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子西征试探
《穆天子传》是晋代汲郡(今河南卫辉市)出土竹书中的一种。据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正义》引王隐《晋书·束晳传》说:汲冢竹书大凡七十五卷,“其六十八卷皆有名题;其七卷折简碎杂,不可名题。有《周易》上下经二卷;《纪年》十二卷;《琐语》十一卷;《周王游行》五卷,说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今谓之《穆天子传》。此四部差为整顿。汲郡初得此书,表藏秘府,诏荀勖、和峤以隶字写之,勖等于时即已不能尽识其书,今复阙落,又转写益误。《穆天子传》世间偏多”。可见《穆子天传》在同时出土的典籍中,是保存比较完整的一部。出土后经过荀勖、和峤等人整理,将古文改写成当时通行的隶书。后来《竹书纪年》等书再度亡佚,只有《穆天子传》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
《穆天子传》又称《周王游行》(晁公武《郡斋读书志》作《周王游行记》),全书五卷。今本《穆天子传》六卷,最后一卷记“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原是“杂书”的一种,后被并入《穆天子传》。
《穆天子传》记“周穆王游行天下之事”,以干支记日,对各地山川、道里、部族、物产都有简要的记述,可以说是一部难得的地理游记。特别是它记周穆王西行、登昆仑、见西王母,有些学者认为这是早在张骞凿空之前,已沿着丝路远游中亚甚至欧洲。事实果然如此吗?本文试图就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作必要的剖析。
一 有关周穆王西行的几个问题的探讨
1.周穆王西行的起点是否在洛阳?
《穆天子传》开头有缺文,未记周穆王西行的起点,只是说“饮天子蠲山之上。戊寅,天子北征。乃绝漳水……至于钘山(按郭璞注:即井钘山也)之下。癸未,雨雷,天子猎于钘山之西阿,于是得绝钘山之队(队即隧),北循虖沱之阳……甲午,天子西征,乃绝鄃之关隥(按郭注:疑此谓北陵、西鄃。西鄃,雁门山也)……”这里漳水、井陉(钘)、滹沱河、雁门关等,一连串的地名都在洛阳之北;而且在《穆传》卷4总计西征里程时说:“自宗周瀍水以西北……”这难道还不清楚地表明周穆王是从洛阳出发的吗?又,卷四记归程也说:“癸亥,天子南征,升于髭之隥(按即今山西代县北句注山,唐置雁门关于此)。丙寅,天子至于钘山之队……癸酉,天子命驾八骏之乘,赤骥之驷,造父为御,南征翔行,径绝翟道,升于太行,南济于河,驰驱千里,遂入于宗周。”同样也说明穆王又回到洛阳。
周穆王西征是从洛阳出发,经山西东南部,北渡漳水上游,穿井陉,沿滹沱河北岸西行,过雁门,向西北进发。但有些学者仅以“宗周”二字就否定了周穆王从洛阳出发的可能性,如岑仲勉在《〈穆天子传〉西征地理概测》一文中说,既称“宗周”,肯定是镐京(今西安),这就发生了周穆王西行究竟是从洛阳出发,还是从镐京出发之争。我们认为,瀍水之西指洛阳,这是不容忽视的历史事实。《尚书·洛诰》记周公营建洛邑时说:“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就是指的这里。当时称为成周,故址在今洛阳市老城附近。自从周公营建成周后,洛阳虽是陪都,但却居于特殊重要的地位。如:《史记·鲁世家》记载:“周公在丰,病,将没,曰:必葬我成周,以明吾不敢离成王。”说明成王是长期住在成周的。西周时洛阳的地位如此重要,穆王从成周(洛阳)出发西行是完全可能的。
的确,在西周只有镐京才称“宗周”,洛阳称为成周,不称“宗周”。但春秋之后,洛阳也称“宗周”。《穆天子传》称洛阳为“宗周”,正说明《穆传》成书时间可能在春秋以后,怎么能据此否定周穆王西行的出发点是在洛阳呢?岑仲勉先生为了证明《穆传》中的“宗周”是指镐京,甚至不惜把瀍水曲解为浐水,这自然是不能服人的。
2.周穆王西行是经河套,还是沿渭水西进?
