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烽火中的雕塑生涯
我于开始教学的同时,在杭州西大街武林村弄堂租了一个小单元。在仅有两平方米半的天井上,加了个玻璃顶棚,作为工作室,雕塑工作就在这里迈出了第一步。
这地方离西湖不远,我到位于孤山的学校上课,或早晚到湖滨去散步,总爱在断桥上停留,观赏美丽的风光,心旷神怡。白居易诗云:“湖上春来似画图”,苏东坡赞曰:“淡妆浓抹总相宜”,确是写出了西湖的神韵。我想,若能在这桃红柳绿、苍松翠柏之间,立几座洁白的雕像,不更能显示出河山壮丽,人杰地灵了吗?
于是,做雕塑的欲望更加强烈。
但当时的社会,没有用雕刻艺术装饰、美化园林风景区的习惯。我也不愿做宗教或宣扬迷信思想的雕像。社会更不把雕塑当作美的艺术来看。
为了打破旧俗,开辟新路,我和雕塑系的同学一起在城里举行雕塑品展览,宣传雕塑艺术,希望引起社会的注意,想让人们知道,雕塑决不只是做泥菩萨,它主要的功能和文学、绘画一样,是反映社会生活的,是供欣赏和潜移默化地提高人们的思想境界,陶冶人们的性情的,是美的艺术。
在课堂上,我鼓励学生努力学习雕塑。回家后,就在小小的工作室里,塑造我周围的人的像。我想通过塑像歌颂、赞美中国人民。让看到像的人,不仅能得到美的享受,而且能体会到自己民族的聪明才智,精明强干,从而启发观众在各自的行业上,为自己的祖国和民族的进步,大胆地创造,努力前行。
除了教课之外,我把全副精力都倾注在雕塑工作上。我做了三个青年女像,两个男像,一个女裸体像。这些雕塑品的照片很快就被画报拿去发表了。但作品却留在我家里,因为人们不把它们当作供欣赏的美术品看,只把它们视作某某私人的肖像。这样,他们当然不愿意像中国画幅一样陈列在自己家里。
雕塑不像书画,有笔墨纸砚,再加上一点颜料就行了。做雕塑品用石膏、木、石、铜等为材料,创作时需要请模特儿作参考。这不但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一件作品,也需要用钱置备材料。
钱从哪里来呢?靠我的工资是不够的。这时,我很烦恼。我跑到灵隐寺,望着飞来峰徘徊,想到古人为宗教,把偌大一座山都雕刻了,我今天想为人做雕像,竟陷入这样困难的境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买材料,还做什么像呢?
当时,我在北京艺专的老师郁达夫先生也住在杭州。我时常去找他,向他谈了我在雕塑艺术上的理想,也谈了我的困难和苦闷。
大约是在一九三四年春,他说他的熟人要为已死的母亲做个浮雕像,我答应做了。这是我回到祖国后,第一次有人找我做雕像。像的背面是郁先生写的铭文。铸成铜质后,就被那家埋在坟里了,我连个照片也未能留下。
一九三四年底或一九三五年春,艺专一位色彩学教员周天初找我为一·二八淞沪抗日牺牲的八十八师将士做纪念碑。一·二八淞沪抗日战争爆发时,我正在法国。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遭到中国军民英勇抵抗的消息,曾激发了我的爱国热情,坚定了我要回国的意愿。现在介绍我为抗日牺牲的将士塑像,使我有了建造大型纪念碑的机会,可以实现我在雕塑艺术上的理想,我当然很高兴地接受了。
