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评话发展史及海外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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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说讲的艺术

世间的艺术种类是多种多样的,并彰显各异的风貌。有的以气势恢宏见长,有的以婉约典雅取胜,有的以背景铺陈炫其惊艳,有的以音响震慑显其动感。在这个艺术的百花园中,扬州评话作为一种说讲的艺术,以“简适”显其本色:简约的形式——见之服装与道具;民间的风韵——见之方言与俚俗;灵动的表达——见之场面与角色。

一 简约的形式:服装与道具

服装和道具与每一个艺术种类都息息相关,而本质上是受其表演形式的制约。也就是说,不同的艺术形式创造了与之相适应、相协调的服装与道具,这些服装与道具是和艺术形式本身的特点紧密结合在一起,不可分割的,它是各种艺术形式本质特征的外在显现。

扬州评话最根本的属性是根植于百姓中间讲故事,它是最贴近百姓生活的口头艺术,所以,无论是服装还是道具,都以贴近生活为其基本形态。

(一)服装

扬州评话的表演服装是古朴自然的,男性的长衫,女性的旗袍,是其一贯的服装范式。

男性艺人说书时大都身着传统的长衫,颜色以黑、蓝、灰为主。至今,只要是说传统书目,这种着装的规矩基本没有改变。这显然是受说书的内容、形式与表演需求制约的。从说书的内容上看,传统书目说的都是历史故事,古朴的长衫具有历史感、岁月感。从说书的形式上看,扬州评话十分讲究艺人的站姿,基本要求是腿不外露,长衫正好可以让说书人的上肢自由活动,而挡住其下肢,显其稳重而又挺括的身体形态。从表演需求上看,长衫在说书艺人那里兼有道具的功用。评话艺人王少堂谈及艺人的着装时曾说:“谈到这件长衫,由上代的老前辈一直到现在,我们苏南、苏北说评话的人,多数是要穿的……说到书中人物,穿龙袍、蟒袍的,以及武将的盔甲,都是这一件长衫替代,无论冬夏天,头上有帽子,没帽子,说到头戴顶盔,或者头戴金冠、乌纱帽子,总是以手势来演,这一件长衫,与手上的姿势配合起来,使听众看起来就如同看见金冠、蟒袍。”王少堂:《我的学艺经过和表演经验》,载扬州市文化处、文联编印《扬州评弹》第一辑(内部资料), 1961,第75页。显然,在王少堂等艺人这里,长衫已不仅仅是表演的服装,而且还作为道具服务于说书的各种需求。即使书中的人物是穿短装的,艺人们也是在这件长衫的基础上进行加工:“说到书中这个短装人物,例如说到武松、石秀就完全是短装,我们在演时,这件长衫也不需要脱,完全就在嘴上,用语言来描写,用手势来配合,使听众看见就是一个短装的武松和石秀。”王少堂:《我的学艺经过和表演经验》,载扬州市文化处、文联编印《扬州评弹》第一辑(内部资料), 1961,第75页。所以,扬州评话艺人以其智慧将一件简单的长衫变为一件万能的艺术道具(见图2-1)。

图2-1 马伟(上左)、于海(上中)、李仲勇(上右)、祝乐(下左)、倪真扬(下右)身着长衫在表演扬州评话

1949年之后,尤其是近年来,当艺人们说现代书目的时候,其服装有了一些变化。由于现代书目中说的都是新时代的人与事,所以,为了让书中的人物更有新时代感,更贴近现实生活,一些艺人便褪下传统的长衫而着新式的服装。如惠兆龙说《陈毅》的时候,穿的即是中山装,但这并未成为定式。如今的书台上有时也可见艺人身着时尚的短衫表演(见图2-2)。

图2-2 杨明坤(左)身着改良的短衫表演、陈中(右)身着现代服饰表演

女艺人的服装基本上是传统的旗袍、裙装,颜色以亮色或艳色为主(见图2-3)。

图2-3 王丽堂表演时穿的红色和绿色的旗袍

女艺人的服装所以有如此取向,除了与男性艺人身着长衫所追求的历史感、岁月感相同之外,还因为旗袍、裙装更能彰显女性的身形美,对听众来说,在听书的同时,也能间或从女艺人的服装与身材上感受到听书之外的艺术美感。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女性服装的样式有了多种变化,所以,女艺人也有身着新式服装表演的。与男性相比,女艺人的服装更显其多样性(见图2-4)。

