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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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儿童贩子

第一节

如今有谁还认识comprachicos(儿童贩子)这个字,而且懂得它的意义呢?

comprachicos,或称为comprapequeños,是一种可恶而又古怪的游民组织,盛行于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已被人遗忘,今天已不为人知。他们像“继承粉末”[31]一样,是旧社会的特殊产物,也是自古以来人类丑恶史的一部分。如果用历史眼光全面来看,他们和广泛流行的奴隶制度是有关系的。约瑟被他的兄弟们出卖[32],就是他们的故事中的一章。在西班牙和英国的刑法中,儿童贩子们也留下了他们的痕迹。我们在混乱而又复杂的英国法律中,往往可以发现这种丑恶组织的遗迹,正如我们在森林中找到野人留下的足迹一样。

comprachicos或者comprapequeños是一个西班牙复合字,意思是:“买小孩的”。

他们拿小孩来做买卖。

他们买小孩也卖小孩。

他们并不拐带小孩。偷盗小孩是另一种行业。

他们拿小孩来干什么?

拿来制成怪物。

为什么要制成怪物?

为了引人笑。

人民需要笑;国王们也需要笑。十字路口上要有卖艺人;宫廷里要有小丑。十字路口上的卖艺人如土鲁平[33]之流就是。

人类为着寻找快乐所作的努力有时是值得哲学家的注意的。

我们在这开头几页里预备写些什么呢?写一本最可怕的书中的一章,这本书可以名为:《幸福的人们怎样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不幸者的痛苦上》。

第二节

把孩子改变为成人的玩偶,这种事情曾经有过(直到如今也还存在)。在幼稚和野蛮的时代,这种工作构成了一种特殊的行业。被称为伟大世纪的十七世纪,也是属于这种时代的。十七世纪是十分具有拜占庭风格[34]的时代;它的特点是具有堕落腐化的天真和风雅高尚的残暴;这是文明的一种奇特的变化。简直像一只大发慈悲不吃人的老虎。又像赛维尼夫人[35]在火刑刑具及车裂刑具上咬文嚼字大做文章。这个世纪曾经严重地剥削过儿童;赞美这个世纪的历史学家们遮掩住这个脓疮,可是他们却让我们看见医治这个脓疮的人:樊尚·德·保罗[36]。

要把这个活人玩偶造得出色,必须在早期就动手。侏儒要从小培养才能成功。人们拿孩子当做玩偶,可是一个身躯笔直的孩子并不好玩,一个驼背就有趣得多了。

由此就产生了一种艺术——改变人形的艺术。出现了一批培养怪物的专家。他们把一个正常的人改变为畸形的人;把一个正常的人脸改变为兽脸。他们压制孩子的生长,改变人的容貌。这种人工畸形学有它自己的一套方法,简直成了一门科学。我们可以把它视作反面的人体矫正术。上帝赐给人们的好眼睛,被这种艺术改变为斜视。上帝赐给人们的美妙身材,被他们改变成畸形。他们把上帝的杰作还原为一个粗糙的毛坯。在“内行”的眼里,这种毛坯才是上乘的作品。他们也在畜生身上加工,这样就创造了有斑点的马;杜来纳[37]所乘的就是这样一匹有斑点的马。直到今天,不是还有人把狗毛染成蓝色或绿色吗?大自然是我们的画布。人类总想在上帝的创作里加上修饰。他们修整上帝的作品,有时改得比原来好,有时比原来糟。宫廷的小丑不过是一种把人退化为猿猴的尝试。这是一种向后的进步,倒退的杰作。同时,他们又尝试把猴子改变为人。巴尔伯是克丽夫兰公爵夫人兼苏桑普敦伯爵夫人,她有一个侍臣是一只卷尾猿。在男爵级贵族中位居第八的佛朗索瓦丝·苏顿,即杜德来男爵夫人,家中有一只穿金锦缎的狒猿,客人来的时候由它出来端茶,杜德来男爵夫人称它为“我的黑奴”。道却斯特的伯爵夫人卡婕琳娜·雪德莉在乘坐她的漆着家徽的马车到议会旁听的时候,马车后面有三个穿着仆役制服的非洲大猿猴昂首直立。美地那—却利的一个公爵夫人在起床以后叫一只猩猩给她穿袜子,红衣主教包吕斯曾经看见过这件事。这些地位上升了的猴子抵偿了那些被残酷地虐待和降低到畜生地位的人们。大人先生们存心要人和兽杂居在一起,从他们饲养侏儒和狗的事例中尤其可以看出来。他们饲养的侏儒和狗常常在一起,狗总高过侏儒。狗和侏儒成了一对,好像是接连着的两个环节。这种人和兽同起同坐的情形有许多家庭画像可以证明,最著名的是侏儒乔弗来·赫德逊[38]的画像,这个侏儒属英国皇后“法国的亨利爱特”所有,她是亨利四世的女儿,查理一世的妻子。

