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故人西辞
如今是贺沅五年的五月二十三日。
秦家军征战的第八日。
战报不断,十分战报,三分平七分赢,本已经不错,可白蘅芜总是心有不安,月施国忽然起兵攻城,若凭国力兵力,不过是蓬莱的一半,月施国又哪里来的勇气与野心呢?
白蘅芜想不通,却又觉得这是症结所在,彻夜难眠,而龙章宫中,秦若筠也是心事重重。
他自小熟读兵书,白蘅芜所想到的他早已经想到,月施国这般突然,不过是想打一个措手不及,然而虽能得一时之利,但若要灭蓬莱,根本就是痴心妄想,除非……
凌霄殿中,白蘅芜刚刚下了早朝,回往殿内批阅奏折,就只见外头一阵聒噪,有人突然闯入凌霄殿内殿,身后跟来十几名禁卫却愣是没敢拦住,白蘅芜被这一吓唬了一跳,却看见来人浑身是血,一身尘土混杂着血痂,风尘仆仆,跪下就哭嚎道:“天君!秦将军率兵夺取晋城本已经大胜,却不知月施国背后却有金朝加入援助,我军猝不及防深受重创,不少战将都已然战死沙场………”
白蘅芜听后怒意突起,大吼一声:“金朝!谁给他们的熊心豹胆!舒云!去告知兵部,速速派军支援……”
“报——”一波未平,转眼又有兵将披星戴月而回,跪倒在凌霄殿外说道,“天君,昨夜金朝突袭我方军营,秦将军带兵突出重围,却遭月施国埋伏……乱箭身亡了!”
“你说什么!”
瞧见那血躯跪拜于阶前,堂堂七尺男儿泪如雨下,白蘅芜浑身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一下子瘫坐在了大殿之中。
两个将士被带了下去,双音匆匆进来说道:“天君,君后来了。”
白蘅芜背靠在桌案之上,颓然苦笑:“他知道了?”
双音不忍心的点点头,白蘅芜叹道:“让他进来吧。”
双音遣散了殿内的人,请秦若筠进了殿,便关上了门。
白蘅芜听得来人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声,直到她眼中出现了那黑色衣襟,尚未来得及抬头,只听“扑通”一声,他跪下来了。
白蘅芜有些诧异的抬头,秦若筠冷峻的轮廓已然多了疲倦与沧桑,那双眼不再是曾经的端庄持稳,而已布满了红肿血丝……
他看着自己,开口的声音极为沙哑道:“天君,臣内,恳请带兵,出征。”
白蘅芜不可置信的看着秦若筠,那一字一句泣血之诉,滴滴刺入她的血脉,他说……他说要带兵出征……
那是他的蓬莱君后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九霄笙歌繁华不尽,他却宁愿冒着天下大不为而带兵出征。
入了深宫,朝堂,沙场,便再与他无关了……
白蘅芜看着他那双眼睛,早已经不是他初入王府,初进后宫的模样,那个她曾经觉得中规中矩,无甚新意的男人,如今这般无惧无畏的跪在这里,言语中听似是恳求商量,却是刻不容缓的决绝。
不知不觉,看得那双眼,白蘅芜泪如雨下,呢喃道:“你,当真……”
秦若筠坚定不移的说道:“是,臣内是天君的君后,也是秦家的儿孙,臣内做不到一人苟且偷安,天君,这沙场,臣内一定要去!”
她身体有些瘫软,眼中的人已经模糊不清,她只记得她无力的点头,把桌案之上的小小虎符,递给了他。
神不知鬼不觉。
她自己也是后知后觉。
她怎生就应了他?让他就那般决然转身,一身杀意四起,那个背影,是她毕生所见,最苍茫的风景。
说起她的君后,她从来只用信任换得他无愧于心,而她自己呢……
举案齐眉?还是相敬如宾?