图2-4 沈荫澎(左)身着传统旗袍、姜庆玲(中)身着新式女装、周蕾蕾(右)身着短袖旗袍

无论是男性艺人的长衫,还是女性艺人的旗袍,说到底,都是最简适的服饰。从费用上来说,这类服装开支不大,不像戏剧表演那样需要大量的服装上的经费支出。从表演上来说,当艺人置身于书场之中时,这种简适的衣着削减了说者与听者的距离,更彰显了评话艺术与百姓生活的密切关系。

(二)道具

扬州评话是一种最简约的近似无道具的艺术。

道具是人类创造出来为艺术服务的工具,它体现了人类的智慧,也承载了人类为艺术而付出的资源上的消费。各种不同的艺术对道具的要求是不同的,有的强调背景的设计,有的依赖物什的制作,有的需要乐器、音响的配合。总之,各有各的定位,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需求。扬州评话是百姓的贴身艺术,从使用的道具来看,它也属于最亲民的艺术。

扬州评话的道具是“八宝”。

何谓“八宝”?真的有那么多“宝”?确实如此,不过这“八宝”也是十分简约的:“扬州评话艺人多很幽默,他们把演出的道具和用物,称为 ‘八宝’以解嘲。第一宝是 ‘自尊台’,就是书台。因台上只有说书的一个人,且含有 ‘高台教化’之意。第二宝是 ‘无二椅’,就是艺人坐的那张椅子,因台上没有第二张。第三宝是 ‘遮羞围’,就是书桌上的桌围,挡着说书人的腿脚,遮住长衫里的破衣,腿脚随便动动,听众也看不见。第四宝是 ‘生机壶’,就是艺人在书桌上用的一把壶。偶忘书词,茶壶一端,即想起来了。第五宝是 ‘添词杯’,就是茶杯。作用和茶壶相同。茶杯一端,话就多了。第六宝是 ‘没大小’,就是可作道具的手帕和扇。手帕可当成圣旨念,也可当作裹脚布比划,扇能当书简,又能当刀枪。第七宝是 ‘止语’,就是醒木。醒木一拍,听众便 ‘止语’听书了。第八宝是 ‘聚宝盆’,就是旧日书场上向听众收铜钱的大碗。称为 ‘聚宝盆’者,吉利话也。”扬州曲艺志编委会编纂《扬州曲艺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第219~220页。

简言之,扬州评话的“八宝”即为:一套桌椅(附桌围、椅帔)、茶壶、茶杯、手帕和扇、醒木、大碗,各司其职,各有其用。

说是“八宝”,其实这就是几个小物件的总称。与其他一些艺术形式相比,这几个小物件已简单到极致。尽管简单,却颇有讲究,不得小觑。

“自尊台”“无二椅”就是一套简单的桌椅,但这桌椅与说书人及说书的质量是有关系的。桌椅的高度与说书人的身高相匹配为最好,这样说书人面对听众时交流起来比较方便。桌子太高会把说书人的身体挡住,不易于艺人说书时的肢体运作;桌子太矮又要将说书人的身体暴露出来,这又是说书的一忌。所以,早些年有的艺人往往习惯于使用自己熟悉的桌椅。王少堂说书经历中的一事可说明桌椅与艺人说书的紧密联系。20世纪中期,王少堂有一次在上海演出时就带上了一套自己常用的桌椅。当然,带着自己习惯的书台去说书并非常态,只能偶尔为之,通常书场方面会根据受邀艺人的情况而设置相应的书台。不过,后来书场的台子和桌椅都是定型的,尤其是步入当代后,各类书场、影院里的设备都是提前固定好的,基本为通用,很难再考虑每个说书者的个体需求了。

“自尊台”“无二椅”通常是有“包装”的,比较讲究的书场会给桌子披上桌围,椅子蒙上椅帔,两者为一套。一般情况下这由书场配置,不过有的艺人往往会自己备上一套桌围和椅帔,装在随身的行囊中,去哪儿说书就将其用到哪里。说《八窍珠》的黄俊章的行李箱中就常年备着一套桌围和椅帔,方便自己随时使用(见图2-5)。