这个像在构图的时候,我决定塑两个人,一个普通的战士,一个军官。头部是表现人物精神面貌的十分重要的部分,在塑头像时,我着意表现中国人民不畏强暴,不怕牺牲的英勇气概。尤其是在战士的头像上,我下了很大的功夫,希望能在艺术上有所创造。
记得这两个头像塑完后,我把它们拍了照,寄给我的老师朴舍看。老师回了一封非常热情的信,说这两个像塑得很好。他把照片给巴黎美院的同学们看,给美术界的朋友们看。还说要送到一个刊物上去发表。
正当我全力以赴地工作时,订主派人来催,说我做得太慢,他们不能等了。四块浮雕还只是堆了大样,他们就叫几个兵抬走了。我非常生气,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对待艺术,这样不尊重作者的意见?我和他们吵了一架,但没有用,浮雕就这样草草了事。
纪念像立在西湖第六公园的岸边,场地不宽,离马路和湖滨又很近,左右都有树木,不适于远看。所以我根据实际情况,设计的像座不高。可是后来他们没有告诉我,就叫一个搞建筑的人,一下子把像座加到了五公尺高,这样两个铜像就显得很小,很不相称。尤为奇怪的是,在像座上四角,倒装四颗炸弹,不知是为了炸自己,还是炸敌人。我去质问他们,他们却把我拒之门外,不理我了。
这就是雕塑艺术在那个时代的遭遇!我更感到苦闷。不久,郁达夫先生写了一篇《雕刻家刘开渠》登在报上,对雕塑艺术给予热情支持,表示同情我对雕塑艺术的努力。
这以后,我又做了几个死人和活人的像,都要照着订主的意思做,否则他们处处刁难。这哪里是做雕塑!是受气、受罪!
大约到了一九三六年,我认识了程丽娜。她学绘画,爱戏剧,很有艺术修养。我为不能够做我想塑造的作品而苦恼,她给了我不少的鼓励和安慰。
一九三七年,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占领了北平和上海,但当时国民党政府封锁消息,一般老百姓都不知道战争的真实情况。杭州人望见日本飞机在西湖上空盘旋,就惊慌逃避,一片混乱。
程丽娜一家人在十月中旬躲到绍兴,我第二天早上去绍兴看望她们。这天下午就从远方传来了日本侵略者的炮声。她们一家和我当晚就从车窗跳进了已挤满了逃难人的火车,去了南昌,后又至汉口。我和程丽娜在这流亡途中结了婚。她的亲属在汉口住下后,我们俩就跟随已迁到江西省贵溪的杭州艺专,再到长沙。一九三八年初我们到了湘西沅陵。仓促离开杭州,我所做的头像和书籍等全部丢下了。在这三个多月中,今天不知明天逃往何方,我无法再想雕塑的事。
在沅陵,学校租了民房做教室,预备长住,又开始上课了。过了一段时间,这种逃难的混乱心情才稍稍平静下来。我有时坐在屋前,想到西湖,想到丢弃在家中的作品和书籍图册,想到不能进行雕塑工作,对日本帝国主义、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愤恨已极。
沅陵城建在沅江、酉水相交的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树林镶着江边,明亮的流水围绕在邻里相毗的轻巧的房屋下边,好似湘西姑娘衣裙上闪亮的飘带,景色十分秀丽。我想,如果能在这锦绣般的土地上添几座雕塑品,该有多好!
