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个体培养
纵观扬州评话的历史,艺人的个体培养模式是有阶段性差异的。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第一个时期长达300余年,其间是传统的师徒关系的培养模式;第二个时期是新中国成立之后60余年,其间是学校培养的模式。
一 传统培养模式
从明末清初到新中国成立之前,虽然时间较长,但艺人的培养基本是相同的模式,即拜师学徒。具体而言,艺人们是在师徒关系中学艺、传艺的,此时,不存在培养学员的公共空间与公共关系。
拜师学徒的模式基本上是这样的过程:起意—择师—拜师—学艺—过海—出徒。
起意,是指学艺者有了学说扬州评话的意向,或者是学艺者家长有了让其子女学习评话的意向。前者是针对有独立意志和独立行为能力的人而言;后者是针对还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孩童而言——因为很多人是从小开始学艺的,这往往要由家长做主,加之学费也是由家长支付,所以,孩童的意志是受家长左右的。起意学艺的原因各有不同,或看重这是一门“技艺”,有学习价值;或因家境比较困顿,想以此支撑家里的生活;或因求学者本身有此天赋,顺其天性而培养,等等。
择师,即选择适合的老师。择师的前提是“双向性”认同的问题。首先是学艺者是否愿意选择某人为师,反过来是艺人是否愿意收某人为徒,只有双方的意向达成一致时此事才能推进。择师的过程是有多方面因素制约的:名气大的艺人收取的学费高,学艺者如果支付不起,则不能如愿;坚持家书不外传的艺人,即使求学者支付再多的学费也不可能被接受;还有其他种种制约因素。其实择师最重要的是“师德”。王少堂这样说过:“有许多外行学书的子弟,想学说书,必得要找一位师父,他也不晓得这位师父的艺术,也不晓得他的性格,把自己的小孩子送去,屡屡的这个亏就吃大了。在过去我们说书人,就是我们曲艺界,多数吃这些苦。在以前我们的老前辈,第一个坏毛病是保守,就是有艺术的,他的东西也不肯轻易地传人,但他又要收学生,收学生完全是为的利,贪图敬师礼,多个小孩子在面前做做琐事,替他跑跑腿,这个徒弟他是收了,教徒弟的东西,他是马马虎虎,许多的 ‘诀窍’,他就不肯对徒弟讲。”显然,熟悉业内情况的王少堂是在强调师德的重要性。
拜师,即正式建立师徒关系,双方相互认同。王少堂说:“这个投师收徒的问题,能够两方面都有些研究,那就好得多了,投师一面,要先看看这个师父的艺术水平,下一点就很难了,就要看他的品质和道德,这个师父有这三点,他才能有个传人的资格。谈到这个徒弟的条件,在过去老前辈是很考究的,讹错一点是不肯收的。把这个孩子带到面前,最少要有一个月不能离开……体要强壮,年龄都在十五岁之里,身体一强,中气就可以充足,无论说的唱的,你如果中气不够,唱起来,说起来,总归是不讨好的,嗓音要洪亮,说唱的东西,嗓音一洪亮,自己说得也不费劲,就是艺术上差一点,嗓音洪亮就能够遮住许多的丑,这叫一响遮百歹。”可见拜师和收徒都非随意之事。当双方达成了师徒关系的意向后,就步入了拜师的程序。拜师要交的学费可以是金钱,也可以是物品,学费高低因人而异。学费也有打欠条的情况,只要双方同意即可。拜师比较隆重者必须要有拜师宴,除了师徒双方及家人外,往往还要请师者的同道人出席,沾喜气,做见证人,最重要的还是师徒关系的告示,求得以后大家的关照。当然无经济条件者便没有此宴,只是学艺者向师父叩首拜师。
比较正式的拜师过程可见高再华拜康又华为师的经过。
……康同意收我为徒,但是他拒绝按“排书”那样一节一节地教我,只是允许我听他的表演,然后从中琢磨。作为康的学生我们支付了一大笔钱作为拜师费,而且被要求安排一场盛大的宴会,招待我的老师以及若干前辈说书艺人。我父亲请求允许他分两次支付学费,因为他不可能立刻筹集到这么一大笔钱,康先生同意了。拜师仪式于一九四六年八月间的一天晚上举行。
拜师仪式前,已经准备好“关书”,我的两位关证人郎照明和黄少章在上面签了字。我还要给老师和说书行业的祖师牌位磕头。灵牌约两尺高,用红纸包着折好,三个名字竖着写在灵牌上:中间写着子贡,即孔夫子的弟子;左边写着柳敬亭,右边写着崔仲达,这两位都是三百年前著名的说书艺人。关于子贡,康先生是这样说的:
