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商业政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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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自由商人的代表人物和经营方法

不受命于官府,以私人身份独立经营,有权自由议价、自由收购、自由运销的工商业者,可称为“独立商人”或“自由商人”(“工为商”,手工业主或手工业者也兼有商人身份)。春秋后期,自由商人人数日增以至已逐渐在流通领域居主要地位;奴隶制残余的工商食官逐渐缩小,以至成为历史的陈迹。

战国时期,封建领主制已进一步转为封建地主制,土地上的耕者争取到更多的自由,由农奴上升为个体农民。他们以更大的劲头发展生产,有更多的剩余产品可由自己支配,用来换钱,买回铁器、食盐、陶器等必要的生产和生活资料,他们同市场的联系较过去更为密切了。与此同时,独立的个体手工业者更多地形成,他们的产品自始就是商品,更加需要通过市场来交换所需的原料和生活用品。而战国时随着各个大的新兴地主阶级专政的集权国家的确立,与过去比较,分裂割据的现象大为减少,在一个相当大的范围内(如一个国家内),商旅往来已大为方便,大有利于商品的流通。所有这些都为商业跳跃式的发展——地区间贸易的发展,以至农村贸易的发展,开辟了广阔的前景。自由商人,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这时,工商界基本上已是私商的天下,富商大贾和游士一起是当时社会上有非凡的活动力的人物。

一 商业资本的积聚和富商大贾活动的几个主要方面

春秋战国时期拥有并积累起大量商业资本的自由商人,其活动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煮盐冶铁。商业资本兼有生产资本的性质。商业利润与生产利润都拿到手,获利特厚。春秋时无论是专卖,还是征税,盐铁的经营者大都还是小规模生产,“聚庸”人数不多的平民;到战国时,在盐铁已开放私营,不实行专卖的条件下,役使大量劳动力(依附农民、雇工以至部分奴隶)进行较大规模生产的大盐铁主,已是国中之豪民了。战国时的鲁国人猗顿是个弃学从商的大煮盐主;赵国邯郸的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西汉时有名的临邛的卓氏和南阳的孔氏,其先人也都是战国时的大铁商。

二是经营农副产品的大宗贸易。这是封建地主制下身份较自由的个体小农经济发展、生产和交换增加的新形势下的新兴行业。周人白圭即以农产品贸易为其主要的活动方向。也有人自己从事农牧业经营,自己出售,成为大农牧主兼大商人,秦国的乌氏倮就是以畜牧起家的大商人。

三是交流四方土特产品(如皮革、木材、竹箭等)的贩运贸易,自古以来以此为热门行当。《管子·禁藏》中说的:“其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续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正是对这类商人的写照。楚国的鄂君持有楚怀王发给的通行证(节),一次可出动车50辆或船150艘,而不缴税,载运货物的车船远及今中南各省之地,他是一个具有贵族身份,依仗权势在一定范围内得享免税特权的私营大贩运商。

四是贩卖珠宝玉器、金银制品、丝绸织物等贵重奢侈品和高级手工艺品。这个行业获利最大,有珠玉之利“百倍”的说法,远超过一般土特产品的“倍蓰”(2~5倍)之价。各国统治者多靠商人来“供其声色之玩”、“不急之求”,这方面的商人也就格外受到统治者的尊重,大搞政治交易的吕不韦就是珠宝商出身。

五是铸钱。商人在缴纳贡税的条件下取得一部分铸钱权。他们用减重、掺杂、偷工、滥制的办法在铸钱上牟取厚利,并以所铸的钱向生产者套取更多的物资,把赚来的钱换成黄金,商人又添了一个生财之道。

六是放高利贷。商人往往兼高利贷者,商人资本与高利贷资本相结合(统称商业资本),对富商大贾来说真是左右逢源,操纵自如。

春秋末和战国时的富商大贾,就是这样在许多方面精细盘算,积极钻营,积攒起巨额财富,不断扩大自己的商业资本的。“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成为社会上的一句有名的谚语,这时的富商大贾已非西周和春秋前期的某些私商,如拿出12头牛和4张皮革来犒秦师的有名的郑国商人弦高之辈所能望其项背了。

