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子:有关荣誉的对话(2)
那个叫王老五的人赖着脸说:“这不是屋前屋后还有些庄稼没收吗?齐组长,我们土里刨食的人,不比得你们吃商品粮的……”
齐云皱了眉头,点着王老五凑过来的鼻尖,一字一顿说:“王老五!国家的钱也不是拿枪拿炮抢来的!饭吃饱了要晓得放碗,撑死了没人管的。限你两天之内从这里消失,不然,老子亲自开台挖挖机来给你推了,信不信?趁我现在心情好,搬了东西滚回土门安置点。我让工地格外再给你五吨水泥十吨沙,赶快把房子盖起来过年。行不?你要说半个不字,我立马走!”
王老五鸡啄米似的直点头,说:“好好好。不用两天,擦黑你来看,我还在这里,你把我连同房子埋了。”齐云发动车要走,王老五紧赶几步说:“齐组长,十吨水泥行不?”话音未落,悍马猛地一拱,轮子卷起的泥浆溅向王老五,王老五顿时成了个泥人。悍马骄横地奔跑在毛坯路上,耳边是车体颤抖的撕裂和风鸣声,宽大的车胎和石子挤压的唰唰声不绝于耳。齐云朗声说:“基层就这样,什么事都得过打过揉,你们刑警队,针尖大一个眼儿,上纲上线了就是鸡蛋大一个窟窿。”
“你在暗示殷勇这事么?”我盯了眼齐云问。齐云反问:“不是么?”我侧脸说:“你既然提起了,我们说说这事怎样?”
齐云举了举手说:“等一下,我处理点私事再说。”悍马戛然停下,前面是一个偌大的碎石场。工地上人来车往,很是火热。齐云自顾下车往一排工棚走去,又过了一阵,几个工人毕恭毕敬把齐云送了出来。上了车,齐云轻描淡写说:“我自己开的石场。殷勇这事出了以后,我不再积极,两年下来我被免了职务,差点连饭碗也砸了。因祸得福,我被安排到了这里。我这人毛病多,但自我感觉有特点:脑子灵活,有经济头脑,人缘好。我八方筹钱搞了这个石场,高速路需要这个。等高速路修完,我也就盆满钵满了。不过,我工作不赖,人家搁不平拣不顺的事我齐云能。冲这点,施工方高兴呀!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拖工期。工期就是金钱,就是他们的老命。我恰好解决了他们的问题。他们一高兴,拔根毛也比我们这些小警察的腰杆子粗啊。”
我微微一哂,说:“看得出来,你过得很滋润。”
“不管怎样!日子总还要一天天过吧?! ”齐云点了支烟,苦笑道,“说说看!燕小七的话你信几分?”
“说实在,凭感觉我有六七分相信。”我望望齐云,认真说,“如果没这六七分,我不会来找你。坦率说,于情于理也轮不上我来问你的!”
“看来你和殷老辈子一样,老狗盘上肉摊子了。”齐云重重地咽了口口水,说,“换几年前,我不会给你说这个天大的秘密,现在无所谓了。我已经想好出路,不出半年我会自己炒了自己的鱿鱼……那天是我在开车,燕小七掏出手枪时,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逃跑!说实在,我们当时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燕小七开了枪,我开得更快了!慌乱中车子向悬崖冲去……我跳了车,殷勇没来得及跳车……燕小七撒了谎,他没杀殷勇……”
“可不可以这么说,逃跑或许不是殷勇的想法呢?”我盯着齐云的眼,好一阵又问,“或者这么说,在燕小七的枪口下是你这个曾经的功臣先畏惧了,事后还编出天大的谎话让殷勇替你受过?让殷老前辈和他孙子现在还在蒙羞?”
齐云哼了声,问:“大师兄!你当过二十多年的刑警,你有过被人用枪指着脑袋的感觉吗?如果有,你想到过无谓的牺牲吗?”
我一字一顿说:“我没有这样的经历。如果有,我决不会选择丢下同伴选择退却,更不会让人当我的面枪杀了自己的战友自己的同事,而自己选择贪生怕死,还用弥天大谎掩盖自己的懦弱和胆怯!”“这么说,你是一定要相信燕小七的鬼话而不相信我的话啰?”齐云狠狠地拍了下方向盘,气咻咻说,“如果你这样说,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作为红卫山的同门师兄弟,我真怀疑你大老远的来,有什么别的企图了!”