降低人的地位很自然就引导到改变人的外形。为了使地位和外貌相符,必须改变被降低地位的人的容貌。那时候有许多活体解剖家居然能够很成功地把作为上帝肖像的人脸完全改样。巩开斯特医生用拉丁文写了一本介绍这种破坏性手术的著作;他是阿门街学院的教授,经常和伦敦的化学药品商店有来往。如果我们相信于斯特斯·德·卡利克—菲尔格斯的话,发明这种手术的人是一个僧侣,名字叫阿文—摩尔,这个名字是爱尔兰语,意思是:“大河”。

这种手术的应用范围很广,其中一个杰出的标本就是伯克奥选侯的侏儒,模仿他制的玩偶——也可以说是他的鬼魂——现在还在海德堡的地下室里从弹簧盒子里跳出来。

这些畸形人物的生存条件简单得非常可怕:允许他们受苦,却命令他们给人解闷。

第三节

这种怪人制造业当时很发达,种类也很多。

苏丹需要畸形人,教皇也需要畸形人。前者用畸形人来看守他的妃嫔,后者用畸形人来帮助他祈祷。这是一种特殊的畸形人,他们是不能传宗接代的。这种阉人对肉欲和宗教都有用处。在土耳其后宫和教皇的圣堂里都利用同一种类的怪人,这种怪人在后宫里是凶暴的,在圣堂里却很温和。

那时候人们会制造许多我们现在不会制造的东西,他们具有我们缺乏的天才,怪不得有许多正人君子说我们一代不如一代了。我们再也不会在活人的肉体上雕刻;这是因为酷刑的艺术已经不再盛行;本来人们是精于此道的,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专家了;人们把这种艺术简化到只剩下死刑,也许有一天这种艺术要完全消失。本来肢解活人,剖开他们的肚子,挖出内脏,我们可以当场观察到种种生理现象,而且能够有许多发现,现在不能够了;刽子手对外科手术所有的贡献,现在也没有了。

过去的这种活体解剖不限于制造广场上的怪形卖艺人和皇宫里的小丑——他们是特等侍臣,也不限于为苏丹及教皇制造阉人。产品的种类还有很多,其中最成功的一种就是为英国国王制造的“鸡人”。

英国的皇宫里有这样一个习惯:夜间必须有一个能学公鸡叫的人担任守夜。皇宫里人人入睡以后,这个守夜人还醒着在皇宫里到处巡逻,而且每隔一小时学一次鸡叫,以代替报时的钟声。这个提升到公鸡地位的人,从小就要在喉部动手术,这种手术也是巩开斯特医生所描写的那种艺术的一部分。手术的后果会使唾液不断地向外流。查理斯二世在位时,朴茨茅斯公爵夫人看见这种形状感到恶心,英王就改用没有动过手术的人来担任“鸡人”,因此这种职位并没有取消,以免有损皇家的荣誉。这个光荣的职位通常是选择退伍军官来担任的。詹姆士二世统治时担任“鸡人”的退伍军官名叫威廉·森普逊·公鸡,每年因学鸡叫而收入九英镑二先令六便士[39]。

据凯瑟琳娜二世回忆录记载,约一百年前,在圣彼得堡,沙皇或者皇后如果对一个俄国王子不满意,就命令这个王子在皇宫的宽大的前厅里蹲上几天。在这个期间,他得按照传来的命令或者学猫叫,或者学孵蛋的母鸡叫,而且用嘴从地上啄食物。

