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乐府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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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西山一何高”曲调辨疑

郭茂倩《乐府诗集》将魏文帝“西山一何高”隶于《折杨柳行》曲调之下,解题引《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云:《折杨柳行》歌,文帝‘西山’、古‘默默’二篇,今不歌。”《乐府诗集》第37卷,第547页。这段话应重新标点为:“王僧虔《技录》云:《折杨柳行》,歌文帝‘西山’、古‘默默’二篇,今不歌。”王僧虔生活于公元426~485年,《技录》所记为刘宋大明三年(公元459年)的宴乐曲目。《折杨柳行》曲调唱魏文帝“西山一何高”辞应指南朝宋、齐时期,但郭茂倩对“西山一何高”的入乐标注却为“魏晋乐所奏”,很容易理解为魏晋乐所奏“西山一何高”是用《折杨柳行》曲调。魏晋相和歌进入南朝以后音乐上有些变化,“西山一何高”是否一直用《折杨柳行》曲调演唱呢?

郭茂倩曾引《乐府解题》曰:“古辞云‘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言芳华不久,当努力为乐,无至老大乃伤悲也。魏改奏文帝所赋曲‘西山一何高’,言仙道茫茫不可识,如王乔、赤松,皆空言虚词,迂怪难言,当观圣道而已。”《乐府诗集》第30卷,第442页。这段话明确指出,魏文帝“西山一何高”在曹魏时期是用《长歌行》曲调演唱。此外,《乐府诗集》卷四十三云:


《宋书·乐志》曰:大曲十五曲:一曰《东门》,二曰《西山》,三曰《罗敷》,四曰《西门》,五曰《默默》,六曰《园桃》,七曰《白鹄》,八曰《碣石》,九曰《何尝》,十曰《置酒》,十一曰《为乐》,十二曰《夏门》,十三曰《王者布大化》,十四曰《洛阳令》,十五曰《白头吟》。《东门》《东门行》;《罗敷》《艳歌罗敷行》;《西门》《西门行》;《默默》《折杨柳行》;《白鹄》《何尝》并《艳歌何尝行》;《为乐》《满歌行》;《洛阳令》《雁门太守行》;《白头吟》并古辞。《碣石》,《步出夏门行》,武帝辞。《西山》《折杨柳行》;《园桃》《煌煌京洛行》并文帝辞。《夏门》《步出夏门行》;《王者布大化》《櫂歌行》并明帝辞。《置酒》《野田黄爵行》,东阿王辞。《白头吟》,与《櫂歌》同调。其《罗敷》《何尝》《夏门》三曲,前有艳,后有趋。《碣石》一篇有艳。《白鹄》《为乐》《王者布大化》三曲有趋。《白头吟》一曲有乱。按,此段话并不见于《宋书》,应为郭茂倩据《宋书》载录情况所作的演述之词。见《乐府诗集》第43卷,第635页。


大曲第二曲即文帝“西山一何高”,它与第五曲《默默》皆用《折杨柳行》曲调演唱。《宋书》作者沈约生活在宋、齐、梁三代,《宋书·乐志》的完成时间在梁,比王僧虔《技录》要晚,《宋书》所载“西山一何高”的演唱曲调与王僧虔《技录》一致,应是沿袭《技录》说法。那么除了《乐府解题》外,《校录》之前又作何记载呢?不妨仔细研究下面这段话:


《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瑟调曲有《善哉行》《陇西行》《折杨柳行》《西门行》《东门行》《东西门行》《却东西门行》《顺东西门行》《饮马行》《上留田行》《新成安乐宫行》《妇病行》《孤子生行》《放歌行》《大墙上蒿行》《野田黄爵行》《钓竿行》《临高台行》《长安城西行》《武舍之中行》《雁门太守行》《艳歌何尝行》《艳歌福钟行》《艳歌双鸿行》《煌煌京洛行》《帝王所居行》《门有车马客行》《墙上难用趋行》《日重光行》《蜀道难行》《櫂歌行》《有所思行》《蒲坂行》《采梨橘行》《白杨行》《胡无人行》《青龙行》《公无渡河行》。《荀氏录》所载十五曲,传者九曲:武帝‘朝日’‘自惜’‘古公’,文帝‘朝游’‘上山’,明帝‘赫赫’‘我徂’,古辞‘来日’,并《善哉》,古辞《罗敷艳歌行》是也。其六曲今不传:‘五岳’《善哉行》,武帝‘鸿雁’《却东西门行》,‘长安’《长安城西行》,‘双鸿’‘福钟’并《艳歌行》,‘墙上’《墙上难用趋行》是也。”《乐府诗集》第36卷,第534~535页。