白日有所思,晚间有所梦。夜里梦见自己和逃难的百姓整天跑,到处都是死伤的群众和炸坏了的自己的雕塑品。一会儿,敌机又来轰炸了,就急得大喊起来,一喊就醒了。第二天,我去城里找沈从文兄和他的大哥沈芸庐先生。他们是凤凰县人,沈大哥定居在沅陵城。学校能够在这里很快地安顿下来,也多靠他们的帮助。沈大哥说:“你们这些美术家能到湘西来,很不容易,应该给沅陵留点作品。这是抗日纪念,也是你们在这里居住过的留念。”我对沈大哥说:“我昨晚还做了个梦,幻想在你们城里雕几座像……”
过了几天,沈大哥真的带着城里管事人来看我,说欢迎我在他们城里建立雕塑品,约我一起去看哪些地点适宜建立雕塑品。记得我们从长沙要来湘西时,长沙曾有些人劝我们不要去,说那里很乱。到了沅陵才知道,当地的头头是个草莽英雄,他与蒋介石的嫡系不和。我见到了他,不料传说是绿林好汉出身的“湘西王”,却很文雅。他不仅同意我为他的城里做艺术品,并且很快地为我造了两间木板墙并装有天窗的工作室。我准备动工做雕塑了。
正在这时,由长沙向沅陵、贵阳逃的人日渐多起来。纷纷传说武汉失守,长沙危急,学校又决定迁往四川。程丽娜这时已怀孕。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是随学校走,还是留在沅陵?我觉得工作室已造成,雕塑的准备工作已齐备,就不想走,让丽娜先走。
沈大哥一片好心,比我想的更细致,他说去贵阳的长途汽车非常拥挤,你们应该早走。向西南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再拖延怕丽娜就走不了啦。
我仍觉得扔下才建起的工作室走了,对不起热心的沈大哥。可他却说:“你们只管走,别的事不用担心,我来处理。”
就这样,沈大哥把我们送上了去贵阳的长途汽车,离开了我们很是留恋的沅陵和新造的雕塑工作室。
历尽艰辛,我们辗转经贵阳、重庆等地,直至一九三八年底才到了成都。
这时方知道,在长沙大火时,艺专仓促离开沅陵,经贵阳转迁昆明去了。日本侵略军已到湖南。传说纷纭,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打听川、贵、滇长途汽车,都说来去困难。丽娜这时已近临产,再也经受不了汽车的颠簸,我们只好留在成都了。
在成都《华西日报》上,我看到已有十多年未通音信的老朋友赵其文的名字,就去找他。从他那里得知陈翔鹤、周文、肖军、李劼人等均在成都。他们还每隔一段时间就聚会一次。后来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就是在这个基础上成立的。以后在整个抗战期间,成都的进步文艺界活动,都是在党的领导下由它组织的。我告诉其文,四川省立戏剧音乐实验学校校长熊佛西是我在北平艺专的老师,曾写信给我,问愿不愿意到成都为在滕县抗日阵亡的王铭章师长做像。当时我在湖南,觉得四川路途遥远,没有答应,现在被日本侵略军迫到成都,王铭章又是死守阵地为抗日而牺牲的,如果他们还要为他立像,我想承担此项工作。这样,一是表扬抗日精神,二是我能继续搞雕塑艺术。
其文很同意我的想法,说应当做,便同我一起去找熊佛西先生。经熊先生说合,就与王铭章所在的四川部队单位商订了造像合同。
他们要求做一个骑马像,连像带座都由我一个人设计,承包费先付一半。
我过去做的都是头像、立像。现在正处在抗日战争炮火纷飞,敌机不断临空轰炸的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时刻,能为抗日阵亡的王铭章做骑马像,我很高兴。我想,王铭章是个抗日志士,要在这个像上体现中国人民不畏强暴,英勇抗击侵略者的爱国主义精神,以激发群众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誓保疆土,把敌人赶出祖国之外。