这类风尚已经不再流行了;不过也并没有绝迹。直到今天,宫廷里的侍臣们还捏紧喉咙学母鸡叫来献媚。他们当中不少人所吃的饭是从地上捡起来的,甚至是从肮脏的泥泞里捡起来的。

最可喜的事情是国王们是从来不会错的。这样一来,国王们之间有了互相矛盾的事也从来不会使他们感觉为难。我们只要不断地赞成国王的所作所为,我们就有把握永远不会错,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路易十四是绝对不会让一个军官在凡尔赛宫里扮演公鸡,或者让一个王子在宫里扮演火鸡的。在英国和俄国认为是增加王室和皇家的荣誉的事,这位“伟大的路易”却认为是和圣路易的王冠不相容的。我们都知道亨利爱特夫人曾经失礼到梦见一只母鸡,路易十四为着这件事非常不高兴,的确,一个宫廷命妇应该这样不成体统。既然是路易十四的大朝廷里的人物,就不应该梦见下等畜生。我们也记得,波苏埃[40]为着这件事也和路易十四一样愤怒。

第四节

十七世纪的儿童生意不仅是商业,同时也是工业,我们前面的解释已经说明这一点。儿童贩子们是一面经商一面办工业的。他们买进小孩,在这种原料上进行一点加工,然后把他们卖出去。

出卖儿童的有各种各样的人,从出卖子女以减轻负担的贫穷的父亲,一直到出卖奴隶们的子女的奴隶主都有。当时贩卖人口是件很普通的事。直到今天还有人为了维持这种权利不惜引起战争。我们记得,距今不到一百年,赫斯的选帝侯把自己的子民卖给英国国王,因为英国国王当时要派兵到美洲去送死。我们到赫斯的选帝侯那里去买肉,正如到肉店老板那里去买肉一样。赫斯的选帝侯出卖的是当炮灰的人肉。这位选帝侯把他的老百姓挂在铺子里。“请说出一个价钱吧,这些货物是出卖的。”在英国,乔弗来斯担任首相时期,孟毛特公爵叛变的悲剧失败以后,乔弗来斯处死了许多英国爵士与贵族,不是杀头就是分尸;詹姆士二世把他们遗留下来的寡妇和孤女们送给他自己的老婆英国皇后。皇后把这批贵扫卖给威廉·潘[41]。大概国王也从中取得了一笔手续费和百分之几的佣金。詹姆士二世出卖这批贵妇不足为奇,令人惊奇的却是威廉·潘肯买她们。

威廉·潘做这笔生意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正在派遣一批男人去开垦荒地,他要他们在荒地上安家落户,因此需要一些女人。女人们是他需要的工具中的一种。这个原因虽然不一定能得到人们的谅解,至少也可以向人们作个解释。

和善的皇后做了一笔好生意。年轻的贵妇们售价高昂。但是一想到威廉·潘大概用非常低贱的代价得到了一批年老的公爵夫人,我们心中禁不住泛起一种复杂的愤慨之感。

儿童贩子又叫做“车拉斯”,这是印度语,意思是:“儿童寻觅者”。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儿童贩子行业是半公开的。有时社会制度会容忍丑恶的组织在暗中存在,这些组织就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里继续保持下去。我们在今天还可以在西班牙看见这一类的组织;这个组织是由歹徒拉蒙·塞勒斯所领导的,从一八三四年到一八六六年存在了三十多年,使得瓦棱萨,亚利干的和木尔西亚三个省份都处在恐怖状态中。

