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史·晚清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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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国臆想集

太平兵法

太平天国领兵诸王,虽非宿将,而作战常合兵法。清军屡屡吃亏,口头上却不服输,总是说:“兵法战策,草野罕有。贼之诡计果何所依据?盖有二三黠贼,采稗官野史中军情,仿而行之,往往有效,遂宝为不传之秘诀。其取裁《三国演义》《水浒传》为尤多。我军堂堂正正,岂屑为之?”彼时正人君子瞧不起《三国演义》《水浒》,概归诸诲淫诲盗之列。胡林翼尝云:“一部《水浒》,教坏天下强有力而思不逞之民。”殆即此意。

不过,湘军中一线带兵的大将不这么看。譬如鲍超,他的军事训练正得益于此。弱冠时,他好听“说部所载云台、凌烟诸将相及郭汾阳(子仪)岳忠武(飞)事迹,时时招文士讲说,一入耳即识其词不忘,并悟彻当日成败得失之故”。此与太平军的兵法都“取裁《三国演义》《水浒传》”,如出一辙。

以胡林翼为代表的清代高官瞧不起《三国演义》《水浒》的兵法,其实是数典忘祖、大逆不道。要知道,清太祖努尔哈赤是《三国演义》《水浒》的忠实读者,且命人将《三国演义》译为满文,供臣下参习其中的文韬武略。即如袁崇焕之被戮,据说就是皇太极对《三国演义》中的离间计学以致用的结果。可见,满洲立国,《三国演义》之功莫可掩。而清国几被同样善学《三国演义》的太平军颠覆,若讲报应的话,则明人罗贯中编次《三国演义》,可视作胜国为新朝埋下的定时炸弹。

然而,太平军所向有功,则又必非毫无技艺者。经深入考察和分析,湘军情报人员终于搞清楚太平军的常训科目只有三项,而这三项就构成了太平军的核心竞争力。

其一曰“声”“万人大呼‘杀妖’”,其声震天,入耳惊心。

其一曰“色”“衣巾旗帜,一片红黄”,视觉刺激十分强烈。

其一曰“奔走”“以大旗数面各领一队,牵线急趋,以捷走不脱落为合式”。此处提及之“牵线”,是太平军最常用的行军列阵之法。一军之卒“肤相挨,足相蹑”,接续而行,队列中间以大旗数面,各领千余人。数万人行军,亦用此法,故常常“首尾蜿蜒二三十里”。清军侦探见辄丧胆,每报“贼军排列数十里”,其实不过是“一线单行”(大路亦用双行),并无旌旗蔽野的规模。“牵线”行军,纪律极严,“凡行走乱其列者,斩”;即体力不支欲稍息路旁者,其上司亦毫不留情“手刃之”。以故,数万人之伍,数十百里之途,亦能“鱼贯以进,斩然不紊”。行军途中,若遇敌军来袭,众卒唯视各队“大旗所往而奔赴之,无敢或后”,故能保持队形,临危不乱。

于是,仅凭“奔走”“声”“色”的技术,本应是乌合之众的太平军,居然成了劲旅。甚至在散处村馆民舍之时,一经下令,兵卒各觅队旗,实时成队,转瞬即由寄居之民变成肃杀之阵。对太平军的训练成果,湘军无可奈何;欲稍稍减弱这种民兵合一战法的威力,就只剩下烧民房这一条办法。胡林翼曾下令:“打仗之时”“派人先焚贼居”。“见屋即烧”“无论是民居,是贼馆”“凡大屋,尤须密烧”。也是无奈得很。

谜之女馆

太平天国有“女营”与“女馆”制度。战时设置女营,营中多为将士的家属,多做后勤工作,也偶有出战致捷的时候。平时设置女馆,将占领区内妇女收置一区,禁与男子往来,即丈夫、儿子、兄弟亦不许接触。天京城内的女馆,人数最多的时候有十万人。

执行女馆制度很严格,一般平民不必说,夫妻、母子犯了规,俱受杖责,甚至杀头。即使是太平天国的高官,犯规也要受罚。这是天王定下的“天条”,可想而知,犯了天条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据当时“陷贼”的士人说,有两位侯爵,因犯天条,俱获严谴。其一“系与其妻私通”,因此革职。天条高于法律,亦高于人情,所以才出现“与其妻私通”的奇葩罪行。另一位,是秋官丞相陈宗扬,偷至女馆“与其妻私会”,不知怎么想的,竟联合其妻将同馆的东殿女承宣官(东王杨秀清之妹),“用酒灌醉,将其奸淫”。案发,秀清“谎谓天父下凡,将陈宗扬夫妇杀害,又将其妹责二百板,以为虽系酒醉,究竟不应从也”。