一天,孔子问子贡的志向,子贡回答说“两军对阵,我要他们刀枪不举,凭学生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他们两国联合,用我者安,不用我者危,学生之志也。”孔子说“好,此乃辩士耳。”
我对着灵牌叩了三个头,又给老师和师母叩了三个头。然后向出席拜师仪式的每位前辈鞠躬,包括我的两位关证人。之后老师给我起了艺名叫“再华”。
一星期后,康先生改变了主意,决定直接按“排书”一节一节地教我。
高再华的这段经历,记录了拜师的学费、拜师的礼数和拜师的宴席等基本过程。
学艺,即徒弟开始跟着师父学习评话了。学艺绝非几日之功,首先,学艺者要去听师父说的书,耳濡目染;而后进入口传心授的过程。所谓口传心授,即老师用口和心来传授,没有教材,没有书本;学艺者也只能用口和心来学习。如果学艺人年纪小,师父每天便只能传授几句;年龄大抑或接受能力强的,师父就会每天多传授一些。不过,无论多少都不许学艺者用笔记录下来——客观地说,早年的很多艺人根本不识字,所以也没有做笔录的可能;即使后来学艺者有了文化,师父也依然要求学艺者必须将书词记在心里,不能诉诸笔端。正因为没有教材,没有书本,没有统一的模板,每个师徒间都是口口相传的,所以,“口传心授”是扬州评话典型的教学方法。
师父口传之后,学艺者的“悟书”十分重要。所谓“悟书”,即是领悟师父口传的书。悟书的过程,首先是回忆老师口传的内容,进而是领会书词,因为评话书词的内容很丰富,还包括很多辞赋,对不识字或知识积累不够的人来说,领会是消化的重要过程。总之,“所谓悟,就是默说默念,把先生的一切表情、动作、声音、笑貌在脑子里过一遍堂”。接下来是演练,尤其是练坐台功。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演练之后,艺人逐渐达到熟练的程度,第二天向老师“回书”,或曰“还书”。
“回书”即是学艺者把前次师父口传的书再说给师父听。通常,师父传授半小时,徒弟至少要还回20分钟,随着学艺的长进,师父对回书的要求便会提高。回书是进一步的演练,回书的过程是进一步接受师父指导的过程。扬州评话艺人费力曾叙述了自己向父亲回书的过程:“每天早上我都要和父亲练习大约一小时的 ‘排书’,我还必须还前一天父亲教我的书(还书)。父亲不时纠正我,因为我偷懒,为此他经常骂我和打我。我并不愿意学说书,由于是被迫学习,故精神常不集中。下午我必须去书场看父亲的演出。为了第二天能 ‘还书’,我就只好全神贯注地听父亲当天的演出,当时并没有脚本供我参考。”显然,师父对还书的要求是严格的。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试讲。所谓试讲,一般是在师父开场说书之前,先让徒弟上去说一会儿,一来是等待听众,二来是练兵,这是最好的书台实践。试讲的结果有时是出乎意料的,譬如,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台上说一会儿书,因其年龄小,听众往往会给予很大的鼓励。不过,对不同的人来说,试讲的效果肯定不同,但为正式演出积累经验这一点是共同的。
下面的环节十分重要——过海。所谓“过海”,是指“从师后首次登台说书。”这里的“海”是很有深意的,说明在艺人眼中,听众的要求是“海”,艺术的高水准是“海”,只有过了听众的关,只有提升了艺术的水准才算过了“海”。过海的具体过程是徒弟独立说十天书,如果说下来了,听众也认同,即过海成功。简言之,过海即是考核,是出徒前的业务能力检测。过海成功就“出道”了,这时的徒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也就是说徒弟可以单独与书场老板签约说书了。
上述是拜师学艺的情况,除此外还有“家传”和“无师自通”的情况。家传学艺的过程除了没有拜师付费的环节,其他大同小异,如王丽堂就是在其祖父身边耳濡目染学艺成才的。
无师自学的人便不一样了,因为没有师父的具体指导,完全靠自己“偷书”、练书,便要吃很多的苦。自学的人的苦有不同的层面:首先是学艺时的苦,无人指导;再就是学成之后的苦,因为没有“师”,便没有“门”或“派”,往往被人们视为“野路子”,非议颇多。但野路子有其长处,即集众人之所长,虽没有一个固定的“师”,但却有许多没有名分的“师”,只要博采众长,融会贯通,这样的艺人同样可以成大气候,史上的柳敬亭即是“耳剽”成才的。