斯图亚特王室执政时期,儿童贩子们同王室有来往。在必要时,他们能替政治服务。他们简直是詹姆士二世的“统治工具”[42](instrumentum regni)。那时候是这样的时代:凡是有碍国王或者不服从国王的家族就要被剪除,有时需要割断血统关系,有时需要突然消灭一些继承人,有时需要夺取一支宗族的财产去给另一支宗族。儿童贩子们有一种本领:改变人的容貌,这样就使他们同政治发生了联系。改变人的容貌总比杀死人好些。当然,还有使用铁面具的办法,可是这个办法只能在不得已时使用。我们不能使欧洲到处出现戴着铁面具的人,可是畸形的卖艺人在马路上到处乱跑却是不足为奇的事;而且铁面具是能够除下来的,肉的面具却不能够。这种以自己的面具来隐藏自己的容貌的办法是最巧妙不过的。儿童贩子们在人身上进行艺术加工正如中国人培植艺术化的花木一样。我们说过他们是有秘术的,他们有巧妙的办法,这种艺术已经失传。他们用双手造出来一种古怪的矮人,这是既滑稽又深奥的。他们非常灵巧地整治一下一个小孩,就能使小孩的父亲也认不出自己的孩子。用拉辛[43]的那句有错误的法文来说,就是:“他父亲连亲眼都认不出他。”有时他们让小孩的脊骨保持挺直,只是改变小孩的容貌。他们把小孩的真面目拆掉,正如我们拆掉一条手帕上绣着的名字一样。

准备售给卖艺人的产品是经过巧妙的脱骨手术的,他们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这样的孩子可以用来做柔软体操表演者。

儿童贩子们不仅改变孩子的容貌,而且还使孩子失去记忆力。至少他们尽可能使孩子失去记忆力。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动过手术。这种可怕的手术只在脸上留下痕迹,在心灵上却一点不留。孩子最多只会记得有一天有几个人抓住他,后来他就睡着了,醒过来后他的病已经治好了。治好什么病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硫磺怎样灼伤了他,刀片怎样割破了他,他一点也不记得。儿童贩子们在动手术的时候是用一种麻醉药粉使孩子昏睡不醒的,这种麻醉药粉据说有奇效而且可以止痛。中国很早就会使用这种麻醉药粉,目前还在使用。中国在发明方面总是跑在我们前面:印刷术,大炮,气球,麻醉药,都是他们先有的。只不过这些发明在欧洲立刻蓬勃发展,而且变成了不起的奇迹,在中国这些发明却始终停留在胚胎状态,而且死在母腹中。中国是一个装死胎儿的玻璃瓶。

既然我们提到中国,我们就再谈一些有关中国的事。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么一种艺术和这么一种行业:塑造活人。他们把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装在一只形状古怪的瓷瓮里,这只瓷瓮上头没有盖,下边没有底,使得孩子的头和脚可以伸出来。白天瓷瓮直立着,晚上倒放着,使小孩可以睡觉。这样孩子只能长胖却不能长高,他的被压缩的肉和被扭曲的骨头逐渐填满了瓷瓮。这种畸形的生长延续了好几年。到了一定时候,畸形造成了,无法挽回。等到人们认为他们所要塑造的怪物已经完成以后,就把瓷瓮打破,孩子走了出来,他的身形就和那只瓷瓮一样。

这是十分方便的办法;人们可以预先定货,定制自己所选择形状的矮子。

第五节

詹姆士二世允许儿童贩子存在,为的是他要利用他们。至少他曾经利用过他们好几次,我们有时也会利用我们所鄙视的人。这个下等行业,有时倒是我们称为“政治”的那个上等行业的最好的工具,因此统治者有意识地让这个下等行业继续惨淡经营,而并不加以迫害。法律并不正式监视这种行业,但对它却相当注意。这样也许是有用的。法律闭上一只眼睛,国王睁开另一只眼睛,两者合起来是开一眼闭一眼。

有时国王竟然公开承认他同儿童贩子们合作。这就是专制政体恐怖统治的大胆暴露。被改变容貌的人的脸上被刺上百合花,他们在他的脸上除去上帝的印记,换上国王的徽号。雅各·阿士特来,骑士兼男爵,曼尔东的领主,诺佛尔克郡的郡长,曾经有过一个被出卖的孩子,出卖的人在孩子的前额上用烧红的铁烙了一朵百合花。在某些场合下,如果为着一定的理由必须让人知道孩子是由国王的命令而变成畸形的,他们就使用烙上百合花的方法。英国一向为着自己的方便而使用百合花这个徽记,这对我们法国人说来真是不胜荣幸[44]!

