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艺术大家回忆录②:艺术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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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艺术世界中不断探索

在我个人心目中,艺术教育同个人创作是同样重要的。办学与创作构成我一生活动的双翼,不可分割。

我希望在艺术上打破时间和空间,对古今中外的名家名作,都能作一些研究,我数十年来,也收藏了历代名家珍品。我认为读画的面要宽,研究一家之作要深。临画也是读画的一种方式。亲自摹写一遍,对前人笔底妙处、创作甘苦,都会有切身体会。临摹是为了创新,不是目的。初习画的人要一丝不苟,等到基础稍好之后,便可以背临。也可以临其意态,不必亦步亦趋,在传神而不在于袭前人形貌。我临过的中国画家有高房山、倪云林、王叔明、黄大痴、八大山人、石涛、李流芳、唐寅、沈石田、黄道周、倪元璐、董其昌及其所摹的张僧繇、杨升等等。临时非常认真,下笔之前,都曾对画凝思,找到原作者挥毫前后精神状态,找到笔墨特征,从线条墨韵中发现情感变化的层次。这一点极难,如果功夫不老,临出的东西便仅仅是躯壳,没有生命。这里有两点值得说明:

其一是,我藏有明黄道周二十九松图卷,两去西欧及日本,均携在身边。每当思念故国,远怀亲友时,展卷细读,情思潮涌,难以言状。一九三五年二度欧洲归国,为了支付教职员工薪,解决上海美专经济问题,将此卷卖掉。画取走之前两日,如别骨肉,想到黄道周在明末敢于直谏不阿,清兵入关后,浴血抗御,被俘后在金陵大忠桥就义,文章气节,辉耀千秋。题跋者倪元璐和黄公遭遇近似,珠联璧合,非常难得。带着这种依依惜别之情,临下长卷,得李健、蔡元培、叶恭绰、郭沫若、王世杰、王个簃诸先生题诗,历经战火,临本至今犹在。此图气格俱高,一片天籁,诗魂跃动,实在难临,只因情动于中,不思临画而如对长者,聆其诵诗,故而尚能得其仿佛,能稍传其神情。

其二是八十岁之前,我画了三次《山茶锦雉》,都是六尺大幅,工笔重彩。我将宋徽宗赵佶、李迪等诸家之长,融合在一起,以非常圆劲、洗练的线条,朱红、石青、黄、赭、黑五色,创出一番新的境地来。工笔大幅,易于气散笔弱,也怕甜腻媚俗,做到健美清新,需要功夫火候,艳而浑朴,带点逸气,就更加困难。我三次作画,并非简单的重复。认识古人之长,也不是一次就可以看透。眼力也有限制,因为兴致不衰,画时获得很多艺术享受,入古人而又出乎古人,丰富了自己的表现力。

这类例子说明:广采桑叶,细细消化,酝酿更新,才能吐出新丝。走文艺之路,贵在扎实,不能具备写实能力而侈谈写意,不懂传统而言创新,去找捷径,是要吃亏的。

在巴黎,我的生活过得很清苦,除听美术史讲座、创作油画、国画、写些随笔之外,还曾以大量时间,到卢佛尔宫去临一些世界名画。这些作品都很大,用色极为复杂,细密的笔触中潜藏着不同的情绪。我也从研究画家传记入手,尽力搞清他的一生,从而找出与这件作品有关的一切,把握住基调,然后长期观摩,从整体、细部交替分别领悟。

以德拉克洛瓦的名作《但丁的小舟》为例,我曾多次打稿,抓准部位轮廓,先后花了几个月时间,等到临完以后,又将各细部的色调细细修正。此作被格罗称为“连鲁本斯见了也失色”,“是朴素的鲁本斯”,并命自己的助手把它装好框子,亲自看着挂好它。后来以一百法郎被卢佛尔宫购藏,在当时价钱是惊人的。为了弄清此画的历史背景,我还曾游历过意大利,看但丁生活过的环境,领悟《神曲》诞生的历史背景,征询过傅雷对这本世界名著的看法,多次交换意见,用功于画外,才有点收获。亲自临摹一遍,知道其中甘苦,同泛泛而观不同,临后再看原作,体会深了,对于原作风格,比临摹之前有新的发现。

古人说:“事非经过不知难。”实践是取得真知的重要方法。临摹名作,苦中有乐,为了全日工作,我中午不出美术馆,吃点面包,喝点冷水,继续进行。在卢佛尔宫大厅里从事这一工作的人,各国人都有,大家也互相切磋,开诚相见。我临伦勃朗的《斐芭西出浴》、塞尚的《缢死者之屋》、德拉克洛瓦《攻克君士坦丁堡》(局部)、提香《基督下葬图》等好多幅,至今尚未丢失。一九七九年,香港著名美术评论家黄蒙田看过这些画,十分感动地说:“还没有一个人在临西方古典作品方面下过这么大的工夫呢!”

师古不泥古,若要化古为新,还要研究现实生活。风景画家尤其不但要以大自然为师,还要胜于自然。我三游日本,两次欧行,又在东南亚生活三年,国内名山大川,也见过不少:九上黄山;几次去庐山、泰山;普陀山去过几十次;西湖、苏州、常熟,去写生的机会更多。其中同黄山情感最深,友人为我刻过两方印:一是“黄山是我师”;二是“昔日黄山是我师,今日我是黄山友。”可以概括人和山的关系。黄山不仅仅供我诗才画稿,而且增强了我对疾病作斗争的信念,增加了我对渐江、梅清、石谿、程邃、石涛等人黄山画作的体会。尤其是在中风之后,缠绵于病榻,以及十年浩劫中饱尝各种打击的时刻,黄山松云、泉石不断涌现心头,勇气倍增,帮助我战胜疾病,在逆境中坚持写字作画,拓宽心胸,得到许多教益。

在艺海泛舟,向师友请益,也很重要。但凡遇一疑难问题,必须先自寻答案,尽到最大努力。这些努力,可以拓宽知识领域,也可以培养毅力,而毅力是学艺必不可少的美德。不经思考便问师友,易于养成依赖性,学而后问,将他人所答与自己体会比较,新境迭生。康有为师和蔡孑民、吴昌硕、梁任公、马相伯等先生都给过我帮助。一起切磋过艺事的同辈人就更多,也不限于文艺界,去世的有何香凝、于右任、经亨颐、邵力子、曾熙、柳亚子、黄宾虹、陈树人、叶恭绰、陈独秀、李健、夏敬观、沈信卿、黄任之、章行严、郭沫若、郁达夫、马一浮、陈师曾、姚茫父、王梦白、胡适之、徐志摩、张伯驹、张善子、张大千、吕凤等先生。健在者就更多,不再一一枚举。

人生在什么时代、地方,是不可以选择的,同什么人交往、探讨学问则是可以选择的。离开师友的切磋,个人能力毕竟有限,有了成就,不应当忘记每一缕阳光,每一滴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