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士兵的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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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个难忘的早晨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初春的早晨。

在我的生命长河里,这是一个活着就应该牢牢记住的早晨。

不知怎么地,那天早上醒来,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今天一定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

更奇怪的是,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即将要发生的这件事,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直接关系到我的人生走向和命运。

在这里,首先声明,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以上所说的这种“第六感觉”,决不是我的胡思乱想,更不是什么迷信。也许,仅仅是生活中的一种机缘巧合吧。

在我的生活中,这种“巧合”,曾先后多次出现。

说起来,也非常奇怪,我特别相信自己的这种“第六感觉”。因为,许多这种“第六感觉”,都先后在我的身上和实际生活中应验了,成为了活生生的事实。不能不叫我从内心深处,无限膜拜和深深地信服这种被人们称为“第六感觉”——一种至今还无人能说的清楚和破译的“神秘的自然现象”。

就拿自己婚姻这件事来说吧。我在部队提干后,由于部队当时正担任一项重要的铁路工程施工,长期驻扎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基本与外界隔绝。部队严格的组织纪律约束,战备训练和工程施工任务异常紧张而繁重,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和机会,与外界和异性接触。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天天向大龄青年的队列中迈进。特别是年轻健康的肌体内,旺盛丰富荷尔蒙的产生和强烈的刺激,常常搅得自己年轻的心躁动不安,久久难以平静,到处抓狂,可又拿不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默默地忍受这种令人难以抑制的痛苦和折磨。

由于自己的婚事迟迟无法确定下来,急着想抱孙子的父母,三天两头又是来信,又是打电报,一个劲地进行催婚。熟悉自己的部队首长和战友们关心自己,也为自己着急,害怕自己落单,一见面,大多第一句话就是:“‘另一半’的事怎么样了?不要再挑了,越挑眼越花,赶快定下来吧。”常常说得我很是脸红和不好意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好。

年底,团里首长为了照顾没有找到“另一半”的大龄军官,特意安排我回内地送家乡的退伍老兵。并给我特批了二十天探亲假,任务就是专门回去找对象。临离队时,我的直接领导——团政治处主任,仍不放心,百忙之中亲自找我谈话,作“战前动员”,要求我把找对象,当做一项“攻山头”的硬性任务来完成,要全力以赴,志在必得,力求全胜。

当时,全国的各大专院校刚刚恢复高考,招收的第一批大中专学生大都还没有毕业。婚姻的竞争场上,找对象方面,在姑娘们的眼中,部队军官仍然是“稀缺资源”,可以说暂时还是压倒一切、无可匹敌、姑娘们争相看好抢手的“香饽饽”。

我记得,在回家乡找对象的那些日子里,一天相三四次亲是常有的事。最多的一天,我曾马不停蹄见过八位姑娘,半个月下来,没有半个连队,少说也有一个加强排。也真是应了人们常说的那样:越看眼越花、心越浮,越是“这山望见那山高”,高不成,低不就,看了一大圈,竟没有一个来电和对上眼缘的。由于相亲场次多、安排密集,到最后,造成我“视觉疲劳”,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了。

眼看着假期所剩无几,归队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自己仍是两手空空,一片茫然,那“另一半”还不知道在哪位老丈人和老岳母家里养着呢,是个没有影子的事。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找“另一半”的信心,从刚回来时的“豪情万丈”,到现在萎靡不振,而且底气是越来越不足了。看起来团首长们交给自己的“攻山头”任务,这次是难以完成了,回部队后,一定要被“刮鼻子”。

后天,我就要返回部队了。一个亲戚患病在地区人民医院住院。我特地挤出了半天时间,起了个大早,专程去医院探望。

我推着自行车,刚走进医院内科住院部的院子,就看到一位婀娜多姿妙曼的青年女护士,踩在凳子上,在整理卫生——擦病房的窗玻璃。

在部队班里当兵时,整理内务卫生,我最头疼的有两件事:一是叠被子,二就是擦窗玻璃。叠被子是“高技术”活,我一般不敢上手。每当分配我擦窗玻璃,也总是怵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发愁。我常常是费很大的劲,也非常努力用心,用抹布不知对窗玻璃擦多少遍,但就是擦不干净,窗玻璃上总是容易留下难以抹去的指印或水印等痕迹。别的干活心细的战友,常常要帮我擦第二遍,才能达到窗明几净内务卫生检查所要求的标准。这对于一贯争强好胜、事事都想做好做到极致、都想走到人前头的我,是一种精神上的打击,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

现在我看到,眼前的这位年轻精干的女护士,擦窗玻璃的动作很是麻利熟练。她基本上不费什么大劲,三下五除二就擦完一扇玻璃窗,而且窗玻璃擦得透明锃亮,纤尘不染。

我再仔细一看,原来她擦玻璃用的不是抹布,而是废旧报纸。抹布擦玻璃脏了后,要在水里清洗后再次使用,这就是容易在玻璃上留下水印痕迹的原因。而旧报纸是一次性使用,擦玻璃脏了后直接废弃扔掉,不会造成二次污染,更不会留下水印。这样,擦出的窗玻璃自然很是干净。