二 子贡范蠡——春秋末大商人的代表

春秋战国的自由商人中出了一些著名的代表人物,他们有一套较好的经营方法。春秋末有子贡和范蠡,战国时有白圭。

子贡(端木赐)是孔门弟子,“卫之贾人也”,是士人经商的典型。孔子说他“不受命而货殖焉”,就是当一个不受命于官府的私商的意思。据《史记·货殖列传》所载,他“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孔子周游列国,经济上就靠他的支持。在周游列国的途中就“赍货”,捎带着做买卖(在陈蔡绝粮时,子贡就以“所赍货”,突围出去,籴得米一石,见《孔子家语·在厄》)。他的老师又称他“臆则屡中”,就是说善于猜中行情。司马迁也说他“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就是贱则买进(举),贵则卖出(废),掌握时机,从中转易取赢。他大概做过珠宝生意。《论语·子罕》中的“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价而沽诸?”如此云云,正见他三句话不离本行。他预测到商品价格的升降和商品供给数量的多少有关。说“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者何也?为夫玉之少而珉之多耶?”《荀子·法行》篇所记子贡的这段话,正提出了一种“物以稀为贵”的理论。供求关系的变化是前资本主义商业买贱卖贵的前提,子贡的理论表现了十足的前资本主义商人的观点。

范蠡以越大夫去官而经商,三致千金,历史上有名的陶朱公就是他。他经商致富,自己说是用了计然之策。计然之策(有人说是范蠡所著之书,有人说计然是范蠡之师,也有人说就是文种)中总结了一套商业经营的理论与原则——“积著之理”。

运用计然之策,范蠡首先要求根据生产规律来决定经营方式。强调重视储备,积蓄物资,预知不同时间所需之物品,事先作好准备,即所谓“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这个“时”主要指年岁的丰歉和水旱等自然条件的变化。他认为天时变化的规律可以掌握,“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由此可预测商品供求变化的长期趋势。“旱则资舟,水则资车。”贸易的物资以迎合将来的迫切需要者最为有利可图。

范蠡十分强调注意价格的变化。他要求根据市场供求关系来判断价格的涨跌,即所谓“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价格涨跌有一极限:“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一贵一贱,极而复反”。应当顺应这种规律,即所谓“顺其恒”,在商品贵到适当程度时及时抛出——“贵出如粪土”,而在相当贱的时候及时收进——“贱取如珠玉”。不能因价贵而守货惜售,因价贱而观望不前。

但对价格的变动,他要求国家用调节供求的经济办法,加以一定程度的控制,使之保持在一个合理的幅度之内,使“农末俱利”,“关市不乏”,价格(指粮食收购价)过贱或过贵会“病农”或“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

在具体商品的经营上,他要求注意商品的质量。贮藏货物要完好,这叫做“务完物”,容易腐败的食物则不要久留。

范蠡更特别要求注意加速商品和资金的周转,“财币欲其行如流水”,不能把货币滞压在手中,这叫做“无息币”,也不能囤积居奇、贪求过分的高价,要从加快周转中来增加利润,这叫做“无敢居贵”。

这个计然之策的“积著之理”见《史记·货殖列传》、《国语·越语》、《越绝书·外传》。很有一些道理,确已接触到商业经营的一些根本性的规律性的问题。私营商业,自负盈亏,要赚钱必须讲究经营方法,所以才有这样的经商理论从实践中产生。过去工商食官时代,受命于官府,缺乏经营积极性的官商,只是“知贾(价)”,会替商品估价而已,其经营管理水平赶不上私商。