《古今乐录》认为,王僧虔《技录》载有瑟调38曲,而《荀氏录》所载瑟调却只有15曲。这15曲分属于《善哉行》《罗敷艳歌行》《却东西门行》《长安城西行》《艳歌行》《墙上难用趋行》6种曲调,其中并无《折杨柳行》,亦无文帝“西山一何高”之辞。说明“西山一何高”在西晋时期并未选入晋乐,当时也无《折杨柳行》曲调的演唱记录,因此“西山”唱入《折杨柳行》应始于刘宋时期王僧虔《技录》。

《宋书·五行志》载:“太康末,京、洛始为《折杨柳》之歌,其曲始有兵革苦辛之词,终以禽获斩截之事。”《宋书》第31卷,第914页。既云太康末京洛流行《折杨柳》,其曲辞始转而歌咏战争,言下之意《折杨柳》此前便有,内容与战争无关。《乐府诗集》亦云:“古乐府又有《小折杨柳》,相和大曲有《折杨柳行》,清商四曲有《月节折杨柳歌》。”分明也说大曲《折杨柳行》之前已有古乐府《小折杨柳》,可推知《折杨柳》至迟于汉魏时期即已产生。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不难想象杨柳与送别之关系,从孔融《临终诗》(《书钞》作《折杨柳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第197页。,曹丕《见挽船士兄弟辞别诗》(《乐府诗集》作《折杨柳行》)来看,《折杨柳》曲多咏写离别情状。而曹丕“西山”《艺文》作“游仙诗”,《古乐府》作《长歌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393页。,内容与离别无关,辞云:


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僮,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

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轻举乘浮云,倏忽行万亿。流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

彭祖称七百,悠悠安可原。老聃适西戎,于今竟不还。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

达人识真伪,愚夫好妄传。追念往古事,愦愦千万端。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


歌辞分四解:第一解写高高的西山之上有个神仙世界,仙僮给“我”一丸仙药;第二解便写“我”服了仙药以后飞升成仙,到处游历。第三、四两解写曹丕对种种传闻的看法,认为服药升仙是不可信的迂怪之言。从游仙写起,“西山”与汉古辞《长歌行》有一脉相承之处。《乐府诗集》载有《长歌行》古辞三首: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

岧岧山上亭,皎皎云间星。远望使心思,游子恋所生。驱车出北门,遥观洛阳城。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飞相追,咬咬弄音声。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


第一首写时不我待,应趁少壮努力,以免落得老大徒伤悲的下场;第二首是游仙诗,写凡界之人游历至仙界,获仙人所赠仙药,服药后寿命延长;第三首写游子离开洛阳时的悲伤之感。曹丕之辞显与第二首一脉相承,先继承后批判,鲜明表达出自己的独特认识。崔豹《古今注》曰:“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长歌行》咏写长生以及对生命的感叹,已在西晋形成共识。因此,曹丕“西山一何高”应是据汉旧曲《长歌行》所作新辞,而与《折杨柳》并不相符。

总之,“西山一何高”乃魏文帝据汉乐府《长歌行》旧曲所作新辞,如《乐府解题》所云,在曹魏时代亦用《长歌行》曲调演唱。《荀氏录》选录《长歌行》时未收此辞,却收录了魏文帝“功名”、魏明帝“青青”两首。这并不奇怪,因为《荀氏录》是采选旧词,并非一概收录。西晋太康末年,京洛一带开始流行新的折杨柳歌,歌以兵革苦辛、擒获斩截之事。至刘宋大明三年的宴乐大曲当中,曲辞内容又有变化,选用“西山一何高”来配入《折杨柳行》歌唱。后此的《宋书·乐志》《古今乐录》均采用王僧虔之说,郭茂倩《乐府诗集》也以此为依据,遂将“西山一何高”隶于《折杨柳行》曲调之下。一首歌辞配入不同的曲调演唱,原是乐府诗多次入乐所造成的事实。除了搞清“西山一何高”在魏晋时期的演唱情况,更重要的是需从中反思,《乐府诗集》在引用文献或者利用文献进行歌辞曲调的归类等方面可能存在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