眨眼间,女护士又麻利地擦好一扇窗户的玻璃,挪动凳子,进行擦下一个窗玻璃。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效应作用吧,我感到,她搬凳子和擦玻璃的动作,是那样的轻盈和利索,处处洋溢着只有这个年龄段少女那种特有的迷人的风采和韵味。

这时,太阳出来了。一束阳光打在窗玻璃上,从窗玻璃上又反射到她的脸上。在晨阳的映照下,她年轻美丽的脸庞,更加红润、靓丽、楚楚动人。

当时,我的眼前突然一亮,心里不由自主“咯噔”地颤动了一下。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这些日子,我四处奔波找对象,天天忙着相亲,看了那么多的姑娘,可没有碰见一个能使自己感到心动和有眼缘的。真应了那句老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心里想,眼前的这位青春靓丽、身材苗条、干活麻利的女护士,不正是自己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另一半”吗?!

真是心想事成。后来,经人牵线搭桥,这位擦玻璃的青年女护士,真的成为了我的爱人。她仅仅看了我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三汇行》和《山西日报》上《探亲记》两篇散文,就毅然决然地伴随我浪迹天涯……

好了,扯远了,就此打住,这些都是后话。

让我们回过头来,再说昨天夜里。

整整一个晚上,我在床铺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睡踏实。一夜老是做梦,反反复复都是梦见我们部队过去曾经驻防过的一条名叫后河的大河里发大水。那洪水汹涌澎湃、排山倒海、铺天盖地,像小山一样的浪头,比房屋还要高,超过了树顶,真是吓人极了。大水追的我漫山遍野四处奔跑。可我每跑到哪儿,水头就跟到哪儿,我到处躲藏,都总是找不到可躲水的地方……

人们都说:一个人也许能走遍全世界,但永远走不出自己的故乡。

在这里,我想再加一句:一个人一生可能要忘记许多事情,但最难忘的是自己儿时的记忆。

多少年来,我因工作的需要,东南西北,国内国外,四处奔波,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目睹了多少悲欢离合。我人生最大的感受之一是: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经历,对一个人的成长来说,是那样的重要。一个人的童年和少年经历和记忆,常常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母亲从小就常常教育我,要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她总是对我说:“善良是做人的根本,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

母亲要求我,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凡是遇到有困难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多少年来,我一直牢牢地铭记母亲的这些教诲。后来转业当记者,成年累月,山南海北,四处奔波采访。采访途中,许多次碰到钱财被窃或途中得急病等一时遇到困难需要伸出援手的人,我常常毫不犹豫,掏尽自己身上的最后一元钱。

善有善报。在帮助别人的同时,我自己也常常得到别人的帮助。一年夏天,我到南昆铁路建设工地采访,在昆明下火车后,到宾馆住宿登记时,才发现自己乘坐公共汽车时,钱包和记者证全被小偷偷走。就在我举目无亲,束手无策,眼看着今天晚上就要流落街头时,突然看到宾馆大厅报架上,当天出版的《经济日报》四版头条刊登着我的一篇题为《那山那路那人那情》的报告文学。我拿着报纸,找到宾馆的值班经理,说明自己的遭遇和当前所面临的困难,立刻得到热情的帮助……

还有一件事——

那年,我和爱人在部队结婚。我们的婚姻,按现在流行的叫法,是名副其实的“闪婚”。我和爱人相识不到三个月,她仅仅听了我一场老王卖瓜式美丽动听的“自卖自夸”,看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几篇散文和诗歌,通了五封信,就决定与我牵手成婚。

我们的婚礼,是在青海格尔木昆仑山下部队的军营里举行的。

当时,我在连队当副指导员。星期天的下午,我和爱人从格尔木昆仑路办事处领取结婚证回来。司号员吹响全连集合号,连长主持,指导员讲话,我和爱人给大家合唱了一首歌,散发了喜烟和喜糖。然后,我和爱人手牵着手,在全连官兵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走进我们的婚房——连队的临时家属房、戈壁滩上一间简陋但收拾的非常利索和干净的土坯平房。我们的整个婚礼,紧凑、简朴而热闹。

婚后,我们决定去旅行,从格尔木出发,经西宁、兰州、西安、至北京。

当时青藏铁路一期工程——西宁至格尔木段还没有通车。我们从格尔木到西宁,要得坐两天的汽车。

第一天,旅途还是比较顺利的。我们早上从格尔木出发,晚上按计划歇在中途站都兰。

没想到第二天,麻烦就来了。我们乘坐的客车在路上走走停停,先后几次抛锚。好不容易走到青海湖边,汽车就彻底趴窝了。司机急得满头大汗,忙乎了半天,发动机只是轻轻地哼了两声,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一车五十多名乘客,抛锚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才是“饥寒交迫,回天无力”。

车上,我们几位来自不同部队的军人,立刻聚集到一起,召开“紧急碰头会”,大家分析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和情况,一致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立即拦过路的车,带大家到西宁。