三 白圭的经商术

范蠡以后经商有一套的当推白圭。见《史记·货殖列传》。他的做法是:“岁熟,取谷,予之丝漆”,在粮食收获季节买进粮食供应丝漆;“茧出,取帛絮,与之食”,在蚕茧上市时候,收购丝绵和丝织物,出售粮食。丰歉年之间也是以粮食为收购或供应的对象。白圭把自己的经营原则归纳成八个字:“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丰年或粮食大量登场时节,粮价下跌,农民要求把粮食脱手,适时收进,就是“人弃我取”;歉年或青黄不接时,粮价上涨,农民极需购粮,维持生活,适时供应,就是“人取我与”;在这时候往往出现手工业产品和原料落价,白圭也适时收进,这也叫“人弃我取”。白圭这套经营方法的特点是把某些尚未形成社会迫切需要、一时供过于求,从而价格较便宜的商品,预先大量购存,等待一定时机,社会急切需要,求过于供,价格上涨时再行出售。这种“待乏”的原则与范蠡、计然的“旱则资舟、水则资车”和“夏则资皮,冬则资 ”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掌握时机进行买卖,所出的收购价格即使比一般的市场价格高一点,相对于歉年的价格也是贱的了,这就叫做“时贱而买,虽贵已贱”。所出的销售价格即使比一般市场价格低一点,相对于丰年的价格也是贵的了,这就叫做“时贵而卖,虽贱已贵矣”。白圭的谷贱时及时收进而不过分抑价,谷贵时及时售出不过分抬价,与范蠡、计然的“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也有一脉相承之处。“不与人争买卖之价”,到头来还是可以从中得到不少的利润。这种利润来自丰歉差价、季节差价,在客观上是多少可以起到调剂供求的作用的。

白圭善于“趋时”,“乐观时变”,能比较准地掌握经营时机。他也有一套预测商情的方法。认为:农业收成和气候有关,每十二年形成一个周期,其中包括两个丰收年,两个旱年(一个是大旱年),还有一个水年。“大阴在卯,穰”,这年大熟;“明岁衰、恶,至午旱,明岁美,至酉穰”,即大丰年后,年成逐渐转坏,到第四年为旱年,再后两年,年成都不错,到第七年又是丰年;“明岁衰,恶,至子大旱,明岁美,有水”,第八、九两年收成不好,到第十年大旱,接着年成好转,但第十二年有水;第十三年是卯年,又回到大丰年。从短期看,是3年有一个较小的变动;丰年过后的第三年是旱年,旱年过后的第三年是丰年。遵循这个规律进行交易,丰年收贮粮食在歉年出售,就一定可以获得利益。白圭的这种“农业经济循环论”与范蠡、计然所说的“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基本相同,可能也是受了其影响。

白圭还有一个经营原则,就是薄利多销,“欲长钱,取下谷”,下谷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利润虽不高,但成交量大,可以多取胜,不高抬价格也可获大利。为了增加粮食货源,他主张“长石斗,取上种”,即选择优良品种,作为种子供应,以增加谷物的产量。

这个以经商自负的白圭曾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盖天下言治生祖白圭”,后世商人把白圭奉为自己行业的祖师爷。

四 自由商人的两种类型

范蠡、白圭的这套经商方法是成体系的,颇有成效的。不能把范蠡、白圭的经商方法说成是囤积居奇、投机牟利。范蠡本意是“无敢居贵”,不赞成囤积居奇的,而且他是主张缩小价格波动,反对抑价收购而病农的。白圭的“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有调剂供求的作用,他自诩为行“仁术”,虽是自我贴金,但与人弃、我不取,而待更贱取之,人取、我不与,而待更贵与之的做法,毕竟有所区别。乘粮食多时,抑而不取,把价格压之又压,乘粮食少时,囤而不售,把价格抬之又抬,故意扩大供求矛盾,制造价格波动,为了牟取暴利而不惜破坏农业生产,影响人民生活,那才是投机牟利、囤积居奇的生意经。不能把“待乏”原则与之等量齐观。自由商人有两种类型,其在不等价交换中的剥削程度不同,手法不同,后果也不同。当时人曾起了名字,一叫“诚贾”、“廉贾”、“良贾”(或“良商”),一叫“贪贾”、“奸贾”(或“佞商”)。这是反映了客观实际的,范蠡、白圭可以说是诚贾良商的代表,而不能算是贪贾奸商的典型。如果把范蠡、白圭的经商方法一律看成投机倒把,未免是把前资本主义的商人资本看得太简单了。