这个像有三米多高,王铭章骑在马上,挥动着右手,召唤军队向敌人冲去。在像座下面,左右两边各有一块浮雕。浮雕反映王铭章等人和敌寇英勇战斗的情景。
在成都从没有做过这么大的铜像,一切工作条件都要我自己从头准备起。丽娜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找一位在川康铜业管理局的熟人,帮助定购了三吨铜,租到一家停办的补习学校教室当工作室。我跑到郊外田地里,找到了可以做泥塑的观音土,一车一车地运到工作室;找铁匠铺和木器作坊,请他们做马的骨架和铸像下的铁轨转盘。因为雕像是立体的,必须把像建立在转盘上,做做转转,才能照顾到立体的互相连结关系,使像成为浑然一致的完整立体。但这样的铁轨转盘,铁匠铺铸不了。于是又向一家铁厂求助,才按我的设计铸了出来。我们白天四处奔波,筋疲力尽。晚上丽娜泡上浓茶给我喝,提提精神,进行骑马像浮雕的构思,捏草型、设计像座和画建筑图。一连忙了两个多月,准备工作总算就绪了。我们虽然觉得这样不分昼夜地忙,很辛苦,但艺术工作又开始了,心情是很愉快的。
做大型的雕塑品,不仅是用脑力的创作,还像建房子一样,是细致的工程施工过程。单靠雕塑家一人,是既分散艺术精力,又拖长时间的。恰巧,这时有艺专雕塑系的同学到成都来,我就留他们帮忙,一道工作。
因为工作室比较大,文艺界的朋友们有时便到这里来聚会,开诗歌朗诵晚会。我记得有一次还朗诵了艾青的《火把》。
由于订主不懂艺术,屡次要求按照他们的意思修改,延迟了泥塑时间。我们只顾埋头紧张地工作,却没注意到社会上的物价在飞涨。到一九四〇年春,泥塑做完时,房主要加房租,所需用的石膏粉也涨了很高的价。我存在银行里的承包费也贬了值,买不到原来预计能买到的材料。我们赶快搬到另外一个空着的职业学校。这时成都的石膏是由卖石灰的商人带着卖的,量很少。我同商人谈,由他提供足够用的石膏粉。他要的价钱很高,我只好照付。第一次卖给我的质量还不错,但没有想到这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在第二次送来的石膏粉中,却埋藏着受了潮的坏石膏粉。在灌马身大块阴模时,大部分石膏粉都不凝结。我只好把不凝结的石膏粉洗掉,重新翻制。为此浪费了材料,也浪费了人力、时间和钱。
九月初,一天晚上,敬爱的周总理来到我的住处。我说我想到延安去。他说:“欢迎你去。如果一时不能去,留在成都多和文艺、美术界的人士一起,为抗日做些工作也好。有一封信,托你代为转交。”我表示一定亲手交给收信人。由于我的第二个女儿刚出生一个多月,也由于想结束未完成的雕塑工作,我就继续留在成都。
成都一般的铸造厂怕翻铸不成,都不敢承担翻铜像,我只好自己翻铸了。我请了两位翻过砂的老师傅来帮忙,可是他们没翻过铜,我们就先翻浮雕做试验。翻铸应该用铁砂箱,铁砂箱可以竖起来灌浇,使铜水能顺利地上升灌满阴砂模。可是我的经济条件已不允许我先铸铁砂箱,只好用木制的砂箱代替。怕木砂箱承受不了铜水的热膨胀力而破裂,只好将砂箱平放着浇铸。这样,铜水平铺灌进阴模,总不能流满而剩有几处空隙。后来想了种种办法,才把浮雕翻成功。
轮到翻骑马像时,由于缺钱,不能添设备,困难就更大了。但我总要把它铸成铜像,不能半途而废。
我想出一个办法:在院子里挖一个比骑马像稍大一点的长方形的坑,代替砂箱,然后用厚木板做两个大盖子,当作上砂盖。一个垫底,以便用大铁条连接起来,夹着中间的砂模。马的砂模、灌铜水的浇铸口、散热的出气口等都预先烘干,安装好。坑的两边各砌一大化铜炉,由十六个人轮流拉风箱,吹风扇火。我以紫铜、铅、锡、铝为主,使像成后呈现青铜之色。
