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瑙河流派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胡戈·迈斯尔的神奇之队横空出世。奥地利足球在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呈上升势头,首届中欧杯于1927年开幕,虽然开局不利,但他们最后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当时的参赛队包括瑞士、意大利、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漫长赛程持续了两年半。前四场奥地利队输了三场,然后5-1痛扁匈牙利队,3-0大胜最后的冠军意大利队,最后以一分之差屈居亚军。竞技场咖啡馆的人们不满意,而且激烈地争论要不要上辛德拉尔,这是一位几乎全靠头脑的天才前锋,所效力的维也纳奥地利队跟犹太中产阶层关系非常密切。
辛德拉尔是个球风新颖的中锋,身材纤细到绰号叫“纸人”。他是弱不禁风的天才,这一气质吸引了作家的目光,他们将辛德拉尔的创造力比作自己的创作才华:对时机和剧情感觉极好,既会精心谋划,又能自发随兴。在1978年发行的文集《约莱施姨妈的继承人》中,卓越的咖啡馆作家托尔贝格这样描写辛德拉尔:“他天生就有层出不穷的花招和奇思妙想,变化之多令人难以置信,他会使出什么样的踢法,别人永远捉摸不定。他没有体系,更不用说套路,他就是有——天赋。”
可胡戈·迈斯尔疑虑重重,早在1926年,他就让23岁的辛德拉尔首次在国家队亮相,但是,尽管充当了新理念的先锋,他在内心深处仍是个保守派,在战术方面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追溯到为怀旧而努力,他想重现1905年到访奥地利的流浪者队的球风,自己始终坚持绣花织网般的短传风格,忽视三后卫的出现,抱守中锋应崇尚体格的观念,也就是乌里迪尔那样的大个子。
乌里迪尔和辛德拉尔都出自摩拉维亚移民家庭,都在维也纳郊区长大成人,都成为社会名流(跟乌里迪尔一样,辛德拉尔在一部电影中扮演过自己,除了踢球的收入,他还有为手表和日用品做广告的外快),其他方面就鲜有共同点了。如托尔贝格所说:“他们只能在名气、技术、创造力和球技方面作比较,简而言之,他们在文化方面互不相同,好比坦克与饼干。”
最后在1931年,迈斯尔终于顶不住压力了,转而启用辛德拉尔做主力。效果好得出奇,当年5月16日,奥地利队5-0横扫苏格兰队。就在两年半之前,苏格兰队还上演了5-1大胜英格兰的温布利奇迹,此时他们发现自己在谋略上完败了,奥地利队的踢法跟他们一样,但超越了他们。诚然,苏格兰队中有七人是首次亮相,而且一个来自凯尔特人和流浪者的球员都没有,开场不久便折损了受伤的利德尔,还有,上半场临近结束时麦克纳伯的脑袋挨了一下,此后他就基本成了看客,但《邮报》毫不怀疑自己的亲眼所见,大呼“比我们强多了!”“没有任何借口。”苏格兰队只有门将约翰·杰克逊表现英勇,靠了他本队才没有更丢人现眼。
就在两天前,英格兰队在巴黎2-5惨败给法国队,这一周成了一道分水岭,此刻已无法否认:英国足球已经被其他地区赶上了(这不是说英国报纸和足球圈的头头以后就不否认了)。《工人报》的笔触完全领悟出此时的心境:“苏格兰象征着我们心目中的理想足球,如今看着它衰落了,也许如挽歌般感伤,但就在昨天,我们见证了一次源自真正美感的胜利,这更令人振奋。功臣是这十一名球员、十一个职业运动员(当然了,生活中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而归根到底,这是在向维也纳的美感、想象力和激情致敬。”