立法这事,其实无所谓善法恶法,只要人人守法,无人枉法,禁止例外,则是法治。一旦有例外,则世界最美之法,也是恶法。对太平天国的女馆制度,若仅从违背人伦、虐待妇女去批评,实未挠到痒处,应该批评的是,天国之内,是否人人都遵守了“严别男行女行”的法律。事实是,有五个人不必遵守。

“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石(达开)、秦(日纲)等五逆,各该犯处均有妇女在内,或千百人,或百余人。”诸处王府的女性,“美丽粗恶皆有”,长得美的多是从湖南、湖北、安徽、江苏等处掳来的妇女,“恶者皆系广西真贼女眷,能于持刀拒敌,则为该犯等贴身女兵”。记录者于此或抱地域歧视,掳来的几乎都是美女,固然可信,然谓桂产皆系“恶者”,恐非事实。不过,关键问题不在地域攻击,而在不平等。“除此五逆以外,余贼虽伪官至丞相名目,不许有妇女同处,即母子亦必别居,违者即为犯天条,贼法当斩。”

试问,所谓天条就是不可丝毫违反的法律,那么,天王以下这五家是怎么回事,他们守的另有天条不成?以此,当日在天京城里的围观群众要问一个朴素的问题:“何以群贼肯甘心输服?此等贼理,殊不可解。”

很快就有了答案,女馆制度实行不到一年,即告废除。违背伦常固应为人唾弃,废除的根本原因可能还是另一种隐忧,即因此造成的不平等导致人心摇动,为敌所乘,适如围城中人所设想的:“倘有间谍者使之因此内讧,俾大兵得以乘机剿灭,亦殊快事。”

太平军里的“湘军”

以湘军为主力的清军战胜了太平天国,太平天国从最高领袖到骨干官兵多为广西人,以地域论,湘桂似为敌国,然而,有不少湖南人参加了太平军,为建都天京,抵抗清军,做了不小的贡献。譬如地道攻城,不论太平军攻破南京,还是湘军克复天京,都有湖南郴州人的功劳。郴州在清代已是著名矿区,有很多地道与爆破专家,太平军从广西入湖南,克郴州,就让很多矿工加入队伍。这些人在未来攻克武昌、南京诸名城时,开掘地道,填埋炸药,测算时间,布置引线,对于攻城的胜负,具有决定性作用。而湘军最终以地道轰塌天京城墙,工兵也几乎都是郴州人。

据忠王李秀成被俘后做的供述,太平军攻陷南京,并没有在此定都的计划,而是想“分军镇守江南,欲往河南,取河南为业”。当天王洪秀全与东王杨秀清在座船上讨论北伐,被一位“老年湖南水手”听到,他“大声扬言”,说不能去河南,因为“(黄)河水小而无粮,敌困不能救解”“河南虽是中州之地,足备稳险,其实不及江南”。今日既得南京,“有长江之险,又有舟只万千,又何必往河南”。而且,从古以来,“南京乃帝王之家,城高池深,民富足余,尚不立都,尔而往河南何也”?秀清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时他是太平天国的实际控制人,遂定下建都南京之计。

这位建议定都天京的水手是湖南人,而初期太平军水师的统帅也是湖南人。唐正才,湖南道州人,原是漕运粮船里的水手。咸丰二年(1852年)冬,太平军从南方一路杀过湖南,已克岳州,拟攻武昌,正需要熟悉水战的人才,正才遂以专家身份参加革命,被东王封为典水匠,职同将军。当时太平军先克汉阳,进攻武昌,江汉风波险阻,幸得正才指挥水手在长江搭建浮桥,横渡大军,才能顺利拿下武昌。

而自正才入职,组织船舶,训练水手,太平军始立水营。第二年正月,挥师下江南,“全军战斗员和非战斗员以及老人儿童共计五十万人,辎重无数,正才把这一个庞大队伍的运输工作迅速做好,艨艟万艘,帆帜如云,沿江直下,二月,就攻克南京。论功行赏,擢职同指挥。五月,封恩赏丞相。九月,升殿左五指挥”(罗尔纲《太平天国史》本传)。

