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何氏旌节坊记
(1882年)
光绪纪元之八年春,瑞安何氏旌节坊告成。其从孙迪启乃规汉魏阙铭之遗制,将具其事实于坊阴,而以文属友人乐清陈虬。虬谓:“甄表先德,谊至隆也,当求世之蓄道德、能文章者。虬不敏,恐不足以阐吾母,敢辞!”启乃揖而进曰:“间亦尝闻吾子之论矣。秦汉以来,太史失官,乡曲之事有不尽登简册者矣。吾徒见闻所及,苟有关于风化伦纪者,当件系成编,以俟{L-End} 轩之采。然则欲求纪实之文,岂可并世而失吾子哉?愿吾子之终有以存之也。”虬乃综其概曰:
节母姓林氏,瑞之集云山人。年十三,归同邑何公瑞泮。泮故贫,与兄瑞荣尝负贩于外,而别令家人营造腐之业以自给。道光十四年,饥、大疫,死者相枕藉,泮染疫病,不能具药饵,遂亡。节母年十八,生子甫数月,居丧尽礼,哀动邻右。母以夫亡,故事事益力。日鸡始唱,即起操作,白髻练裾,入腐灶,壁上灯荧荧如青磷,光不满一舍,母仄身布武,只手转豆砻,得浆日以斛计。终其身无少弛。闻何氏之兴,母之力盖居多。岁馀,所生子复病死,母痛可知也。其兄瑞荣公乃以三子廷兰为之后,母抚若己出,俾得成立。年五十有三,同治八年正月辛巳淹疾终。当道以事上,得旌如例。至是,廷兰谋其兄廷英、廷浩,乃共建坊于锦湖之西,礼也。
初,其母家欲夺母志,阴遣某妪往。妪乘间而言曰:“昨从乡间来,暮投某氏庐中。夜,比邻有泣者,声甚哀,问其故,则少年失其所天者,零丁孤苦,冻馁不能以自存。今忽忽将老,不复堪作人妇,旦暮会填沟壑耳,伤哉嫠也!”母若不喻其意,叨仍如故。妪复言曰:“如君者,亦岂能长年少耶?”言未竟,母突起,飞木杵击中其面,血流被腮颊,妪狼跄逸去,谋始辍。
瑞安俗诞而好巫,高明之家妇女喜与觋妪、斋尼相往还,而妖妄之婢因挟以自重。每广树徒众,幻张名号,日以其诡秘邪淫之术诱妇女入教,而被其所惑者如入阱之兽,势不复得自拔,败名堕节,丧家亡身,为世道人心之患。母独诚谨,识大体,避之若浼。故尝有道以茹素事者,辄严绝不与通。呜呼!夫若辈之足以乱人闺阃也,学士大夫有身受其毒而尚不自知者。母以一妇人顾能早见及此,克全其节。然则由母之道,虽以防今日之瑞而有馀矣,又岂仅仅凡处嫠者所当法哉?故特书之以励世之欲饬其闺门者。
〔按〕录自《瑞安县志稿·古迹门》。《瓯风杂志》刊此文,题为《瑞安何节母后阙表》。
附:金鸣昌《答陈志三书》
(1882年)
承示《何节母石刻文字》一通,结体谨严,用笔洒脱,必传无疑。后段愤世嫉俗,大声疾呼,当魑魅罔两横行无忌之日,复有搢绅先生扬其波,不肖子衿传其异,此文一出,贾怨必深。然古人达而在上,以身为教,穷而在下,以言为教,吾辈既无明刑弼教之责,而托诸空文,补救万一,言之者虽有罪,而闻之者或足以戒,于世道人心庶少裨乎!
且今之学士、大夫,其所自为者诚得矣。彼其日暮图远,自唯生平行事不获罪于天也,又见佛家有祸福忏悔之说,妄谓罪之可免而福之可邀也,乃以老悖垂死之年,乞灵于朽质淫腐之鬼。方今圣主忧于上,小民穷于下,夷狄交讧于中国。身任方面之重,漠然不顾,而日出其剥削侵刻之钱求田问舍,较锱铢,析秋毫,以树身后子孙百世不拔之业。然恐天下后世之嗤之也,于是著书作文,阴窃陈、薛之绪言,显附永嘉之骥尾,以掩其邀福图利之迹,以欺天下、欺后世,天下后世之读其诗文者,见其议论宏博、体用兼赅,谓其居官必有善政。至于沧海横流,长鲸不靖,感时抚事,咨嗟涕泣,往复再三而不自已,则以为□□□屈原、贾生之伦,为之悲其遇而惜其不见用也。呜呼!其所自为者诚得矣!譬有人于此,其父累于婚丧,鬻其田产,而其子复从中盗之,既饶于财,乃遂自立门户,视其父子之忧劳焦思也如秦人视越人之瘠,且日举其视膳问寝之具文以号于众曰:我孝子也。善则归己,过则归亲,呜呼!吾谁欺?欺天乎?然彼不虞天下后世之不可欺,而唯虞乡人之发其覆。故常以其所自为者假托先哲,诱其后进,陷溺聪明英隽少年之士,使皆嗜利无耻而出其门下。故其坏风俗、丧廉耻,为世道人心之害,祸盖甚于洪水猛兽,而不第在闺阃也。伏愿坚持定见,勿为利害所惑,使巧伪者得售其欺,则此文不特有裨吾瑞之世道人心,其关于天下后世者诚非浅少也。
前日谆谆见谕,不惮下问,诚贤者虚怀乐善盛心。窃惟爝火之光何当日月,涓滴之流何与江河,第友道贵在切磋,智者岂无一失,刍荛之献,或亦吾兄所不弃也。
昨已命志源录副本,原稿谨奉左右。篇中替易处,祈与小岳并诸兄商之。此函可与小岳、小云观之,即藏诸箧笥中,俟弟盖棺后出以问世,或再加点定,附兄之文以传后之考古君子,庶有取焉尔。
相见在即,馀意不宣。
〔按〕据温州市图书馆藏原件誊录本(1957年手录)。《碑记》中“高明之家妇女喜与觋妪、斋尼相往还……日以其诡秘邪淫之术诱妇女入教……夫若辈之足以乱人闺阃也,学士、大夫有身受其毒而尚不自知者”等语,“学士、大夫”指孙锵鸣及其兄孙衣言,“不肖子衿”指孙衣言之子孙诒让,“方面之重”指孙衣言任江宁布政使,“永嘉”指永嘉学派。孙家立有佛堂,孙衣言析产时,孙诒让“与大房分田,每人得七百馀亩,额租十八万”。孙衣言“自提三百亩,祠堂尚有七八万谷”。足见金函所云“佛家”和“求田问舍”实有所指。看来陈虬后来和孙诒让之间矛盾极为尖锐应根源于此。金鸣昌,字稚莲,瑞安林垟人,廪生,著有《治平述略》等书,为求志社主要社员,因学事被革,改名晦,字韬甫。从此书激烈反对孙家的言论,可见陈虬和孙家的矛盾还不只是个人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