对神奇之队来说,故事刚刚开始。他们采用传统的235阵型,球风优雅的施米施蒂克担当进攻型中前卫,离经叛道的中锋踢法令这个体系非常灵活,为此有了“多瑙河漩涡”之称——接下来的11场比赛,他们9胜2平进44球,捧起第二届中欧杯。咖啡馆一片欢腾:他们的做法成功了,主要功臣是辛德拉尔,在他们自我浪漫化的眼光中,这位球星是从咖啡馆里孕育出来的。后来剧评家阿尔弗雷德·波尔加为《每日巴黎人报》执笔了辛德拉尔的讣告:“他踢球如同象棋大师弈棋:思想浩瀚博大,提前筹划自己的行动和对手的反击,总是能从所有方案中选出最有望建功的那个。”引人注目的是,这篇文章将多种基本主题汇集到了一起。
在刻画1920年代的乌拉圭足球时,作家加莱亚诺也用过下棋的比喻,后来泽连佐夫又将其用于描述洛巴诺夫斯基执教的基辅迪纳摩。辛德拉尔的球风明显受到霍根的影响,后者矢志不渝地追求快速控球。波尔加接着写道:“论卸球停球,他是一台无与伦比的捕兽夹;论出人意料的突然反击,他是娴熟老练的高手。他层出不穷地构思出虚晃一枪的花样,先用假动作令对手失去抵抗能力,真正杀招随之而来,在电光火石之间,用高超技艺巧妙地戏弄对手。”
最引人注目的是,辛德拉尔优先体现出进化生物学家古尔德的一个见解——“卓越的通用性”。古尔德写道:“运动与传统学术行为在风格和内涵方面都有不同,我不否认,但如果认为运动是依靠兽类直觉,那就肯定错了……最伟大运动员实现的成就,不仅仅是靠老天给的体格……纵观运动场上的优异表现,有一项品质最迷人也最无可否认,即他们的头脑是怎么控制某些核心技能的,因为不可能是通过深思熟虑:有意识地决策是一个逐一思考的过程,而完成动作所要求的时间,用于思考的话完全不够。”
波尔加谈及辛德拉尔:“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的腿具有智力,跑动时,许多卓越和出人意料之举出现在他的双腿上。辛德拉尔射出的球飞进球网,跟剧情最后的点睛之笔一样,是有望让观众理解和欣赏整个故事情节的结局,是所象征的(那种足球风格)在加冕王冠。”
接下来的1932年12月,神奇之队迎来了最大考验:对阵英格兰队。这个对手不是世界最强,远远不是,但凭借在足球发展过程中做出的贡献,受全世界的尊敬,而且还保持着主场对外国球队不败的光荣纪录。西班牙队曾让他们暴露出弱点,1929年在马德里取胜,但两年后便遭到狠狠报复,在海布里被1-7痛扁。击败苏格兰队是鼓舞人心的一战,许多奥地利人兴致勃勃、充满期待,可一向悲观的迈斯尔有些担心,于是向老友兼良师的霍根求助。
1921年,对在英格兰的前景不再抱希望的霍根来到瑞士,先在伯尔尼青年人执教三年,然后去了洛桑竞技。离开洛桑后,他重返布达佩斯,又成为MTK的教练,此时俱乐部名字已经变成匈牙利FC。再往后他去了德国担任德国足协的顾问,还执教德累斯顿俱乐部,主要是传播那种讲究技术的风格,正是拜这一球风所赐,大陆足球很快超越了英国足球。霍根在德累斯顿的弟子中就有后来的一代名帅舍恩,舍恩先是担任赫贝格的助手,随西德队夺得1954年世界杯,20年后以主教练的身份再度加冕这项桂冠。
起初霍根受到怀疑,很多当地教练抱怨他的德语不流利,德国足协请霍根开一次不用翻译的讲座,作为给自己正名的机会。开场糟透了,霍根的言行举止有些粗心,像个“语言教授,不像足球大师”,而且越来越蹩脚。为了强调头脑在足球里有多重要,他告诉听众说足球不仅仅靠身体,还需要靠“committee”,结果众人一脸困惑。面对哄堂嘲笑,霍根要求暂停十分钟,起身离开讲台,回来时身穿博尔顿流浪者球衣。他脱下鞋袜,告诉听众,德国球员中踢球动作不正确的占了四分之三,然后光着右脚将球射出,命中15码外的一块木板,球弹回身边时,他强调两脚都能踢球的作用,又轰出一脚,这回用的是左脚,而且将木板劈成两半,就这样证明了自己的观点。霍根开始到各地巡回演讲,仅一个月时间,德累斯顿地区就有5 000名球员得到了他的言传身教。1974年霍根去世的时候,西德足协秘书长帕斯拉克致信霍根之子弗兰克,称赞他的父亲是现代德国足球的缔造者。