“你错了!我没有任何企图,也不会糊涂到让燕小七牵着鼻子走的地步。”我淡淡说,“如果果真如燕小七对我说的那样,同为红卫山人,你应该还殷勇一个公道。如果他是壮烈牺牲的,和你一样,红卫山的英模墙上应该刻上殷勇的名字!你我都知道,警察的荣誉比生命还重要!我说的是有时候……”
“够了!老朱!别拿红卫山说事行不?”齐云突然涨红了脸,挥挥手嚷嚷道,“我他妈早不是啥红卫山人了!你对一个想脱了这身‘老虎皮’的人说这些无用的话有意义吗?再说,柳水没管的事你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管啥闲事?”话没说完,悍马怒吼一声,朝来的方向狂奔回去。
傍晚,我在县城边寻了家小宾馆住下。天边烧起漫天的红霞,大街小巷红光灿烂,白天让齐云搞得灰溜溜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我到路边一家超市买了点东西拎在手上,招手上了辆电麻木。说了去处,电麻木一路突突地驶出城区,沿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逶迤而行。眼见路边有“柳水公墓2公里”的路牌,电麻木停了下来。付了钱,一路问到殷老特派的住处时,天已黑尽。
推开门,是一处老式的小四合院。天井里放了矮桌矮凳,扯了个台灯放上面。老汉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橄榄绿警服,捧了本书凑在台灯前眯缝着眼看,殷勇的儿子坐一边昏暗处,手拿画笔在速写本上呼呼画着。我不好打搅,便放了东西,四下看看。旁边就是堂屋,正中放了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挂了些古旧的照片和炭精画像,一侧侧位有殷勇的遗像,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打量着我。我一阵激灵,慌忙收回眼光,重新看爷孙俩做功课。一会儿,殷勇儿子收拾了本子,瞟我一眼进屋里去了。这小子早不是当年那个“鼻涕虫”,修长的身板笔挺笔挺的,嘴上已经有了淡淡的茸毛了。老汉扯了根凳子过来,挨我坐了,喃喃道:“我认识你,当年在殡仪馆见过。好像是重庆警察吧?”“是的!也算殷勇的哥子师兄吧!”我说。
老汉嗯了声:“那就是红卫山下来的学生了!这几年,来看殷勇最多的就是红卫山的同学了。”“我来迟了!老前辈!”我抱歉地说,“我在柳水办事,想着该来看看您的。”
“谢谢你!”老汉认真看看我,叹口气说,“这下好了!燕小七抓了!我爷俩也该带着勇儿回竹溪啦!小齐在竹溪找了块好地,勇儿该入土为安了。”
“小齐?”我狐疑着问,“齐云么?”
“是的!”老汉拍拍我手背,欣慰道,“这么多年,全靠小齐替我爷孙俩打点一切!燕小七能最终栽在柳水也是小齐长期经营得手的一条线索。老汉我知足了。小伙子!感谢你来看我看殷勇,回到竹溪,这一页就彻底翻过去了。”
一丝愧疚掠过我心头,我不自觉地欠起身子,嗫嚅道:“那我就放心了!我该回去了。”
老汉并不挽留,走到门口,老汉和我握手告别。待要松手时,老汉突然重又握紧了我的手,动情道:“小伙子!我留在柳水,除了给勇儿讨个说法,重要的也是我想替勇儿完成他没能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常言说:‘日久他乡为故乡!’几年下来,我也喜欢上了柳水,把自己当半个柳水人了!亲不亲故乡人,我不好让小齐让柳水警察的荣誉让勇儿的死给毁了……所以,燕小七被抓后,我没去过问审讯的情况……和勇儿有关的所有人不都付出了代价么?小齐,这几年过得也很乱,不是吗?”说到最后,老汉的眼里闪出星芒一般的光点。
“谢谢老前辈!我知道了!”我也重重地回握住老汉的手,哽咽道,“您多保重!”
