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谋生
到了九月份,我实在无钱,工作也找不到。一天,午饭买了两个烧饼充饥,晚上再也没有办法了,无可奈何,我硬着头皮去找艺专的一位秘书。我老实地对他诉说了我的困境,他留我在他家吃饭。大约晚上九点钟的光景,我回到西城中学,守门人告诉我,有人等了我好久,现已走了。我没在意,正准备睡觉,那人又转回来,他是画家凌叔华(《现代评论》的主持人之一)派来的。凌叔华曾请我为她藏的明末清初画家傅山的一张山水写介绍文章。我写了《傅山及其艺术》登在《现代评论》上。我毕业失业,也曾托她找过工作。她送了我三十元的稿费,并在附来的便条上写着:“在北京找工作没有希望了,丁西林(当时北大理学院教授、《现代评论》的主持人之一)先生明早赴沪,建议你同他一起去罢。”我立即收拾我的画具和仅有的一点衣物,到了丁家。第二天就离开了生活过七个寒暑的北京,去了上海。
我在上海正如我刚到北京一样,人地生疏,住在《现代评论》的上海编辑部。编辑部的人都是白天不在,我也无处去。此时,音乐家肖友梅先生也住在那里,他曾是北京艺专音乐系主任,认识我,有时他就带我出去参观。大约住了十天,我仍找不到工作。十月,张奚若、钱端升两先生去南京,我也一道去了。
我到了南京,去找闻一多先生,他正在南京大学教学。他听了我的叙述后,很同情,不仅留我住下,而且介绍我到文学院当助教,但未成功。我不能老吃住在闻先生家,我又去找张奚若。他这时是大学院高等教育司司长,他把我介绍给该院人事部门。这个部门大概觉得我是学画的,没有什么用处,就安排我在油印组,做些刻蜡版之类的工作。我好像掉进了蜡版堆,每天刻写了又刻写,油印了又油印。我是一个学画的,总想画画。因此,我只好利用业余时间或是星期天,到玄武湖、莫愁湖、秦淮河等处画风景。我记得这时我还写了《南京栖霞山的雕刻艺术》等文章,并且发表了。
这个时期,蔡元培先生主持大学院工作。大学院刚成立不久,工作人员也不多,办公处是一个四合院,大家出出进进,很容易碰面,也常遇见蔡先生。他总是很和善地同遇见的人谈话,没有任何架子。我在北京时,就知道蔡先生提倡以“美育代宗教”,在北京大学内还设立了“画法研究会”。听说许多科学家、哲学家、文学艺术家,都曾在早期受到他的帮助,得以学成。但我同蔡先生无亲无故,又不是他亲教过的学生,所以虽见面,也不敢贸然地去同他说话。一天早上,我在院子里又碰见了蔡先生。我鼓起勇气,上前对他说:“蔡先生,我想去法国学雕塑。”他听了很高兴,并说,我们国家还没有派过人出国学雕塑。我请他下道命令,让江苏省派我出国(那时我的家乡属江苏)。他说:“命令不便下,但我记着这件事,等以后看机会。”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觉得事情成功的可能性不大,也就不再放在心上,仍然天天刻蜡版。
这一年十一月,林风眠先生也到了南京。蔡先生同他很熟悉,也很器重他,即在大学院建立了艺术教育委员会,并委任他担任主任委员。林先生同意把我调到艺术委员会工作。这样才结束了我刻蜡版的“生涯”。
艺术教育委员会成立,没有什么事做,就向蔡先生建议创办一个艺术学院。他很赞成这个意见,并说杭州风光很美,是个画画和培养艺术人才的好地方。于是林风眠便到杭州去,选定了背靠孤山、伸延到西湖里的一座犹太人建的“哈同花园”的房子做校舍。
一九二八年,杭州国立艺院正式成立,林风眠任校长,教务长是林文铮,教授有潘天寿、吴大羽等人,我是助教。有学生三十多人。四月中旬举行开学典礼,蔡先生从南京到校参加开学仪式,并讲了话。这时,我又去找蔡先生,说自己还是想到法国去。蔡先生微微点头说:“我记得这件事,待有机会,就派你去。”约一个月后,我果然收到大学院的公函,以“驻外著作员”的名义,派我去法国,月薪八十元。接到公函,我高兴极了。心想,这下可真能去巴黎了,但冷静下来一想,没有路费怎么办?八十元连买船票也不够。我又去南京找蔡先生。他说:“早给你准备好了,我再给中法友谊会写信,让他们给法国邮船公司联系,在船票上打个折扣,这样你就可以走了。”我听了十分感激地说:“蔡先生,谢谢您,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