那一个转身她终于明白,他是她的君后,也是秦家的儿孙。
那是他为他的家族,能做的最后一点事了,终究还是未曾为自己活一回。
白蘅芜默默闭上眼,只觉得头重得很。
若筠,本君信你沙场披靡,但求得你,好生归来,归来后,为自己活着吧。
从秦若筠走后,白蘅芜大病一场,太医如流水诊断,却不知病从何起,只有双音碧落几人知晓,心病还须心药医。
五月花盛,御花园里春光无限,鸟鸣莺啼,绿叶成荫,白蘅芜大病初愈,在御花园的湖心亭坐着透透气,身侧有居亦龙与白煜陪着。
前方战报不断,后来,风书祯会从门口拦下那些伤痕累累或风尘仆仆的将士,亲自飞奔转交给天君。
起初白蘅芜未曾留意,后来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听白煜与风书祯闲聊,白蘅芜才知,风书祯百忙之中揽下这样的活计,无非就是因为风书亭的一句:“若让天君看到那些血染黄沙的将士,定会更加牵挂君后处境,可是万里之遥,哪里是牵念就能无虞的呢。”
是啊,万里之遥……
秦若筠一去便是一月,六月中旬,已经一连五日,捷报连连。
“禀报天君,君后率兵已夺回晋城——”
“禀报天君,君后率兵直捣月施国都城,月施国国主已经弃城而逃——”
“禀报天君,君后起兵灭了月施国皇族,国中百姓官兵皆以投降——”
“禀报君后,君后带兵直奔金朝边境而去了——”
“禀报天君,君后击退金朝大军,明日预备班师回朝——”
一连串的大胜让人无不欣喜,白蘅芜前去凤凰祠斋戒三日,身边只有碧落陪着,两个人时常聊天,白蘅芜常问碧落与风书亭关系如何,碧落总是笑着说,风书亭暗地里会塞给她银子,或者给她拿一些从别院托人送进宫的糖果糕点,也时常把上好的布料送去御锦司给她做衣裳。
白蘅芜听后轻笑,这还真是铁了心的宠溺,风书亭那般耿直木讷的人,竟然也有如此细心温柔的一面。
“天君,风大人来了。”
门外,有舒云气喘吁吁的声音,白蘅芜还未反应舒云为何大老远跑来,就见风书祯匆匆赶来,脸色苍白的跪下来道:“天君,前方快马来报,君后班师回朝,途中在松洲的扶华山中了月施国流兵的埋伏,重伤坠入深谷已然寻不到踪迹……”
白蘅芜乍一听只是微微愣神,随即猛然起身,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碧落赶忙扶上去,白蘅芜只是茫然的看着风书祯道:“你,再说一遍,君后怎么了?”
风书祯低着头闷声道:“天君,君后重伤坠崖……”
白蘅芜盯着风书祯,目光如火般步步急逼,直至风书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烧着一般,却也不敢抬头看一眼,死寂一片,白蘅芜忽然不屑的笑了笑,咬着牙笑道:“死了么?”
风书祯身子一僵,这语调,分明是狰狞的,却说得如此阴柔,这让他怎么回答,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回天君……将士们并没有在崖底寻…寻到……”
“没有寻到!没有寻到就给本君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就算粉身碎骨,本君也要看见君后的骨头!一日寻不到就寻一百日,一百日寻不到就寻到本君死的那天!”
白蘅芜突如其来一声吼,吼尽全身力气,碧落清楚看见白蘅芜青筋暴起,脖子也是染上了片片殷红,她从没见过这样暴跳如雷的天君,可随即风书祯领命离去后,白蘅芜便似没了魂一般,呆坐在佛前,一动也不动。
上一次见到天君如此,还是在行宫时,舒云说居府有异谋害风贵人的时候……
凤凰祠香火不断,云里雾里,白蘅芜已经不知道坐了多久,晚膳动也没动,凉了,碧落便又换了一桌,又凉了,碧落只得撤了下去。
白蘅芜只觉得脑子是浑僵僵的,她想,她怎么就同意了秦若筠带兵出征,又怎能把虎符给了他让他离开,那是她的君后啊!她怎么就轻易放了他走……
深夜无人,佛前只有一盏油灯微亮,白蘅芜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碧落在门外,听着里头人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声嘶力竭后又寂寂无声,十分担忧,可是又没有办法。
后半夜的时候,里头没了什么动静,碧落以为白蘅芜睡了,便悄悄进去,想看看被褥是否铺好,一开门却看见白蘅芜依旧坐在佛前。
“进来吧。”白蘅芜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
碧落掩上门,走到白蘅芜身侧,蹲下来道:“天君,放心吧,君后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白蘅芜浅浅一笑,缓缓合上眼,双手合十,深深叹了口气。
此夜无声,碧落只觉得眼皮有些重,白蘅芜却精神得很,她望着佛后窗棂上的银铃,喃喃自语道:“他们都没有找到你,你就是没事的,那就早点回来吧,好不好……”
没有尸体,没有骨头。
谁都不敢说是死是活,更别说在这九霄城中提起“君后”这两个字。
白蘅芜在凤凰祠闭关了五日,才回了凤仪宫,也如常去了凌霄殿早朝。
日子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可是谁的心里都明镜一般,天君如今看着平和温婉,可是心里却放不下君后的下落,最好的办法,就是闭口不提,直到天君自己放下。
而随着七月将至,阳光也愈发灿烂,鸟语花香,勉强能够让白蘅芜浮出一丝笑意来。
那点笑意,也不过是放在去看望白锦垚的时候罢了。
然而,后宫终将要有人管理的。
明知白蘅芜心里症结,可是双音,舒云几人,还是不得不旁敲侧击,稍稍提醒白蘅芜。
实际上白蘅芜心里也知道,秦若筠之下便是居亦龙与晏温轩两人,晏温轩是代理过后宫的,可是她心里总是属意居亦龙,虽然知道他一定会拒绝,可还是免不了再问一番。
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