《穆天子传》卷1记载:“辛丑,天子西征,至于人。河宗之子孙柏綮,且逆天子于智之□……癸酉,天子舍于漆泽。乃西钓于河,以观□智之□。甲辰,天子猎于渗泽。于是得白狐玄貉焉,以祭于河宗。丙午,天子饮于河水之阿。天子属六师之人于邦之南,渗泽之上。戊寅,天子西征,鹜行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这里提到人、渗泽(漆泽乃渗泽之误)、阳纡之山、河宗等地名。洪颐煊校《穆天子传》注引《说文》云:“,右扶风鄠乡”;又引《古今姓氏辨证》云:“国在虞芮之间。”《史记·傅靳蒯成列传》《正义》引《括地志》云:“《舆地志》云,蒯成县故陈仓县之故乡聚名也,周所封也。晋武帝咸宁四年,分陈仓立蒯成县,属始平郡也。”刘师培《穆天子传补释》据此以为当属今甘肃东境(实则陕西省西部),皆不得其实。
据《穆传》卷4记归途称:“癸丑,天子东征,柏夭送天子至于人。柏綮觞天子于澡泽之上。多之汭,河水之所南还。”是人之邦当在黄河折而南流处。上面引文中“漆泽”亦“渗泽”之讹。顾实《穆天子传西征讲疏》及〔日〕小川琢治《穆天子传考》均以为即古之沙陵湖,亦即今之古黛湖,这是不错的。又《穆传》谓“天子属六师之人于邦之南,渗泽之上”,则邦在渗泽之北,其地当在今内蒙古托克托以北。
阳纡,《周礼·职方》:冀州“其泽薮曰杨纡”。郭注:“阳纡所在未闻。”《尔雅·释地》:“秦有杨陓。”郭注:“今在扶风汧县西。”阳纡当即杨陓,山以附近泽薮得名。郭璞谓杨陓在扶风汧县西,即今陕西陇县境。但据《山海经·海内北经》:“阳纡之山,河出其中;凌门之山,河出其中。”郭璞注:“皆河之枝源所出之处也。”《水经·河水注》:“河水又出于阴纡、陵门之山,而注于冯夷之山”,即引《山海经》之文。郝懿行云:“陵门即凌门也,或云即龙门,凌、龙亦声相转也。”并谓“阳纡、陵门其地皆当在秦”。《史记·秦始皇本纪》:“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陶(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又《蒙恬列传》载:“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于是渡河,据阳山,委蛇而北。”裴骃《史记集解》引徐广曰:“阴山在河南,阳山在河北。”阳纡之山可能即河套北之阳山,亦即今之阴山。
河伯冯夷本在潼关上下黄河沿岸居住,《水经·洛水注》引《竹书纪年》曰:“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即是明证。但后来冯夷北迁至于阳纡之山,故《穆传》说,“阳纡之山”为“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是惟河宗氏”。刘师培谓“无即冯字之误”,无、冯形近,故讹冯为无,故无夷即冯夷。《史记·赵世家》有“奄有河宗”一语,《正义》谓“盖在龙门河之上流,岚、胜二州之地也”。唐之岚州,相当今山西岚县、兴县、静乐等县地,胜州在今内蒙古河套附近,则河宗氏亦当在此。
周穆王由河套起,在舌人柏夭的导引下,西行直至“积石之南河”(在今甘肃积石山保安族东乡族撒拉族自治县西),然后折向西北。《穆天子传》卷4记西行里程谓“自阳纡西至于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于珠余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河首”的“河”当指今张掖河,亦即黑河。因为“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按,据《论衡·正说篇》:“周以八寸为尺”,则周尺较小,仅当汉尺八寸;又据新中国成立后在洛阳晋墓出土的骨尺,约当24厘米,则周尺与今市尺比较,约为0.6与1之比。那么七百里约合今四百二十里。这里距昆仑之丘也就不远了。
3.昆仑山在何处?