当时除了奢侈性行业、地区差价大的贩运贸易和投机商业利润特高(五倍、十倍、百倍)以外,一般商业正常的资本利润(毛利)率大致是十分之二。范蠡、白圭与投机奸商的不同之处是:不过分抬价、抑价,不在扩大商品的加价率上打主意,而是当买即买,当卖即卖,力求从加速周转扩大购销中去增加利润的总额。

资本利润率为加价率(利润额÷销售成本额)与资本周转次数(销售成本额÷资本额)之乘积。加价率虽不大,但周转快,薄利多销,总的利润额还是会增加而保持什二之利的。这个原理范蠡、白圭当是已经懂得,并在实际中加以应用了。贪贾奸商则反之,他们靳靳自守,待价惜售,杀价拒收,当卖而不卖,可买而不买,在同一时间内买进卖出次数少,只着眼于加价率的高低,结果资本周转慢,总的利润额和利润率反而可能降低。所谓“贪贾三之,廉贾五之”(三五是少与多之意),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加速周转,不加大商品差价,也非一概而论的,实际上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况,即由于供求关系,在正常的经营中,商品的差价也可能很大,如丰歉差价可达一倍,这是自然形成的,非人为扩大的,“积著率岁倍”即指此而言。这类商品由于“待乏”,要提前储备,如粮食要以丰补歉,从丰年买进到歉年卖出,须历一年以上或几年的时间,周转确是不能不慢的。加价率大与周转率小两方面因素交互的作用,几年平均算账,资本利润率大致仍是通常的什二之利,而不可能很高。

当然,如白圭等人能行“待乏”之道,有别于贪贾奸商,也并不是出于他们的好心。所谓“仁”而“能以取予”者,予正是为了取,无非是以取故予,“将欲取之则故予之”而已。归根到底还是旨在博取利润,稳固地取得利润。手法即使较隐蔽、缓和和高明,也不能改变其不等价交换和剥削小生产者的实质。

五 小商人所处的地位

在富商大贾大显身手的同时,那些从工商奴隶中解放出来的,以及从农民农奴中转化而来的小工商业者,是私营商人的中下层。他们作为劳动者,或肩挑背负,或坐市居鬻,或自产自销,或卖浆卖肉,小本经营,获利微薄,营业很不稳定。但比耕田省事,容易谋生,有时还可能侥幸上升,发财致富。所以谚语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见《史记·货殖列传》。去当小商贩或当小手工业者兼小商人,对农民是一种很大的诱惑。

大商人所使用的商业劳动者,同独立的小工商阶级地位相差不远。战国时商业中已出现名叫“市佣”、“卖佣”的雇佣劳动者,如酒店中的“酒保”和其他行业中的“佣保”,有名的高渐离,曾“变姓名,为人佣保”。“伙计”制度,在战国时也已开始。过去的商业奴隶地位已有变化,待遇已有改善。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节衣服,与用事僮仆同苦乐”,这种能“用事”,与主人“同苦乐”的僮仆已不是过去的奴隶可比了。

中小商人以及大商人所役使的商业劳动者,他们的身份仍然是低贱的,因为他们是旧时代商业奴隶或其他贱民的孑遗。在市内的“坐列贩卖”的小零售商,都被编入“市籍”之内。有市籍者本人及其子孙是不得仕进,只能世代为商的,在战国时,庶人身份的小商人仍被称为“市井之臣”(臣原是奴之意),受社会的轻视,并遭官府和富商大贾的欺压。

小商人为了赚钱,也常缺斤短两,掺杂使假,搞一些小欺诈,来剥削消费者和小生产者。由于消费者和小生产者直接和他们打交道,感受很深,意见很大,虽然富商大贾对消费者和小生产者的剥削要比小商人重很多。

封建等级观念、鄙视劳动观念、对商人的欺诈的意见,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中国历史上轻商思想的来源之一。社会上的轻商,其实就是轻视那些身份低贱、实际从事劳动,且有时对顾客施坏的小商人。而那些名不列市籍、身不居市列的大商人(批发商),却是“连车骑,游诸侯”,有的人“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有了钱就受人钦慕,轻商思想是轻不到他们头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