老工人要求以公鸡之血祭炉,这是迷信,但为了增强他们胜利完成工作的信心,我同意了;他们将一只大公鸡提在手中,斩鸡头,血洒化铜炉和风箱。
这段时间,日寇飞机经常白天来轰炸。有一次在成都投弹,一下子就死伤几百人,我们院子里有三人遭难。可是化铜必须是一气呵成,不能因为警报而中断,我们只能等到下午五点钟以后开火,到午夜时,炉火正旺,至黎明三四点钟时灌铜。到时,两个炉中火红的铜水同时向砂模中灌进,周围的人都注视着,鸦雀无声,我的心情更紧张。铜水灌到接近马背时,由于压力增大,也由于一处砂模内未加铁丝网,铜水将该处砂模冲破,从出气口中猛喷出来。焰火冲向空中,将旁边的一棵大树的枝叶烧糊了一大半。铜水像雨点一样从空中向四面落下来,我和在场的工人身上的衣服都烧穿了许多小洞洞。这次事故使马身只铸成了一半,我们只好在这一半上,重新做砂模,接着翻制。经过多少昼夜的奋战,骑马像终于在一九四一年夏翻成功了。
从王铭章骑马像订合同到铜像完成,物价涨了好几倍。原估计够用的承包费,不够用了。要订主根据物价的增长情况,略为增一点费用,他们不肯。我只好省吃俭用,把丽娜教学的薪金也全部填补上,到最后还不够,只好卖衣物救急,继续进行工作。有些朋友看见我狼狈困难的情况,对我说:“你若早用这笔订费跑生意,一定发财了。”朋友是出于好心,但我做梦也未想到做生意,更觉得这对我是一个绝大的讽刺。这时,我没有任何别的工作,单靠丽娜微薄的工资,生活十分困难。
在不知怎样才能生活下去的时候,由昆明又搬到重庆青木关松林岗的艺专新校长,约我再去担任雕塑教学。于是我们全家就在一九四一年十月到重庆,回到艺专。
学校是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山沟里,时局是这样险恶动荡,哪里还用得上雕塑!雕塑这时有什么用呢!学雕塑的同学不多,但都很认真地学习,我也认真地教。我们都相信一定会把日本侵略者打败,祖国一定会重新建设的。重建家园时,一定是需要雕塑艺术的!古代有很多的雕塑,现在仍是我们的骄傲,仍能鼓舞百姓的爱国心。目前,在山沟里教和学,生活虽然艰苦,但是想到为了能继承、发展我国的雕塑事业,学些本领,大家就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学校在北山岗的南坡上,不少的教职工和学生住在南岗的北坡上的农民家里。我们住在一家生活比较苦的农民的猪圈和储藏牲畜草料的小房上边,开始时不习惯猪圈的气味,久了也就无所谓了。我每天穿过梯田小径,越过小溪到北山坡去上课。在那里住了一年,看见农民秋季收割,打场收粮;冬季整理旧农具,修补破房屋;春季开始以后,又忙着整田,准备耕种。老人和小孩放羊、割草、拾粪。我有时也帮助他们干点活,和老人坐在田埂闲谈。他们说,要不是社会混乱,军阀巧取豪夺,官僚横行霸道,再加上日本鬼子侵略,他们也不会这样苦,生活会好些的。在四季中,眼所见,耳所闻,启发我想做以农民家庭为题材的雕塑品。到一九四二年,艺专又换了校长。而且为了将就他,学校再次搬迁到重庆郊区沙坪坝嘉陵江北岸黑院墙农村。我们一家租住在沙坪坝刘家坟祠堂里,和丰子恺先生邻居。我那个在“文化大革命”中死去的小女儿,就生在这里,所以起名叫刘沙平。从住处到黑院墙,过江后还要走七八里。遇到天雨路泞,走起来十分困难,有时还要滑倒在泥浆中。我本有头痛病。有一次刚到学校就晕倒了。我和丽娜虽说都工作,但因物价不断上涨,而工资不动,所以生活很困难。尤其是丽娜,除了上课外,每天还要牵一个孩子,背一个孩子,洗衣做饭。但她还是让我腾出时间做雕塑。在一家人挤在一小间屋的情况下,我做了一个少女像。那个做模特儿的女孩子,长得健康又富有中国少女的典型美。我很满意这个塑像。但当时连拍张照片的条件都不具备,后来这个塑像又失落不见了。我每一想及,就悔之不已。后来很少再见到像她那样美的少女了。