不久,我们就拦到了一辆青海西部油田从花土沟到西宁的大型厢式货车。司机是一名退伍军人,很是热情,同意捎我们到西宁。刚巧车上没有货物,车厢里装我们五十多名乘客绰绰有余。

我们到西宁时,正值开午饭时间。

昨天一天坐车就没好好吃饭,早上又起大早赶路没吃饭,当时我们真是饥肠辘辘,饿得前心贴后心。我和爱人俩把行李往师部招待所胡乱一放,立刻跑到门外不远处的车站饭店就餐。

当时,还没有全面实行“改革开放”,街上一色都是“国营饭店”,饭店数量少,买饭需要粮票和排队。

正是午饭时间,饭店里买饭的人很多。我和爱人忍着饥饿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终于买到了两碗面条。

爱人出于护士职业的习惯,到饭店里的水管洗筷子去了。我帮助整理饭桌和凳子。

这时,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妇女,领着一双儿女快步走到饭桌前,对我哀求说:

“解放军叔叔行行好吧,孩子已有两天没吃东西了。”

站在饭桌前的是一对非常可爱的儿女。大的是个姑娘,大约七岁,小的是男孩,大约五岁,两个孩子都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脸蛋上都有两朵青海人特有的好看的“高原红”。两个孩子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饭桌上的两碗面条,那种因饥饿驱使而发出的渴望目光,你只要看上一眼,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此刻,刚才还是人声鼎沸、乱哄哄噪杂的饭店大厅,一下子寂静下来,静的落针可闻。

我虽然没有抬头张望,但我知道,此刻饭店里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我。看我这位“人民的子弟兵”,如何处理眼前这件现实而又棘手的事。

当时,我自己肚子里一直“咕咕”地叫,虽然也饿得不行,但我没有任何多想,更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把两碗面条,送给了那位妇女和她的孩子。

随即,饭店大厅里爆响起一片掌声。

这一幕,被去洗筷子回来的爱人全都看到了。她不顾一切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我,激动地哭了。

在当时的年月,一对青年男女在大庭广众之下拥抱,可是一件需要付出极大勇气的事情。况且我还是一名身着军装、领章帽徽佩戴齐整的现役军人。

事后,我曾问爱人,当时你为什么那么激动、为什么流泪?那来那么大的勇气,不怕害羞,竟敢在那么多的人面前拥抱我?

爱人俏皮地看了我一眼,回答说:“我害怕你,突然丢下我跑了。”

接着,她告诉我,我们毕竟恋爱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彼此之间了解不多。她虽然看了一些我所发表的文章,对我有好感,但心里仍是不太踏实。当她看到我自己忍着饥饿、毫不犹豫把两碗面条送给那位素不相识妇女和她的孩子后,心一下子彻底落在实地上了。她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善良、可以依靠、托付终生的男人和丈夫。

买来的两碗面条,送给了那位妇女和她的孩子,我和爱人重新站队买饭。

这时,饭店的值班经理走过来对我说,送给那位妇女和她孩子的两碗面条,记在他的账上,他另外送我们两碗面条。我和爱人表示感谢,婉言谢绝了。

我们重新站队买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请让解放军同志先买。”

人们主动为我们让路,请我们先买。我和爱人还是表示感谢,自觉按顺序排队买了饭。

真没有想到,当年,西宁街头的那两碗面条,竟成了我和爱人婚姻大厦坚实的柱石。

我从小养成的坏毛病——干什么事脾气都有些急躁,生活中常因为一些琐事,与爱人发生矛盾和争吵。

爱人告诉我,多年来,每当我惹她生气时,她想起那“两碗面条”,一肚子的火气立刻就烟消云散,原谅了我。

“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我会永远铭记母亲的教诲。只要活着,只要力所能及,我就一定会坚持做下去的。

接下来,我想再说说,儿时的记忆是那样的难忘和牢固。

在我们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国家,许多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和土话。我的故乡山西运城也不例外。在我故乡一带,当地的土话中,“水”的发音,与书本的“书”、大树的“树”、舒服的“服”和幸福的“福”字,发音基本相同。

我们团里的首长们中,有一些曾到过我家乡接过兵的人,经常拿这一点开我的玩笑,谈论和模仿我们山西运城一带人的说话发音:

端着一杯水(fú),拿着一本书(fú),坐在大树(fú)下;喝着水(fú),看着书(fú),要多舒服(fú)有多舒服(fú),要多幸福(fú)有多幸福(fú)。

小时候,每当我夜里做梦梦见发大水,早上起床后告诉母亲。母亲就帮我圆梦说:水(fú)就是福,做梦梦见水,说明有福气,预示着好兆头,是个好梦。

多少年过去了,母亲也早已离开了我们。可母亲的这话,却让我牢牢地记住了,是那样根深蒂固,那样刻骨铭心,活着就难以忘记。

我这次夜里所梦见的发大水,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是祸?是福?

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在未知的、看不见的远方,等待着自己?!

我不得而知,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