总之,在传统的培养模式中,学艺者走过起意、择师、拜师、学艺、过海、出徒的过程,便可成为专业艺人登台说书了。这种培养方式是一对一的模式,它的优势是目标性强、针对性强、责任明晰。但它的弱点也很明显,最突出的是其封闭性,学艺人通常只能跟着自己的师傅学习,欠缺博采众长的机会。
二 新型招生模式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评话艺人的培养有了公共的空间——与学校挂钩,开启招生培养模式。其基本过程为:招生—考试—入校—进团。
招生是指艺术团体公开向社会招生。新中国成立后,艺人单干的历史结束了,公有制下的艺术团体成立了。根据事业的发展,艺术团体在政府的支持下不定期地(约十年一次)向社会发布招收学员的信息,重点招收的是初中的学生。选择初中学生,主要是从年龄上考虑的。如果年龄再小一些,不便管理;如果年龄再大一些,已错过了学艺的最佳时机。
考试是筛选人才的过程。招生考试分为笔试和面试:笔试的部分以基础知识为主,相关部门划定一个基础分数线,然后举行上线者的面试。面试时由曲艺界的老艺人做现场考官,考生们根据自己的喜好,或说一个评话小段——因为当时广播中经常播出老艺人的评话,有些少年已耳熟能详;或现场讲述一个故事,等等。经过两重考试之后确定入选名单。
入校是指将招收的学员送进艺术学校学习。这个过程在培养环节中十分重要,是历史上的学艺人员根本享受不到的。进校后,教学计划中并不只有评话课程,而是开设全方位的艺术课程:评话、弹词、声乐、舞蹈等,还有形体课。当然,重点课程是评话表演,该课程是由曲艺团选派的老艺人来任教。此时,培养模式已不是一对一地培养,而是集体授课。每届学习评话的学员不多,约在十位左右,他们在艺术学院学习的时间为两至三年。
进团,是指学员从艺术学校毕业后进入艺术团体工作。但事实上,并不意味着所有学员都能步入艺术团体。这其中的原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艺术团体有人事编制指标的制约,有的学员想进而不能如愿;二是学员毕业后有人选择其他工作,出现人才流失的现象。
进团之后还有一个接续培养的时段。这时期,首先要确定说书方向,艺术团体会根据每个人的基础条件分配书目。确定了书目也便确定了老师,因为团里的老艺人每人都有固定的书目,他们便成了新学员的老师。与从前相比,这时期的师徒关系比较宽松,学艺者即使是某人的学生,也完全可以向其他人学习,这对传统的师徒关系是一种超越。接下来的过程与传统的学艺过程相差不多,也是要听书、还书、试讲、过海,然后独当一面去书场说书。因为在实践中艺人们发现一对一的还书过程对艺术的提高十分有益,所以,此时还有一对一的格局出现。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这时的学员大都打破了口传心授的传统方式,开始做笔录了。再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录音机、录像机和手机等都成了记录的工具。显然,新时期评话艺人的学习手段十分丰富了。这时的过海,往往是两人一组,同时被派到某个书场,每天两人先后登台,讲满了十天书,得到听众认可,便是过海成功。之后,从艺者就可以独立登台表演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的新型招生模式,体现了人民政府对文化艺术工作的高度重视。新型招生模式的优势更加明显:政府有经费的投入,有培养计划和举措,教学方法集传统和现代的优势为一身。所以,新型招生模式培养下成长起来的艺人整体素质都得到了提升。
综上所述,扬州评话艺人的个体培养,因历史的变迁发生了模式的改变。传统培养模式中的精华部分在新的时代得到了继承和发展,新型培养模式更为评话艺人的成长创造了良好的条件。总之,艺人的培养模式是在历史的进步中变换更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