我国古籍中有不少关于昆仑山的传说,如:《庄子·天下篇》:“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庄子·至乐篇》:“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竹书纪年》:“周穆王十七年,西征,至昆仑丘,见西王母。”《山海经·西次三经》:“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授之钟山之阳。”又说:“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
据《穆天子传》卷4载:“天子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仑之阿,赤水之阳。爰有鸟之山,天子三日舍于鸟之山。□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丰隆之葬,以诏后世。……天子□昆仑以守黄帝之宫,南司赤水而北守舂山之珤。……季夏丁卯,天子北升于舂山之上,以望四野,曰:‘舂山,是惟天下之高山也’。”近世研究《穆传》的学者如丁谦、顾实、张星烺、岑仲勉等,无不认为昆仑山即今横亘新疆、西藏间的昆仑山,舂山即葱岭,亦即今之帕米尔高原。刘师培更谓昆仑丘即佛经上的须弥,说周穆王登上了喜马拉雅山的绝顶。我们不要忘记,周穆王西行有六师之人及七萃之士跟随,据丁谦考证:“周制二千五百人为师,六师之数已万五千,加以七萃亲军、百官从士,当不下二万。以二万人行万里路,至少须备一年饷需。每人口食米升,须七万余石。大车每辆载米十石,须七千余辆。每辆车马六,役夫二,须增人一万四千,牛马四万余头。合之六师七萃百官从士所乘之马,又不下万头。所增人畜,应需粮食麸料,又须载若干车辆,而器用、衣服及赐予各物车辆之数,尚不在内。”如此庞大的队伍,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要跨越那些飞鸟难渡的高山,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今天的昆仑山,在先秦名为和阗南山,而不称为昆仑山。昆仑之名是汉代以后才定的。《史记·大宛列传》载:“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按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怀疑,为什么在春秋战国时候都看不到的古图书,汉代反而能够看到呢?
那么,先秦时代所谓的昆仑山究竟在哪里?据《十六国春秋·前凉录》载,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在此山。此山有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谭其骧师在《论〈五藏山经〉的地域范围》一文中也确认了这一点。他指出:“根据《十六国春秋·前凉录》张骏时酒泉太守马岌的话,和《史记·秦本纪、司马相如列传》正义所引《括地志》,昆仑山即酒泉南山,去县八十里,当即今地图上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西北甘、青界上的祁连山主峰,标高5564。黑河、大通河、托来河、疏勒河皆发源于此峰附近,这几条河当即经文出于昆仑的河水、赤水、洋水和黑水。”
我们既认定酒泉南山即古之昆仑山,《穆传》中的钟山又当在何处?查《穆天子传》卷1:“河宗又号之帝曰:‘穆满!示汝舂山之珤’。”郭注:“《山海经》舂字作钟,音同耳。”《山海经·西次三经》载:“钟山……又西百八十里,曰泰器之山。……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钟山(即舂山)在昆仑山东北九百里,合今五百四十里,大致相当于山丹县东南的大黄山(焉支山);东距舂山三百里的赤乌氏舂山,也许是指山丹县西北的龙首山。总之一句话,《穆传》中的舂山绝不是指葱岭。
4.西王母之邦在哪里?