图2-5 黄俊章出演时的行李箱及箱中自带的桌围

书台上必有的一样东西是“醒木”,或曰“止语”。它的大小没有固定尺寸,根据个人喜好来决定。其基本形状为长方形,一般长为五六公分,宽和高各为三四公分,也有更大或更小尺寸的。材料可有不同,既为“醒木”,最早就是“木”制的,而后有了玉石的,玉石的外形好看,但容易敲碎。进入新时期后,还有人用牛角的,它相对比较结实。“止语”的功能正如其名——禁止讲话了。首先它用于开书之时。当说书人用它敲响书台时,“啪”的一声宣示着“书”开讲了,陆续到来的人们和书场里嘈杂的人群便安静下来。一般说书都有中场休息,休息后再开讲时,说书者还要再叩响“止语”。除此之外,在说书的过程中,当说书者要引起听众注意的时候通常也会敲响“止语”。可以说,在书场,“止语”承载着指令的功能,它是形体小而威力大的指令官(见图2-6)。

图2-6 费骏良、费力父子俩的醒木(左)、李信堂使用的醒木(右)

醒木不仅约束着听众,也约束着说书人。王少堂这样解释醒木的作用:“醒木一拍,演出开始了,这一拍,一面是聚听众的神,一面要自己集中思想、排除一切杂念,全神就要贯在书中。面对着满场听众,既要目中无人,又要目中有人。目中无人者,目光不可分神,视若不见;目中有人者,你要三面照顾,不要说半边书,脸光对着右边说,左边听众看不到你的面部表情就有意见,老朝着左边说,右边听众就会不高兴。”王少堂:《艺海拾零》,载扬州市文化处、文联编印《扬州评弹》第三辑(内部资料), 1963,第106~107页。显然,醒木对说书人与听书人乃至说书的过程都有制约作用。

醒木如何拿在手里,这是有规矩的,并非随意而为。一般是手伸直,将中指扣在醒木上面,左右用食指和无名指夹住,三个手指负责将醒木拿起或拍下。如果醒木比较宽,食指可以和中指一起扣在醒木上(见图2-7)。醒木拿起的高度没有规定性要求,但约定俗成的做法是不能高过说书人的脸。

图2-7 手握醒木(止语)的姿势

除了醒木或曰止语,书台上必有的第二件东西便是折扇。折扇既是个道具,也是个用具。说书时,艺人时而将折扇拿在手中,时而将其放在桌上;时而将其高高举起,时而又让它左右出击,这时它就是道具。因为这一把小小的折扇,说书人让它为何物它即可为何物。说书人讲刀马书时,如果将它举起,它便是书中的“刀枪”;如果讲骑马向前,它便是勒马的缰绳;而讲家常书时,如果说到账本,那折扇一抖便是账目;如果讲到一封家书,那这折扇一展便是一纸书信。总之,这把小小的折扇是个以不变应万变的道具,是个百变之王。而中场休息的时候,若逢炎炎夏日,艺人倒是也可以把它当作折扇用,这时它就是个用具。但通常情况下,即使中场休息,艺人们也会把折扇与止语同时放在书台上,以示这只是中场休息,一会儿还要接着说书(见图2-8)。

图2-8(左)李信堂表演时用的折扇、(右)黄俊章表演时用的折扇

至于手帕、茶壶、茶杯,在有些评话艺人那里并非是必需的,因人、因时而异。有的艺人还习惯在书台上放一块表,主要用来计时,譬如沈荫澎于2013年在绿杨书场说《三国》时就常在桌子上放一块小方表(见图2-9)。

图2-9 沈荫澎说书用的折扇、醒木、表

从如上道具可以看出,扬州评话表演时的资源消费几乎为零,它确是一种简适的艺术,更是一种绿色的、生态的艺术。

二 地方的风情:方言与俚俗

扬州评话是以扬州方言说讲的,所以,扬州方言是其显著的语言特征,通过方言俚俗,扬州评话凝聚了扬州地区丰富的地方风情。

扬州方言即扬州人的乡音。中国是个地大物博的国度,楚人楚语,越人越语,历来如此。在扬州评话中,方言不仅为其给予了地域的定位,而且使评话具有了浓郁的地方风情,表现了更多的扬州民风与民俗。扬州方言与扬州民风民俗的融合,更彰显了扬州评话的独特面貌与形态。