儿童贩子们和印度的勒死人教派相似,惟一不同之点是前者是行业集团,而后者是迷信集团。他们生活在一起,组成一个集团,挂着卖艺的招牌,这样可以使他们的来往自由一些。他们到处为家,可是他们举止严肃,笃信宗教,和别的流浪人群丝毫没有相同的地方,他们从不偷窃。人们在长时期中曾经把他们和西班牙的摩尔人及中国的摩尔人混为一谈,这是错误的。西班牙的摩尔人是伪币制造者,中国的摩尔人是小偷。儿童贩子们和这些人完全不同。他们是正派人。信不信由你,他们有时是实实在在非常谨严的。他们推开卖主的门,走进去,磋商孩子的售价,付款之后把孩子带走。他们做生意是很规矩的。

他们中各种国籍的人都有。在“儿童贩子”这个名称下面团结着英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同样的思想,同样的迷信,同一种行业,使他们融化在一起。在这一个匪徒的帮会集团里,近东国家的人代表东方,西欧国家的人代表西方。许多西班牙的巴斯克人和许多爱尔兰人互相交谈;他们说的都是古老的迦太基方言,所以互相懂得;此外,爱尔兰的天主教徒和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也相处得很好。他们的这种密切的关系使几乎成为爱尔兰王的威尔士的勃朗尼爵士在伦敦被绞死,结果英国就征服而且建立了列特立姆郡。

儿童贩子们与其说是一个民族,不如说是一个会社;与其说是一个会社,不如说是一堆渣滓。他们是世界上从事一种罪恶行业的一群无赖。他们这一班乱七八糟的人犹如一件百结衣,每次有人加入他们的团体,就等于在这件破烂衣服上再缝上一块破布。

流浪是儿童贩子们的生活规律。他们忽来忽去。他们既然是被容忍才能存在的,当然不敢在一处地方生根。即使在某些王国里,他们的主雇是宫廷,或者他们的行业在必要时还是国王政权的助手,他们也会突然受到迫害。国王利用了他们的艺术,却把艺术家们送去服苦役。这种自相矛盾的事是国王喜怒无常的一种表现。正如国王们惯常说的:“此乃朕之意旨。”

滚动的石头不生藓苔,流浪的行业也攒不了钱,所以儿童贩子们是穷光蛋。他们也可以像骨瘦如柴而且衣服褴褛的巫婆在临刑前那样说:“这真是一件亏本生意。”也许,或者很可能,他们的不出面的领袖,那些大规模买卖儿童的人,是很有钱的。可是这一点在过了两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已无从查考是否属实了。

我们说过,儿童贩子们是一种会社组织。加入这个组织要宣誓,它有它的帮规,它的切口。它也几乎有它的党派。今天有谁如果想详细知道关于儿童贩子的组织,只要到西班牙的比斯开和加利西亚去就得了。由于儿童贩子中有很多巴斯克人,因此关于他们的传说流传在这两个山区中。目前在奥亚松,乌比斯同多,列苏和阿斯蒂加拉加等地还有人谈论儿童贩子。在这些地方,母亲们总是用这样的话来吓唬她们的孩子:“当心点,我要去叫儿童贩子来了。”[45]

儿童贩子们同茨冈人以及吉卜赛人一样,有聚会的地点;他们的领袖们不时在一起开会。在十七世纪,他们有四处主要的聚会地点。第一处是西班牙的潘考伯地峡;第二处是德国帝埃克却城附近的一个名为“坏女人”的林中空地,在帝埃克却城里有两个意义不明的浮雕,一个刻着一个有头的女人,另一个刻着一个没有头的男子;第三处是法国波旁那—来—奔城附近古老森林里的一个小丘,这座森林名为波伏—多摩纳,据说是仙林,小丘顶上有一座题名为“棍棒—诺言”的雕像;最后一处在英国,是约克郡的威廉·夏伦那家里的花园,聚会地点在花园的墙后面,在一座方塔和一间有拱形门的高大尖顶屋之间;威廉·夏伦那是约克郡克丽夫兰山区吉斯勃露城的乡绅。

第六节

在英国,法律对待流浪者一向是很严厉的。英国的落后的立法似乎是受到“流浪人比流浪的野兽更坏”[46]这个原则的影响。有一条特别法令形容无家可归的人“比蝮蛇,龙,山猫以及毒蛇更危险”[47]。英国曾经在长时期内像对待狼一样对待吉卜赛人,狼已经被彻底清除,英国法律还继续在取缔吉卜赛人。