《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由群玉之山向西,穿过剞闾氏、鄄韩氏等部族所在的地方,又经玄池、苦山、黄鼠之山,便来到了西王母之邦。该书卷3载:“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玄圭、白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西王母再拜受之。□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登昆仑山,会见西王母,是穆天子西征的主要目标,至此,也可以说是最高潮了。但西王母之邦究竟在何处?我们不妨结合《山海经》作一番考察。据《山海经·西次三经》载:“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所谓“豹尾虎齿”是指西王母的服饰、打扮;“胜”,据郭璞注:“玉胜也”,可能是玉簪一类的装饰品。“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按郭注:“主知灾厉五刑残杀之气也。”这就把西王母描绘成一个主管刑杀的凶神。《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则完全剔除了神话色彩,俨然变成了一个能与穆天子反复唱和、彬彬有礼的部族首领。玉山在何处?据《山海经·西次三经》记载:“昆仑之丘……又西三百七十里,曰乐游之山,桃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西水行四百里,曰流沙,二百里至于蠃母之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则玉山在昆仑之丘以西一千三百二十里,以今里计,不足八百里。按其方位,应在今敦煌以西不远。《史记·大宛列传》称:“酒泉列亭障至玉门。”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曰:“沙州龙勒山在县南百六十五里。玉门关在县西北百一十八里。”《汉书·地理志》敦煌郡龙勒县有“阳关、玉门关,皆都尉治”。汉玉门关故址在今敦煌市西北八十里小方盘城。西王母所居之玉山很可能就在古玉门关附近。《穆天子传》卷4说:“自群玉之山以西,至于西王母之邦三千里。”郭璞怀疑群玉之山“即《山海经》‘玉山,西王母所居’者”,其实是没有根据的。从《穆传》卷4记西行里程来看,“自舂山以西,至于赤乌氏舂山,三百里。东北还至于群玉之山,截舂山以北”。群玉之山显然是在赤乌氏舂山东北,舂山之北。前面我们说过,舂山在昆仑山东北九百里,而玉山又距昆仑山一千三百二十里,则群玉之山距西王母所居之玉山二千三百余里。穆王跋山涉水,又要会见不少部族首领,所以实际行程达三千里(合今一千八百里)。穆王由西王母之邦西北行,经过温山、溽水等,来到西北大旷原,这是一个“爰有□薮水泽、爰有陵衍平陆,硕鸟之所解羽”的地方。《穆传》卷4说:“自西王母之邦,北至于旷原之野,飞鸟之所解其羽,千有九百里。”合今一千一百四十里,大约来到新疆的天山脚下。至于郭璞注引《纪年》说的“穆王北征,行积羽千里”的确切路线究竟如何?郭注引《山海经》说的“大泽方千里,群鸟之所生及所解”,究竟相当于天山南焉耆附近的海子(今博斯腾湖),还是天山以北的蒲类海(今巴里坤湖),就无法详考了。因为对这些东西作者都不过是得之于传闻,有些连作者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若是一定要指实今地,那都将是徒劳的。
有些以于阗南山为昆仑山的学者,以为西王母之邦更在昆仑之西。丁谦谓西王母之邦是亚述帝国的国都尼尼微城(今伊拉克境),谓西北大旷原在里海之东;顾实以为西王母之邦在波斯北境(今伊朗境),说西北大旷原远至波兰华沙,真可以说是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据古代典籍记载,早在氏族社会末期,居住在中国东部的部落联盟的首领就曾与西王母有所交往。如:《大戴礼记·少间篇》载:“昔虞舜以天德嗣尧……西王母来献其白琯。”《世本》载:“舜时西王母献白环及玦。”《论衡·无为篇》载:“禹、益见西王母。”周穆王时候,与西王母的交往更多,据《穆传》卷3郭璞注引《纪年》称:“穆王十七年,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来见,宾于昭宫。”试想西王母之邦若远在波斯以西,在当时的条件下,怎能在同一年内有来有往,互相交往如此频繁?