以扬州评话艺人王丽堂说讲的《武松打虎》中老虎被抬到阳谷县东门时的片段为例,便可见其评话与地方风情的关系。当老虎被武松打死,猎户们抬着老虎的尸体抵达阳谷县东门时,她是这样说讲的:


……只听见后头有人抬东西,打着号子过来:“嗨号!嗨号!”有个少年人掉过脸来一望:“咦喂!老太爷,你看这个门上抬的什么东西啊?毛乎乎的。”“哦,我看见了,大牯牛。”“老太爷,不要被人笑哦,你这一嘴的胡子,长得白掉了。牯牛没有角吗?”“哦,这是什么东西啊?”“我来问问他们抬的人。”这个少年农人走到猎户面前:“请问这个门上抬的是什么东西?” “这就是景阳冈的老虎。”“咦,乖乖!老太爷听见啦,老虎!”“老虎从哪里捕来的啊?”“从景阳冈捕来的。”“啊!请问你们怎么捕住的?”“不是我们捕住的,就是这位英雄。”说着,就用手把武二爷一指:“瞧见没有?”“啊咦喂!他是哪一个?”“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北直广平府清河县人氏,路过景阳冈,几拳几脚,把老虎打死了。”“啊!肉拳头就把老虎打死了?这个拳头怕是生铁的。”“哪个说的,直接是纯钢的!”王丽堂口述,郭铁松、王鸿整理《武松》,中华书局,2005,第28页。


王丽堂说这段评话时,对话中的语音、语调都是扬州的乡音,其中更有典型的扬州方言的话语:如“咦喂”“乖乖”“啊咦喂”“哪个”,等等。而且,其中的称谓也反映了扬州的民俗,如“老太爷”——在扬州,人们把年岁大的男性都称为“老太爷”,这是一种尊称,而并非是北方人的“爷爷”“太爷”“老太爷”的辈分之称。王丽堂口中的这些方言俗语的出现,就仿佛这段评话中说的故事不是发生在阳谷县东门,而是发生在扬州的某个城门边一样,使得这段评话有了浓重的扬州地方文化的气息。

扬州评话对扬州方言的要求是很高的。百姓中曾有诗传:“说书自古出邗江,再有京江也入帮,堪笑泰东诸道友,乡音未改学扬腔。”这里强调的是扬州评话必须以扬州(邗江)方言说之,镇江(京江)口音也说得过去,如果是其他地方的人,那就先要去学扬州方言了。扬州方言是扬州评话的“入门砖”,据沈荫澎讲,她是东台人,刚开始学扬州评话时,就是先学扬州方言的,只有方言学好了,入道后才能被认同。

三 灵动的表达:场面与角色

简适的道具与服装、浓郁的地方风情,这已从不同角度彰显了扬州评话的形态,那么,身着长衫或旗袍、使用简单道具、操着扬州方言的艺人们是如何讲故事的呢?在说讲的层面上扬州评话又是怎样的形态呢?像戏剧那样表演吗?不是;像相声那样捧哏逗哏吗?不是;像播音那样朗读吗?不是。他就是讲,而这“讲”的形态主要是场面虚拟与一人多角。

(一)场面虚拟

场面,即是一个特定的时间与空间内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人物活动等相交融的具体面貌。扬州评话艺人说书的时候,书台上只有一位艺人(尽管有人尝试过两人对说、群口评话,但都只是偶尔为之,没有成为常态),那么,当书词中出现各种不同的场面时,譬如几个人同处一个共同的情境中时,如何去处理呢?扬州评话艺人是以场面虚拟的方式将复杂的的生活场面在书场上表现出来的,并能令听众十分清楚地感受到这样的场面。

何谓场面虚拟?具体是指某种场面无法在书台上出现,艺人们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将其虚拟出来,令听众产生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的感觉。在扬州评话中,这种虚拟出来的场面并非一个、两个,而是一个紧接一个,因为评话是表现生活的,而生活即是一个个场面的贯通,所以,在扬州评话艺人们的口中,上一个淋漓尽致的场面刚结束即刻被下一个场面所替代,书台上一个人的说讲仿佛一个虚拟的影院,不同的场面一幕又一幕地从听众的眼前飘过,而这场面中的人物、对话、景象等都是由艺人之口创造出来的。这就是扬州评话与其他艺术形式不同的地方。