在这一件事上英国人和爱尔兰人不同,爱尔兰人称狼为“我的教父”,并且祈求天神们保佑狼的健康。

但是,正如我们前面说过的,英国法律容忍已经驯服和受人饲养的几乎变成了狗的狼,它也容忍有了职业已经成为臣民的流浪者。法律并不干涉卖艺人,流动理发匠,江湖郎中,货郎以及江湖学者;只要他们有职业能够维持生活,就允许他们存在。除了这些例外,法律对其余的流浪者感到不安,因为流浪者是具有自由性格的。一个在路上闲荡的人很可能是人民公敌。近代所谓溜达,当时人是不懂得的,他们只知道古代传下来的所谓流浪。一个人只要“神色不正”,就有可能被逮捕,而所谓“神色不正”是人人都懂得却没有人能够作出正确的定义的。“你住在哪里?”“你干什么职业?”假使他回答不出,严峻的刑罚就在等着他。法律规定用烧红的铁在流浪者身上烙印。

因此,在英国全境对流浪者——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很容易干坏事的——执行着一种和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嫌疑法》相仿的法律,尤其是对付吉卜赛人,他们都被驱逐出境。有人错误地把英国驱逐吉卜赛人和西班牙驱逐犹太人及摩尔人,法国驱逐新教徒混为一谈。但是我们却不会把搜捕和迫害混淆起来。

我们再度声明,儿童贩子和吉卜赛人完全不同。吉卜赛人是一个民族,而儿童贩子却包括各种国籍的人;正如我们所说,他们是一堆渣滓,是一盆可怕的脏水。儿童贩子们不像吉卜赛人那样有自己的语言;他们所说的是一种由多种语言凑合起来的方言;一切语言混合起来就是他们的语言;他们所说的话是杂乱无章的。最后他们也像吉卜赛人一样,成为一种流浪在各民族之间的流民;可是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并不是民族因素,而是组织因素。人类就像一条宽阔的大河,在历史的每个时代里总能发现有一部分有毒的人群从人类里分出来,如同小溪从大河里流出来一样,沿途散布着毒气。吉卜赛人是一个家庭;儿童贩子们却是一个秘密会社,这个会社没有崇高的目的,只从事于一种丑恶的行业。他们同吉卜赛人最后的一点分别是在宗教信仰方面。吉卜赛人是异教徒,儿童贩子们却是基督教徒,而且是虔诚的基督教徒。这是因为他们的组织虽然是由各种不同的民族所组成,但却起源于笃信宗教的西班牙的缘故。

他们不仅是基督教徒,而且是天主教徒;他们不仅是天主教徒,而且是罗马教徒。他们十分珍惜他们的信仰,而且他们十分纯洁,因此他们拒绝同匈牙利布达佩斯的流民集团合并。这个匈牙利流民集团由一个老人率领和指挥,他的权力的象征是一根拐杖,杖顶上有一个银球,银球上面有一只奥地利的双头鹰。这一群匈牙利人的确是天主教的分裂派,他们竟然在八月二十七日庆祝圣母升天节,这是很可恶的。

在英国,只要斯图亚特王室还在执政,儿童贩子们多少得到一点保护,其中理由我们在上面已经大概说了一些。詹姆士二世是个虔诚的信徒,他迫害犹太人,搜捕吉卜赛人,对待儿童贩子们却很宽大。为什么这样,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对于“人”这种商品,儿童贩子们是买进的商人,国王却是卖出的商人。儿童贩子们非常擅长使人失踪。为了国家的利益,不时需要某些人失踪。一个碍手碍脚的继承人,在年幼时让儿童贩子们带走,经过加工后就失去原来的外形。这样没收他的财产就比较容易了。把封土移转给国王的宠臣也比较简单了。加以儿童贩子们善于保守秘密,不爱多嘴,他们答应保守秘密之后就遵守诺言,这样做对国家大事是必要的。他们当中几乎从来没有过泄漏国王秘密的事。当然,这也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利益。假使国王对他们失去信心,他们的处境是极端危险的。因此,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他们是有用的人。此外,这群艺术家还把歌手供应给教皇。对于提供歌手来歌唱阿列格里[48]作曲的大卫《诗篇》第五十篇,儿童贩子们是有用的。他们尤其信奉圣母,这一切使忠于教皇的斯图亚特王室对他们极有好感,詹姆士二世对于这些虔诚到为圣母制造阉人的教徒当然是不会敌视的。一六八八年,英国换了朝代。奥兰治王室代替了斯图亚特王室,威廉三世代替了詹姆士二世。

