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三 片刻任性的有趣
怒九是我多年的球友,我们曾经同时客居博士屯,又不幸支持同一支球队——国际米兰,于是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友谊,我去意大利的时候,还帮他拿到了萨队的签名。
因为喜欢舞文弄墨,怒九在球迷圈素有“文青”的称号。这年头,文青绝不是什么褒义词,它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向往魂归西藏因此不惜以污化肉体的方式净化心灵的“董小姐”,抑或和被恶毒地称为“文傻”的文科生联系起来,虽然本国培养出来的理科生,大部分思维之简单、思路之混乱绝不亚于他们的文科师兄弟。而且,若没有点副业,文青的下场大抵不妙——发狂、自杀、早逝或因发狂自杀而早逝……好在怒九是货真价实的理科生、经过名校严格训练的博士,毕业后很顺利地在美国找到了体面的工作,实现了别墅、豪车、二娃的美国梦标配。
如果仅此,怒九和我可能会像很多别的球友一样逐渐淡出各自的视线。毕竟,现世的追求诱人又累人,而我们也不再拥有青春这一奢侈品,责任随着入世程度的加深与日俱增。一个意大利球友曾经提醒我:“你知道在我们短短的对话中,你多次提到责任这个词吗?”我有些错愕,虽然一向清楚自己的政治立场,心里还是不免恨恨地想:“都不负责任难道要我们混成和PIGS一样吗?”当然,面对欧洲小左清新关切的表情,这话我也就善意地放在心里了。
只是不知为何,此后小左的话常常会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袭入心头,其打击竟一点不比国人视为天经地义的责任更轻。说起来,在探营国际米兰的时候,我也羡慕过意大利人男女老少齐追星、打发浮生一日闲的自在。这种对生命的举重若轻,往往会被刚刚从经济深渊爬出来的国人看成一种残忍的优越秀,是在和外国人打交道时难以克服的沉重负担。
殊不知老外看我们,也会有同样的文化隔阂。我的一个德国球友游览了一圈美国后得出结论:“我不喜欢中国人。”
我吓得几乎忽略了其背后的逻辑关系,毕竟,据我所知,我是他认识的唯一中国人,莫非是我令他不满?我少一个球友不要紧,如果给中国人的形象抹了黑,那可是大事。于是我怯生生地问:“那你一定是不喜欢我吧?”
“当然不是。你是我朋友。对不起。”他诚恳地说,“我指的是美国唐人街的中国人。他们像一群流水线上出来的木头人——衣着、表情、行为、举止,都没有特色,而且似乎只行动,不思想,无情绪。”
嗯,用唐人街的老移民做中国人的标本,让我这个新移民情何以堪!但是同为中国人,我又不能不苦口婆心地向他解释第一代移民在异国他乡漂泊求生如何不易,尤其是唐人街的手工劳作者,生存压力全面压倒生活情趣,无法再苛求他们展现丰富多彩的个人状态。
“要看到有趣的中国人,你得去中国啊!”我说。话甫一出口已觉画蛇添足,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他们谈起足球来可以和你一样头头是道;至少在大城市,年轻人已经紧跟欧美时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而且,也向往去世界杯赛场观看,不仅仅坐在电视机前……”
我越说越没有信心,因为实在不确定在雾霾、逼婚、高企的房价和更高企的成功期望等重重重压之下,中国人,即使是年轻人,还可以任性地有趣着。“好吧,至少你看,我不是很有趣吗?”
见我已经在用胡言乱语做最后的挣扎,他宽容地笑了:“那当然,你是我朋友。”
我彻底举手投降,虽然心中已有千万头南美神兽奔腾而过。
由此可见,当怒九邀请我参与翻译本书这一有趣的项目时我是多么高兴,虽然对足球战术我真是一窍不通,女球迷就是伪球迷的委婉语这一说法我从来都坦然承认。我为自己高兴,更为怒九高兴,因为这说明我依然拥有一个有趣的同伴,而且是在多年以后,大家都已不再年轻的时候。
译者开始翻译此书的时候没有出版的意愿;即便出版,本书能带来多少发行量也很难说——这不是一本成功者指点江山的成功学,也非帮你实现财务自由的发财学,更不会教你如何提高工作效率、玩转人际关系——基本上,我把那类书归为玄学,甚至对足球运动员和教练来说也没有多少战术指导意义。这只是一个有趣的作者在总结了足球百年战术史后写的一本有趣的书,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实际的利益,但只要你是球迷,哪怕是一个只看不踢的伪球迷,那你就一定会在书中找到令你血脉偾张的章节。怒九用第二章“华尔兹和探戈”来诱惑我这个阿迷,而真正令我心驰神往的是第十六章“三后卫回归”——这一章写到绝世天才马拉多纳在1986年世界杯上神一般的演出,把我带回29年前那个让我初坠足球情网的夏天:一个盖世英雄脚踩五彩祥云从天而降,举起了足球界的至高荣誉,从此我的人生被四年一次的等待分割……
一个残忍的事实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是那个盖世英雄,普通人卑微而充满偶然的人生对世界不构成任何意义,但如果我们有趣过,至少在当时当地实现了对自身的意义。这种任性的有趣有时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代价,却绝对需要停下脚步,走出人流,并对世人诧异的目光转过身去。或许我们并不真的吝于经济上的代价,却怯于付出精神上的代价。便是有趣如怒九,也要半开玩笑地说:“翻译这本书的根源是中年危机。”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只能说:让这种中年危机来得更猛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