二 《穆天子传》的作者和时代
《穆天子传》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质的书,历史上颇有不同的看法。《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列入史部起居注类;《宋史·艺文志》列入别史类;宋《崇文总目》、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和王应麟的《玉海·艺文》均列入传记类,都不出史部。但在清代编的《四库全书总目》中却列入子部小说类,说它所记“多夸言寡实”。我们认为这是一部严肃的科学著作,它与一些先秦古籍中的有关记载是一致的。如《左传·昭公十二年》:右尹子革曰,“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必有车辙马迹焉。祭公谋父作《祁招》之诗,以止王心,王是以获没于祇宫”。《管子·小匡》:“昔吾先王周昭王、穆王,世法文武之远迹,以成其名。”《楚辞·天问》:“穆王巧姆,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又何索求?”《史记·赵世家》:“造父幸于周穆王。造父取骥之乘匹,与桃林盗骊、骅骝、绿耳,献之缪王。缪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见西王母,乐之忘归。”所有这些记载都说明,周穆王确实是一位喜欢远游的君主,用今天的话讲,他可以称得上一个大旅行家。《穆天子传》的记载决非作者向壁虚构,也不是像《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所说:“所记周穆王西行之事为经典所不载。”但《隋书·经籍志》说:“《穆天子传》体制与今起居正同,盖周时内史所记,王命之副也。”《穆传》果然是“起居注”,是当时的实录吗?我们认为也不是。首先,《穆传》如果是当时的实录,则洛阳不应称为“宗周”。这显然是春秋以后的人的口气。其次,《穆传》如果是周代的作品,它的计时应以周正,但《穆传》用的是夏正,这是战国时候赵、魏地方仍然通行的历法。如卷一载:“癸未,雨雪……北循虖沱之阳……庚寅,北风雨雪。”用夏正计,当在九月,北方滹沱河流域或有下雪情形;若用周正,在七月,滹沱河流域当无下雪情况。《穆传》卷4又说:穆王西征回来,“孟冬,壬戌,天子至于雷首……雷水之平寒”。雷水即今桑干河上源。孟冬,夏正在十月,周正在八月,八月水不应寒,可知《穆传》是用夏正计时。如果是当时的实录,怎么不用周正计时呢?但《穆传》卷5情况有所不同,这一部分是用周正而非夏正。如:“孟冬,鸟至。”郭注:“雁来翔也。”孟冬,应为十月。而雁来翔,于夏正则为八月。《穆传》记于孟冬十月,当为用周正之明证。这又当作何解释呢?我们认为决不是像卫聚贤所说,是魏人故意用周正捏造的一卷,而恰恰说明,《穆传》的前四卷(亦即《穆传》的主要部分)是由后人加工改写,而卷5比较散乱零碎,又系用周正写成,则是保留了原始记录的风貌。再次,从上面我们谈到的穆王西行的路线来看,与战国的形势似乎也不能说没有关系。战国时,强秦雄踞关中,赵、魏等国与西北的交往必然要通过雁门关,绕道河套才能走得通。《战国策·赵策一》记载,苏厉上赵王书说道:“秦……逾句注,禁常山而守,三百里通于燕之唐、曲遇,此代马胡驹不东,而崐山之玉不出也。”也说明这一条交通路线对赵国是何等的重要。顾颉刚先生在研究《穆天子传》后指出:“我敢决然说:穆天子传的著作背景即是赵武灵王的西北略地。”西北通道的打开,人们可以通过在各地的游历和得自商人的传闻,了解到更多更远的地方的地理情况,这就为《穆传》的写作提供了条件。那么,《穆传》是否如顾颉刚先生所说,一定是赵国人的作品呢?这也未必。我们知道,赵、魏毗邻,它们又经常联合拒秦。《穆传》出土于魏国古墓中,很可能是魏国人的作品。
据《晋书·束晳传》记载:“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这里说《穆天子传》出土时间为太康二年,与荀勖《穆天子传序》所说“古文《穆天子传》者,太康二年汲县民不准盗发古冢所得书也”,完全是一致的。《晋书·卫恒传》作“太康元年”,与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正义引王隐《晋书·束晳传》所说:“太康元年,汲郡民盗发魏安釐王冢,得竹书”,时间相同。另据《晋书·武帝纪》说,咸宁五年“汲郡人不准掘魏襄王冢,得竹简小篆古书十余万言,藏于秘府”。《史记·周本纪》《正义》作“咸和五年”。“咸和”当是“咸宁”之误。《穆天子传》出土时间实际上有太康元年、二年和咸宁五年三种说法,据雷学淇《竹书纪年考证》说:“竹书发于咸宁五年十月,《帝纪》之说,录其实也。就官收以后上于帝京时言,故曰太康元年。《束晳传》云二年,或命官校理之岁也。”这样说还是比较合乎情理的。从上引这些资料中,我们还可以看出,《穆天子传》出土的地方,有的说是魏襄王墓,有的说是魏安釐王冢,究竟是何人的墓,这牵涉《穆传》成书年代的下限,不能不加以辨明。关于这个问题亦有三种说法:(1)《晋书·武帝纪》及《卫恒传》皆主魏襄王墓说;(2)王隐《晋书·束皙传》主魏安釐王冢说。