詹姆士二世在流亡中死去,在他的坟墓上发生了一些奇迹,他的遗物治愈了奥顿主教的瘘疾。这是这位富有宗教道德的国王应得的报酬。

威廉的思想和信仰都和詹姆士不同,因此他对儿童贩子非常严厉。他竭力镇压这批害虫。

威廉和玛丽皇后即位初期就颁布了一项法令,严厉地打击收购儿童的组织。这对于儿童贩子们算是打了一锤,这一锤把他们的组织打得粉碎。这条法令规定:凡是属于这个组织的男子被捕而且证实以后,应用烧红的铁在其肩膀上烙一个R字,意思是“无赖”;在左手上烙一个T字,意思是“贼”;在右手上烙一个M字,意思是“杀人犯”。他们的领袖,“虽然外表像乞丐,其实大都很有钱”,被捕后将在他们的额上烙一个P字,把他们缚在刑台上示众,没收他们的全部家产,并拔去他们的树林里的全部树木。那些知情而不检举儿童贩子的人“将被没收财产并处无期徒刑”,如同对隐匿罪犯的处罚一样。至于追随儿童贩子的女人,她们要受“妓女椅子”的刑罚,这种刑罚的原文名字是cucking stool,是由法文的coquine(坏女人)和德文的stuhl(椅子)组成,意思是“妓女的椅子”,其实是一种跷跷板样子的椅子。英国法律是长寿得出奇的,到如今对“爱吵架”的妇女还保持着这种刑罚。这种椅子装置在小河或池塘旁边,女犯坐在椅子里面,人们在另一端把椅子浸入水中,然后又把椅子跷起来,这样一连把女犯浸三次,照注释家张伯连的说法,“为的是冲淡她的怒火”。

注释

[31]法王路易十四时代有一个名叫瓦辛(Voisin)的算命女人,曾经贩卖毒药给宫廷贵妇来暗害仇人,成为轰动一时的案件。她把她的毒药称为“继承粉末”。

[32]见《圣经·创世记》三十七章二十五——二十八节。

[33]土鲁平(Turlupin),是法国十七世纪时一个笑剧演员的艺名。

[34]拜占庭(byzantin)风格,指东罗马帝国时代的风格。

[35]赛维尼夫人(Mme de Sévigné,1626-1696),法国著名书信作家。

[36]樊尚·德·保罗(Vincent de Paul,1576-1660),法国天主教士,育婴堂的创办人。

[37]杜来纳(H.Turenne,1611-1675),法国元帅。

[38]乔弗来·赫德逊(Geffery Hudson,1619-1692),英国十七世纪时期的一个矮人,佛兰德斯画家凡第克曾为他画过一张像。

[39]参阅张伯连的《英国之现状》,1688年版,第一部,第十三章,第一百七十九页。——原注。〔按:张伯连(Edward Chamberlayne,1616-1703),英国作家,曾经在英国宫廷里当过太傅。〕

[40]波苏埃(J.B.Bossuet,1627-1704),法国天主教主教,以善于讲道著名。

[41]威廉·潘(William Penn,1644-1718),英国殖民主义者。

[42]原文是拉丁文。

[43]拉辛(J.B.Racine,1639-1699),法国著名古典悲剧作家。

[44]百合花是法国波旁王朝的徽记。

[45]这句话的原文是西班牙文,原书上有法文注解。

[46]这句话的原文是拉丁文。

[47]这句话的原文是拉丁文。

[48]阿列格里(G.Allegri,1587-1652),意大利作曲家,他为大卫《诗篇》第五十篇所谱的一曲极为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