后来,政治局势令霍根感到不安,于是离开德国前往巴黎。德国当局规定带到境外的现金不能超过一定数额,所以启程前他把积蓄缝在了灯笼裤里。他在巴黎遇到了问题:队伍里球星云集,纪律难以维持,于是他回到洛桑执教,但同样不如意。洛桑竞技俱乐部主席认为,错失进球机会的球员应该交罚款,霍根这种做法一直无法接受,迈斯尔发出召唤时,他正渴望新的挑战,就这样来到了奥地利。
需要说明的是,奥地利足球正需要他,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他们的天才需要来自外界的认可。在伦敦跟英格兰队交手前两周,奥地利队跟一支拼凑出来的维也纳球队踢了一场,费力地2-1取胜,身体不适的辛德拉尔远没有达到最佳状态。很明显,紧张是个大问题,而且福格尔和克施魏德尔的身体状况让人担心。尽管如此,奥地利人仍非常兴奋。人们聚集在维也纳英雄广场,收听三个扬声器接力传过来的现场解说,为了关注这场比赛,国会财政委员会还推迟了一个会议。
神奇之队开局不顺,踢了26分钟后,布莱克浦前锋吉米·汉普森两度建功,英格兰队2-0领先。下半场第6分钟,奥地利队扳回一球,辛德拉尔和沙尔的配合帮助齐施克破门得分,瑙施还踉踉跄跄地击中门柱,然后英格兰队缓过劲了,埃里克·霍顿的任意球打在躲避不及的沙尔身上,越过门将希登飞进球门。凭借完美无缺的控球和冷静的临门一脚,辛德拉尔将比分扳成2-3,不过转眼之间,克鲁克斯的远射又让英格兰队掌控了局面。奥地利队习惯一丢掉球权就退守到球的后面,这种做法让英格兰队很是困惑。奥地利又开始占据主动,细腻短传如同织网,可是欠缺致命一击的弱点断送了他们。终场前5分钟,齐舍克利用角球机会攻入一球,可惜为时已晚。奥地利队最后3-4告负,但精彩表现激发出了人们的兴趣。《每日邮报》称之为“天启”,《泰晤士报》将“道义上的胜利”授予奥地利队,还热情称颂他们的“传球技艺”。
两年后,在海布里球场,一支打着维也纳代表队旗号的奥地利队跟阿森纳交手——当时国际足联不赞成俱乐部队跟国家队踢比赛。此役奥地利队2-4告负,引发了罗兰·艾伦在《标准晚报》上的评论:“看起来不错,看起来不错:当奥地利人学会了怎么把全部聪明才智转化成真正管用的东西时……当他们谋划赢球的能耐像自己的控球本领一样高的时候,他们会让所有人坐起身来打起精神。”不祥之兆显露出来了,但在英格兰没人能看出。
这两场比赛反而被当成证据,说大陆球队在前场缺乏致命一击的陈词滥调底气更足了。用这一老套眼光来打量奥地利队,倒是能反映出一些真相,但遮掩住了全貌,导致忽略了神奇之队的控球要义,偏偏迈斯尔的谈吐习惯带有理想主义措辞,这更于事无补:“对我们中欧人来说,从一种审美角度来看,英国职业球员的进攻相当差劲。那种踢法将破门得分的活儿专门分配给中锋和边路球员,派给内锋的任务则是衔接攻击手和后卫,与其说是进攻球员,不如说更像前卫……中锋在我们欧洲大陆是领军人物,因为他技术高超、战术睿智,英格兰足球则限定他的行动,局限为专门利用对方后卫的失误。”
不过,迈斯尔称赞了英式足球的速度,表示这个特点让自己的球员“摸不着头脑、找不着北”,说“尽管他们的传球又高又快,还不够精确,但英国球员能用罕见的力量和快速的进攻来弥补”。一条为人熟知的分界线画出来了:英格兰硬朗、体格好;大陆讲究技术、有耐心,没准还缺德。
最后在1936年5月的维也纳,迈斯尔无比渴望的一幕成真了,奥地利队终于战胜英格兰队。赛前迈斯尔向霍根介绍自己的队伍时,后者询问两个内锋的体能情况,迈斯尔说打算开场20分钟内获得领先,这是关键一步,剩余时间要保住领先优势。他做对了。辛德拉尔一次又一次将中后卫巴克吸引出自己的位置——预示了17年后哈里·约翰斯通对抗希代古提时的痛苦不堪,不一会儿,英格兰队就已两球落后,下半场开始后不久,他们由卡姆塞尔扳回一球,但是,尽管头戴圆顶礼帽的迈斯尔在场边紧张不安,奥地利队仍明显胜出一筹。克雷斯顿承认:“我们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天儿太热了。”高温下疯狂冲刺撑不了多久,控球成了优先选择,一遇到这种情况,英国球队从未成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