到一九四三年夏,郭有守先生从成都来信,说那里的市政府为纪念川军出征抗日阵亡将士,要做无名英雄铜像,请我去担任这个雕塑工作。但说该市没有多少钱,希望我能半尽义务。我收到信后,很生气:市政府说没有钱,倒要我喝着西北风为他们卖力。我多少年来做雕塑工作,不少的时候,由于订主不懂雕塑是艺术,是创造性的工作,只是把雕塑当成是他们眼光所见事物的翻版,在创作过程中乱出主意,甚至以出了钱的老板态度,表示不按照他们的意思改,就不要了。真是做一次订主的工作,生一次气,甚至想再不做雕塑工作了,认为雕塑艺术在这个社会中是不能存在的。气头过后,还是爱这一行,还是想做。而且觉得只教别人学,自己不常做,我不是变成了个“说雕塑”的人,而不是做雕塑的人了吗?我只有做好,才能教好,也只有创作出雕塑品,才有雕塑艺术。想到这里,我觉得还是应该去成都。那是个“无名英雄”像,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我可以按我的意思做,也许能做个比较好的作品。这样,我约两个同学一起,又去了成都。
我原先借用的学校已为别的单位用了,托了好多人,才借到成都市参议会两间房当工作室,和两位同学一起准备塑像泥和木头骨架等。把像的大型堆好,同学回重庆学校学习,我就一个人进行工作。“无名英雄”像是表现一个战士身背着斗笠,穿着短裤,打着裹腿,足蹬草鞋,端着枪,两眼怒视前方,冲向日本侵略者。
我没有模特儿,也花不起钱去请模特儿,我就自己持枪跑步前冲,体会抗日英雄向敌人冲杀的勇敢形象,参照着自己仇恨敌人的情感,来塑造英雄的脸形。他嘴唇紧闭,眼睛里充满怒火,直视前方。为了塑造好形象,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也是在反复塑造中,形象才有了逐步的提高。我在像的周围,在那间小屋里,白日站在木架上工作,夜里也去开灯看艺术效果。每有一点满意的形象出现,就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我深深体会到,刻苦努力地探索,坚持不懈地工作,是使艺术逐步提高的必经之路。
像快塑完的时候,一天有人敲我工作室的门。我开门一看,原来是徐悲鸿先生。他说他到成都后,听人谈我在塑像,便马上来看我。我连忙请徐先生看塑像,请他提意见。
这天天气晴朗,顶棚的光照比较强地射到像上,使像的造型神情能看得清楚。徐先生一边看一边说:“很成功,很好,向你祝贺!”
我告诉徐先生,如果能让我做的时间长些,也许还会有所改进。他说:“我去告诉他们,应该允许美术家有足够的创作时间。”
无名英雄像塑完后,铸成铜质,建立在成都东门外的广场上。铜像是完成了,可又有谁知道我是另外又接做了一些私人头像,把得到的报酬,来补足费用才最后完成的呢?
丽娜为了在工作上帮助我,在一九四三年冬,带着三个女儿也来到成都。参议会因为雕塑做完了,不让我再住下去。后来还是得到郭有守先生的帮助,让我们住进督院街教育厅的空房子,将原来的厨房当作工作室用。我在一九四四年做的孙中山先生铜像,就是在这四面墙被烟熏得漆黑的小屋中做的。那时,在成都春熙路,有一个很矮小,也不像孙中山先生的石质立像。大约由于“无名英雄”像受到好评,市政府在一九四四年,又建议由我来重新塑造一座孙中山像,以换掉那个石像。立像的场地不大,我设计了一座坐像。孙先生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放在腿上,一只脚略为向前伸,另一只脚稍微向后。我准备把像座改建低些,以便和坐像协调。这个像到一九四五年初才做完。雕塑工作的进度赶不上物价,简直是望尘莫及。这时石膏粉又涨了好几倍,我只好自己买生石膏,自己加工了。