以下面这段评话观之。这是扬州评话艺人马凤章说的《水浒·智取生辰纲》中的一段,讲的是杨志带领众人启程护送生辰纲。


杨爷睡了不过个把更头,天色已亮。店中人全起来了,伕子、兵丁、家人、跟众大家皆起来了。手下人打水伺候,杨爷净面漱口,整理衣襟,进饮食。大家全都进过饮食了,家人到柜台前会清一切房饭账,伕子、兵丁将资财车推担挑,齐集在门前街坊上。杨爷由里面出来,资财一一过目,吩咐:“开车!”“嗄!嗳,杨老爷吩咐开车嘘!”“晓得喽,开车啊!”“听见呀?开车啊!”嘎儿、嘎儿、嘎儿,大车车轮子转动了;还有嗡隆丁哐、嗡隆丁哐、嗡隆丁哐,骡车骡驮之声;还有嗨呀呼啊、嗨呀呼啊、嗨呀呼啊,担伕打号子的声音;还有咯落、咯落、咯落,护送军兵每人身边带着两口绿皮鞘子腰刀,随于后面。杨爷看见车担骡驮均皆发脚,喊道:“备马抬兵!”“嗄!”哒哒哒哒,牲口领来了。杨爷扳鞍乘骑,手下献上青铜斩将大刀,杨爷接来担在马背鸟翅环上。盔囊、甲包、弓囊、箭袋捎于马后。接着,蔡福、梁仁、梁忠、梁义、梁孝,五名家人上马,跟众随后。当差的亦复随着。咯喽咯喽咯喽咯喽咯喽……大家发脚,出金镇,上大路,往前进。扬州评话研究小组编《扬州评话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第67~68页。


这是一个嘈杂的场面,有多个人物和多种声音于其中:驳杂的人群中有主人公杨志,以及伕子、兵丁、家人、跟众等;嘈杂的声音有大车轮子的转动声、骡车骡马的行走声、打号子的声音、腰刀晃动的声音、牲口跑动的声音、众人发脚的声音,等等。扬州评话艺人不是简单地对这个场面进行交代,而是将其纷纷模拟表演出来。此时,书场内甚至书场外的人们都能听见这嘈杂的声音,想象出这纷繁的场面,仿佛这个场面就在眼前。事实上,书台上除了艺人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场面中的一切都是艺人通过说表与口技虚拟出来的。

(二)一人多角

扬州评话的表演形式为一人说讲,即一个说书人给听众讲故事,所以,现场应该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尽管场上是一个人在讲故事,但这一个人却是一人多角。

这里,可将评话与戏剧比较一下。如果是戏剧,无论是京剧、话剧、评剧等,假如一场戏中有三个人物,那么,必得要有三个人出场,各演各的角色;但在扬州评话这里却是一人多角,场上的一位评话艺人包揽了书中所有的角色,并建立起一个声网系统,听众在现场上听到的,不是一种声音,而是多种不同的声音。关于这一点,可以从下面列举的《皮五辣子》的片段中看出。

在《皮五辣子》中,有一个《皮五冒充五舅舅》的故事,基本情节是有一天皮五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时,看见一个小媳妇正要上吊自尽,皮五问明原因,原来是小媳妇受公公的气。公公比较刁蛮,因她已无娘家人而欺辱她。小媳妇平日在家里承担繁多的劳动,但公公心不顺时便把她赶出家门,命之“既没有亲人就去死吧”,这小媳妇无路可走,只得选择轻生。皮五救下小媳妇后在与其交谈中得知,她一共有五个舅舅,前四个舅舅都死了,这五舅舅她根本就不知道在哪里。皮五为了帮助这个小媳妇,自己即刻便冒充那个五舅舅,并跟着小媳妇回家去说服那个心地不善的公公。下面就是皮五和小媳妇回到公公家的情景:


“开门啦!”小媳妇这时在外敲门。老奶奶叫老伴儿:“老头子啊,她家来了,既家来,就不要寻气作死,你去开门,放她家来吧。”“嘿,家来,你倒说得容易!没亲生人,休想进我两扇门!”就像小媳妇犯了大法的。他走过来,“索铎”“嘎”,闩摘门开。生怕小媳妇进门,他双手把住门,眼睛勒多大,嘴咬住:“你死家来啦?”“家来了。”“到哪里去的?”“没有到哪里去。”“投河的?”“没有。”“上吊的?”“没有。”“噢,我叫你去死,你怎么不死的?”“该应没有死得掉。”“为什么死不掉?投河,河里又没有盖子;上吊,你腰里有带子,带子不够,我找绳子把你。你怎么好意思家来的?不要脸的东西!你代我滚去死!没有亲生人,休想进我王家两扇门!”“是的,我犯了大法的,你公太爷叫我死,做小媳妇的就该死。我去死嘛,谁知遇到五舅舅。今天有我的五舅舅送我回来的,他来陪你谈谈。我外婆家的人,也算是亲人啦!”“什么,你还有个倒头五舅舅?在哪里?把他抓得来!”“咦喂!要把他抓得来。五舅舅啊,你来吧,我的公太爷要抓你。”“嘿!抓?皮不要抓掉!我来唦!”上来高喊一声:“王老头子啊!”“不……不好了!怎么把……把他弄上门的!”王老头抖抖地望着小媳妇:“乖乖,你……你做做好事,不能说我虐待你的,不能说我把气你受的,五……五舅舅上了门啦!不但是你的舅舅,他还是我的舅舅啦。”这什么活?他皮五是众人的舅舅。王老头子吓得直抖。小媳妇一望:“弄鬼,我的五舅舅有点门儿哩!莫看他这个坏样子,一声喊,我的公蛮狠的个人,立时没劲了,吓得直抖。”“家来!”“噢!家来。”“我的外甥女儿也家来!”“请家来坐。”王老头子比孙子的孙子还要乖些:“五舅舅,请坐。”“好,这是何苦,五爹爹上门了,让老头子弄些罪受受,皮五括他两下子也不多,我欢喜!”老奶奶心里开心哩!扬州评话研究小组编《扬州评话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第351~352页。


上述的这段故事,以不同的艺术形式来表演便会出现不同的情况。如果是戏剧表演,这戏台上必须要有四个人:公公、婆婆、小媳妇、皮五,他们各自要说各自的话,戏台上这是没法省略和代替的。如果是弹词,至少也要有两个人唱白。扬州评话就不同了,说书人用一个人的声音现场模仿出各类人物的声音,而又有机地交织在一起,由一个人表演出整个场面。

为了进一步说明此问题,现将这段评话分析一下,这其中一共有八种话语形态:


1.小媳妇的话语。如:“开门啦!”“是的,我犯了大法的,你公太爷叫我死,做小媳妇的就该死。我去死嘛,谁知遇到五舅舅……”

2.老奶奶的话语。如:“老头子啊,她家来了,既家来,就不要寻气作死,你去开门,放她家来吧。”

3.老头子的话语。如:“嘿!家来,你倒说得容易!没亲生人,休想进我两扇门!”

4.皮五辣子的话语。如:“嘿!抓?皮不要抓掉!我来唦!”

5.小媳妇的心理活动。如:“闹鬼,我的五舅舅有点门儿哩!莫看他这个坏样子,一声喊,我的公蛮狠的个人,立时没劲儿了,吓得直抖。”

6.老奶奶的心理活动。如:“好,这是何苦,五爹爹上门了,让老头子弄些罪受受,皮五括他两下子也不多,我欢喜!”

7.说书人叙述的话语。如:小媳妇这时在外敲门。

8.说书人解释的话语。如:这什么话?他皮五是众人的舅舅。


上述即是这个小小段落中的八种话语形态。不过,这八种话语在扬州评话里只要说书人一个人就解决了。说书人用官白来表示四个人物的不同话语,并且分别对四个人的声音进行模拟;人物的心理活动用私白来表述;评述性的话语和解说性的话语则用十分接地气的扬州方言来说讲,而且,与文本叙述也不一样——通常的文本叙述要交代此话是谁说的,而评话表演时是直接转换,说书人此刻模仿的是甲的声音,即刻便转为乙的声音,加之有形体动作的变化为辅助,所以,尽管中间没有点明不同的话语出自何人,但听众却十分明了这每句话都是谁说的,这就是一人多角的体现。

总之,使用简适的服装与道具,操着扬州方言并尽显地方民俗,通过场面虚拟与一人多角的形式来讲故事,就是扬州评话最基本的说讲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