔总统桑戈尔等。记得当时在多伦多大学读书时，我为了找到他那篇发表在《卫理公会评论季刊》上题为《古代历史上的尼格罗人》的重要论文费尽心机。

西非一体化的机制化始于20世纪70年代。成立于1975年的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简称“西共体”）是该地区的主要区域组织，包括15个国家。虽然成立较早，但由于该地区一些国家政治不稳定，经济发展不平衡及一些社会因素（如英语、法语和葡萄牙语国家的不同），一体化的进展并不理想。近年来，西非区域一体化在不断加速。2011年利比亚的卡扎菲政权垮台后，相当一部分图阿雷格游牧民组成的军事力量开始在萨赫勒地区扩散，成为威胁萨赫勒地区和西非国家人民的正常生活、影响生产安全特别是粮食安全的重大问题。为了应对粮食安全问题，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在2012年初正式启动农业领域信息系统，从而使这一地区组织可以在共同农业政策框架内进行有效协调。贝宁、布基纳法索、科特迪瓦、加纳、马里、尼日尔和塞内加尔7国率先加入了该系统。在西部非洲，跨地区的交通网络正在形成，包括正在规划的连接塞内加尔、马里、科特迪瓦、布基纳法索、贝宁和多哥的铁路；一条总长达9000公里的西非高速公路网已近完成，包括从尼日利亚拉各斯至毛里塔尼亚首都努瓦克肖特的沿海高速公路；从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至乍得首都恩贾梅纳的跨撒哈拉沙漠高速公路。

2011年，西非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率是6.2%，高于整个非洲的平均水平。当然，这一增长率的主要贡献者为两个重要的地区产油大国——加纳和尼日利亚。尼日利亚和加纳具有相似的语言、文化和行为方式，两国企业的经营模式和经济发展的领头作用类似。从这两国的合作扩展到西非的合作将给该地区的经济发展带来正能量。2012年，西非金融机构的整合也在进行。科特迪瓦的区域证券交易所为西部非洲多个国家提供各种金融服务，包括贝宁、布基纳法索、几内亚比绍、科特迪瓦、马里、尼日尔、塞内加尔和多哥等国。当然，西非一体化也面临各种困境。虽然存在着关于人员自由流动的政策，但各成员国仍设立众多的边防哨卡且手续繁杂。由于讲英语、法语和葡萄牙语的国家在交流上存在困难以及各个国家的文化历史与殖民遗产的不同，西非的整合还存在某种障碍。讲英语的尼日利亚国力较强，文化影响力较大，在非洲一直具有某种特殊地位，发表的意见也往往受到特别重视。然而，这种特殊地位往往遭到西非法语国家的质疑。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宣布将于2015年1月1日在西共体内部实行统一对外关税，以保证西共体成员国享受内部优惠关税，建立西非共同市场，使民众买得起需要的商品。这一决议的落实需要区域经济的发展和相互配合。西非五国（科特迪瓦、加纳、尼日利亚、多哥、贝宁）正在商量建立西非沿海高速铁路，铁路自科特迪瓦首都阿比让起，中经加纳、多哥和贝宁，最后抵达尼日利亚，全长1178.84公里。这无疑将有利于商业贸易和人员流动。

非洲大陆一体的进程开始加快。尽管非洲国家多，贫富有别，国情各异，互补性相对较差，但非洲联盟已在非洲区域一体化问题上达成共识——在发展道路上必须坚持“用非洲方式解决非洲问题”，倡导“非洲帮助非洲运动”。

2012年，非洲各国外长会议发布“非洲团结动议”呼吁非洲国家发扬泛非主义精神，促进资金、物质、技术、信息共享，以推动非洲的复兴与发展。2013年在非洲召开的两个大会都将非洲区域一体化作为主题。2013年5月，世界经济论坛非洲峰会在南非开普敦召开并发布《2013非洲竞争力报告》。报告指出，非洲在实现经济增长方面迈出的步伐必须与提升非洲长期竞争力的努力相结合，而区域一体化能提升非洲竞争力。同样，主题为“非洲区域一体化”的第八届非洲经济会议继续以实现非洲一体化为主题，进一步显示出非洲国家开始从战略高度着力推动非洲内部加强整合、一致发展的努力。出席会议的非盟委员会主席祖马、非洲发展银行主席卡巴卢卡（Donald Kaberuka）和非洲经济委员会执行副秘书长哈姆多科（Hamdok）博士表示，关于非洲一体化的争论已经结束，目前应关注非洲一体化各方面的具体实施。非盟委员会指出，东非共同体-东南非共同市场-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三方机制，以及东非政府间发展组织和东非共同体的实质性合作是非洲一体化的正确方向；非洲一体化面临的挑战主要集中在非洲区域经济组织的快速融合，能源、港口和交通等基础设施的加速建设，以及各国能源管理部门的能力建设等方面。非洲一体化的持续推进为非洲经济发展添加了动力。

尽管非洲区域一体化仍有诸多方面需要加强，但这一进程与非洲经济发展形成了一种互动关系。一方面，这种一体化为非洲经济发展扫清了诸多障碍，起了一种促进作用；另一方面，非洲经济的发展反过来推动区域一体化，为这一进程提供了更好的条件。非洲发展银行表示，将在2013～2016年向非洲三个区域组织提供750万美元的资金用于一体化建设，这三个区域组织分别为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东南部非洲共同市场和东非共同体。这无疑将促进这些区域的一体化建设。西非国家经济共同体为何未列入其中？这一地区的多个国家（尼日利亚、加纳、科特迪瓦等）的发展速度在非洲大陆处于前列。根据2013年发表的《非洲经济报告》，西部非洲是非洲大陆经济增长最快的地区，其他依次为东部非洲、北部非洲、中部非洲和南部非洲。推动非洲大陆各个区域经济的平衡发展是非洲发展银行的主要任务，这大概是原因之一。我相信，随着西部非洲的经济发展，这个区域的一体化将持续加强。

在非洲一体化不断推进的现实下，这本书的出版可谓正逢其时。肖宏宇博士具有优秀的研究能力，在中央党校任职期间不仅从事教学工作，还多次出国访问交流，在研究上也多有所获，并有机会到地方历练，其丰富的阅历和深厚的外语功底也为她的研究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其论文的出版无疑为非洲特别是西部非洲一体化这一历史进程提供了自己的解释，也代表了中国学者对这一问题的深层次思考。我期盼同时也相信，将有更多的中国年轻学者像肖宏宇博士一样迈入非洲研究的行列。

是为序。

李安山

2014年春于博雅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