唐修《晋书·束晳传》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但讲到同时出土的《纪年》时又说:“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则实际上仍认为应是安釐王冢。(3)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称汲冢所得《纪年》记魏事“下至哀王之二十年”,似又有“哀王”冢一说。但实际上哀王是不存在的,这是司马迁弄错了。《史记·魏世家》于“惠王卒,子襄王立”之下,司马贞《索隐》:“按《纪年》,惠成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未卒也”;又于“襄王卒,子哀王立”之下,裴骃《集解》:“荀勖曰:‘和峤云,《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今王者,魏惠成王子。案太史公书惠成王但言惠王,惠王子曰襄王,襄王子曰哀王。惠王三十六年卒,襄王立十六年卒,并惠、襄为五十二年。今按古文,惠成王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改元后十七年卒。太史公书误分惠成之世,以为二王之年数也。《世本》惠王生襄王而无哀王,然则今王者魏襄王也’。”是《史记》所称襄王立,应为惠成王改元后之年(因为这一年魏惠成王称王,故有改元之举);而所谓哀王立,正应当是襄王在位之年。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所说,汲冢所得《纪年》,记魏事“下至哀王之二十年”,显然应是“下至襄王之二十年”。再从《水经注》所引《纪年》亦至襄王为止,并不涉及襄王以后的昭王和安釐王二代,可见汲冢《纪年》所谓“今王”应以襄王为是,汲郡人不准所盗发的古冢亦应是魏襄王墓,而非安釐王冢。魏襄王二十年或即《纪年》成书之年。《史记·魏世家》:“二十三年……哀王卒。”哀王实即襄王。司马贞《索隐》:“汲冢纪年,终于哀(襄)王二十年,昭王三年丧毕,始称元年也。”是魏襄王死年可能就在襄王二十年,我们把这一年看作推断《穆天子传》成书年代的下限。也就是说,《穆天子传》应是战国时代魏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99年)以前的作品。
清人姚际恒在《古今伪书考》中指责《穆天子传》“本《左传》‘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有车辙马迹焉’;又本《史(记)·秦(本)记》造父为穆王‘得骥、温骊、骅骝、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诸说以为之也。多用《山海经》语。”其实《左传》的记载与《穆传》并不完全一致,《左传》说“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有车辙马迹焉”。马骕《驿史》指出:“‘欲’者,未然之谋也;‘将’者,未然之事也。抑或穆王西征犬戎,祭公谏而不听,更欲远游,闻《祈招》之诗而遂止。”而《穆传》则是记穆王“周行天下”的历程。《史记·秦本纪》所说“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穆王,得骥、温骊、骅骝、耳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与《穆传》同;但《史记》说的“徐偃王作乱,造父为穆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穆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等情,在《穆传》中则不见踪影。《穆天子传》与《左传》《史记》的记载有些地方相同是不足为奇的,否则《穆天子传》不就变成子虚乌有了吗?说《穆传》“多用《山海经》语”也不全对。记同一个地方,《山海经》有的还带有某种神话色彩,《穆传》的文字则古朴、真切,展示出一部纯地理著作的风貌。从对西北地理情况的记载可以看出,两书记载的地域范围可以说是大致相当。《山海经·西次三经》记昆仑丘、钟山(舂山)与《穆传》是一致的,《西次三经》最西端的翼望山,约在今甘、新接壤地带或新疆东南的阿尔金山;《穆天子传》记穆王西行路线最详细的也就是在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但能不能说《穆传》是抄《山海经》呢?我看不能。尽管《穆传》中讲到的某些山川与《山经》所载是一致的,但《穆传》中记周穆王登昆仑山,见西王母的前前后后,经过不少部族的住地,如赤乌氏、曹奴、重氏、留胥之邦、剞闾氏、鄄韩氏等,均不见于《山海经》。从这方面来看,《山海经》与《穆天子传》又是各有特色,两书所记地理范围大致相当,只能说明两书的作者所处的时代比较临近。现在一般认为《山海经》是战国时代的作品,从两书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穆天子传》也很可能是与《山经》同时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