生石膏和石头一样,是一块一块的,要用铁榔头把它打碎。丽娜和请来的工人拣大块的打,我的大女儿那时还不到七岁,也跟着用小铁锤,将已打成小碎块的再锤成碎末。碎末不够细,还要上石磨,把它磨成粉状。生石膏粉是有水分的,必须把它上锅炒干后才能用,否则它不凝结,不能做成硬模。因为我们无钱置买炒石膏的设备,只好用我们的铁锅来炒。生石膏放进锅里,随着火力的增加,生石膏粉像水一样在锅里滑动,随后便积成堆。一边翻转,一边炒,等到水分全干时,粉面满屋飞扬。这个最关键、最难做的工作,都是丽娜承担的。
有一次,陈翔鹤兄看见她满身满头白粉从屋里出来,就开玩笑地对她说:“怎么,你们开面粉厂,丽娜做老板娘啦!”这个像,用自己加工的石膏粉翻起来,很顺利。只是在拆泥塑下垫的砖时,石膏阴模倒在丽娜的左手腕上,差一点把腕骨压折。
孙先生的铜像铸成已是抗战胜利之后,安装时我去了上海。后来才知道,他们并没有按照我的意见改建像座,所以上下显得不协调。
到了一九四五年底,熟人介绍李家钰的家属来找我,要我为李做一个骑马铜像。并说,李家钰是在河南誓死抵挡日军前进时牺牲的。但公家没有人提出给他立像,所以他的家属愿意自己出钱,就是出的钱多些,也一定要在成都为他建一座骑马像。
这是一个同王铭章像一样大的骑马铜像。他们在钱上的确没有太计较,因此我也就有钱能请两位雕塑系的同学帮忙一道工作,同时可以挤出一点时间,做这些私人肖像以外的雕塑创作。
这时候,我想起在重庆青木关松林岗那一年多难忘的经历。由于住在农民家里,朝夕相见,不但看到了他们四季繁忙的劳动场景,像插秧、割稻、喂猪、饲禽,也理解了他们的喜怒哀乐。虽是在饥饿贫困之中,他们也是渴望幸福、向往欢乐的,他们也有憧憬,也有追求。我决定用高低浮雕并用的形式,表现他们的生活,倾吐他们的愿望,于是多年来的构思成熟了,我进入了创作过程。
刘开渠一九四五年创作的“农工之家”
向新时代致敬(一九八四年)
浮雕正中是一个健康乐观的妇女,她含着笑在奶孩子,左右各有两个较大些的孩子,分别踏着一只猪和羊。左侧还坐着一个穿草鞋的老人,一个中年男人含笑望着她。右侧是一个握着铁锤的木匠,一个纺纱的女工。背景则是打铁、拉锯的匠人和驱牛犁田的农夫。在这些人上面,是火车和飞机,整齐的住宅和美丽的园林。我给这座浮雕定名为《农工之家》。这是我在成都真正完全按自己的意愿,不受别人牵制的唯一的大型创作。
浮雕完成后,很多同学和友人来看,都表示喜爱赞赏。他们认为,用雕塑形式反映现实生活,以农民、工人为题材创作的作品,在中国雕塑上还是第一次,也是一个开端。
抗战胜利后,许多战乱时流离失所的文学家、艺术家都纷纷归去。我无家可归,就想只要哪里有雕塑做,便到哪里去。想来想去,觉得上海是中国最大的城市,工作机会可能多些,于是便于一九四六年九月动身去上海,在上海园场管理处担任技正,负责园林和广场的美术设计。因为那时在上海租房子,房主要先用金条当押金。我没有钱,租不起房子,就住在园场管理处的盛工具杂物的库房里。有了安身之处,不久丽娜也带着孩子来到上海。
刘开渠在工作室中
我住的库房外头,是一个很大的清粪池,贮存粪便,沤烂用于养花。所以风一吹,气味就扑进房门。尤其是夏日,更腥臭难闻,令人作呕。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做了鲁迅像、蔡元培像、范旭东像等等,还为上海《大公报》做了一个作为篮球赛奖的小型男球员全身像。
直到上海解放,我才搬出了这不能住的住处。
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雕塑艺术的春天就要到来,我的眼前一片光明。
(刘米娜 帮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