正才在天京的官邸,位于“下关大王庙旁査盐卡内”“出入乘舆,早晚奏乐”。据见过他的人描述,正才“四十余岁,面黑有须,齿微露,外粗内诈,颇能笼络人心,各船水手船户多愿依附”。(按,以“外粗内诈”四字,形容当日主动参与太平军的人,真是生动而深刻。)太平天国固属“叛逆”,而又不尊孔子,因此,即有“甘心从逆”的读书人,亦不得其门而入,只能让没读过书(“粗”)而富有才能、不甘沦落(“诈”)的人进入队伍,横下心赌一把富贵。像正才这样的人并不少。譬如,其时有湖南安化人李汝昭,偷偷写了部《镜山野史》,说大清国“可恨者,君明臣不良,官贪民不安”“上下相蒙,理数应乱”“故一时变取(起)”“并出一班英伟文武全才,辅佐太平王,积草储粮,招军养马,收聚天下勇众,如蜂蚁从王”。评其文笔,也是一个“粗”字,然而敢对造反点赞,其“诈”可知。

正才的副手,水营木一正将军许斌升,也是湖南人,原是做木材生意的商人。二人管理水营,制造兵舰,既能圆满完成东王的命令,又能体恤下属的苦衷。譬如,正才曾外调至芜湖,督运木簰至天京,“为城中首逆营造房屋”,可想而知必能讨好领袖。而东王命将“下关江口内船户水手等有千余人”俱行造册登记,正才却隐匿大半,使实在不适合参战的人“不致调拨”,稍减征戍之苦。以此治军,上下相孚,战斗力自然大增。所以有曾经“陷贼”的士人向清廷建议,“如将唐逆先行擒获,贼之水营不难立破矣”(涤浮道人《金陵杂记》)。

天京城里还有一位湖南人,多方设法,庇护平民,令人感动。据谢介鹤《金陵癸甲纪事略》,湖南人周才大,任巡查,“性不好杀,见老而无依者辄怜之。请于老长毛贼,议立牌尾馆。残废使守馆,老病使扫街道拾字纸,亦不打仗。于是佯病入牌尾馆者又七八千人”。(按,所谓牌尾,大概指十六岁以下与五十岁以上男子及残病不能服兵役的人。)入馆后,由天国“逐日发米谷,每人三四两”,可算是乱世里勉强安身的处所。不过,后来“以周才大为贼首带赴安徽,此馆又难安身”。可见此馆之设,并非天国正规制度,几乎全赖才大的一片善心。才大又为女性难民设立掩埋馆,“为女馆中抬埋死尸,先葬于城内”,后来也“可以抬尸出城”“随又令馆中妇女自抬,遂有妇女藉抬尸逃窜。此端一开,妇女得生甚众”。以此,虽然写字还称他“周逆”,记事却要说才大所设诸馆,“皆城中难民难逃出城者不得已藉此藏身之计也”,显然是褒扬了。

而进入天国体制的湖南人,大致充任如下职位。如绣锦馆,“两湖贼有知画者,为伪绣锦。为之画旗、画伞、画轿衣,各贼首巢穴门扇墙壁,无一不画,登高上壁,勉为设色,笔墨遭难矣”。如诸王簿书,“系写贼文者”。如诸王典舆,“名为抬轿,亦可挑抬做工,贼目皆两广两湖”。如丞相检点指挥属下的“伪职书使,两湖人谓之头子”。如典天牢、监斩衙,“皆广西两湖残忍之贼为之”。又监造船舶,如监造金龙船总制、监造战船总制,这些职位几乎全是“湖广人为之”。而在天国建立之初,也有不甘被掳的湖南人,发动叛乱,“反戈杀贼”,不幸在铁匠馆密谋的时候,“立书歃血”,兼又痛饮,以至于喝得太嗨,被东王发觉,“执其书,按名悉杀之”。

据时人统计,在天京的湖南人,咸丰三四年间,男性最多时过万,最少时有三千人,女性先有四百人,后来不满三百人。除了江苏人与湖北人,天京城中人数最多的群体就是湖南人。这只是在京坐馆的统计,在外为天国征战的人数也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