步出门上了公路,这才发现路上人车稀少。想想也没多远的路,便信步往县城方向走去。渐渐地,河边弥漫起夜雾,雾气越来越浓。走出几里路,后面射来一束车灯,听声音是台大功率摩托车。我往路边靠了靠,微微侧身往后面扫了几扫。车越开越近,几乎能看见摩托车手头盔后面的眼睛了。摩托车没有减速的意思,雪白的车灯直射我眼睛,我忙拿手护住眼睛,那辆摩托车一轰油门,加速向我直冲过来。“不好!”我头皮一麻,斜身向路边一跃。摩托车呼啸着擦身而过,凉风呼地卷进我脖子里,背心顿时凉了。不及起身,那辆摩托一个急刹,掉转车头又冲了过来。我的右手本能地向腰间摸去,那儿并没有手枪,手枪留在佛山了。摩托车转眼间冲到眼前,我忙就地一滚,守门员一样向前一跃,跌落到路基上,待要起身还击时,摩托车却呼啸着跑开了……我站起身,摁住火辣辣的肩膀,牛一样大口大口喘气。四周漆黑一片,潮乎乎的空气钻进鼻子,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一股恶气直冲脑门,忍不住想怒骂几句。正愤愤间,前面两道车灯蓦地射了过来。那辆悍马张扬地停在不远处。齐云嘴里叼着烟,看也不看打开车门。
我顿了顿,一咬牙,几步上前上了车。恨恨道:“齐云,你这演的又是哪一出戏呢?”
“抽支烟压压惊吧!”齐云看也不看递过万宝路,这次我没有拒绝。待我点上烟后,齐云吐掉嘴里的口香糖,冷冰冰道:“刚才你是不是觉得很恐怖,很无助,脑子里一片空白是不是?什么英雄啊烈士啊奖章啊通通都来不及想是不是?只剩下身体的本能对不?毛主席说得好哇!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如何,得亲口尝一尝啊!”
我忍住怒火,瞪了齐云一眼说:“你是在让我体验被人用枪顶住脑袋的感觉是吗?遗憾的是,我还是下午那种回答!”
齐云冷笑说:“师兄!其实在柳水我和你有过几回交集,终归我没和你交上朋友。知道为什么吗?案情通报会上第一眼见你我就不喜欢,为啥?因为你和很多上了点年岁有些作为的师兄一个德行!看上去不真实,太做作,仿佛所有人就你们专业就你们敬业就你们正直。让人生厌!可我在红卫山读书的时候是把你们这样的学长大师兄当神一样看的。现在想来真是幼稚,真是可笑!”
我揶揄道:“齐云,你还好意思说你是红卫山弟子?你还算红卫山弟子么?”
“师兄,留点口水养精神吧!殷老伯应该给你说起过我吧?”齐云突然咧嘴嚯嚯一笑问道。不待我回答,他侧脸又问:“你有多少年没上红卫山了?”
“说来真是不凑巧,我有差不多二十年没回去了。”我认真答道。
“‘久有凌云志,重上红卫山!’这儿有条近道可以直插成渝高速。不待天亮,我们可以重回红卫山!”齐云往嘴里再塞了两块绿箭,载着我们的悍马低吼一声,车灯箭一般射进漆黑的夜幕中去了……
天麻麻亮,悍马驶进了华灯闪闪的泸州市。齐云轻车熟路在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闹市中寻到了四川省警官高等专科学校。我一脸惶惑,云里雾里找不着北。反复问了齐云,仍然不相信眼前这片水泥森林会是我魂牵梦绕的红卫山。
“师兄,你不要刻舟求剑,这儿早他妈不见山也不是山了。这儿是泸州市的江阳区,你要问红卫山,有人会把你当外星人!”齐云哐当一声甩上车门,讥诮道。他随手从车上扯下件运动衫扔给我,趁我换衣服的当口,去到大门口。他和门口站岗的两个身着学员制服的同学比画了几下,两个学员便朝我们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一个多小时后,带着满满的遗憾和失落,我和齐云信步来到英模墙下。几个从红卫山走出去光荣牺牲了的烈士和公安部一二级英模浮雕旁镌刻着一排排功臣名单。姚建云、曾福兴、刘武、范洪友……齐云和几个人的名字列在一角,让几片肥硕翠绿的龟背竹叶子不经意地覆盖着。“想当年,我们听从一个共同的召唤集结在红卫山上,共同在一面旗帜下宣誓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谁会想到有人会留在这面冰冷的青石墙上,有人会早早倒在敌人的刀枪下,有人也早早倒在敌人的糖衣炮弹下呢。”我还在梦游般自言自语时,齐云几步过去,拂开龟背竹,从嘴里掏出口香糖,猛一下摁到了自己的名字上。
我和齐云沿着两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红叶石楠和龙爪槐挟就的甬道往大门走去,间或有几棵高高大大的桉树挺立其间,枝叶繁茂、浓荫遮天。一丝悲凉游丝般爬上我的胸臆,这片高地上也只有这些桉树依稀还是二十年前的旧模样了!手抚桉树温润的树皮,喉咙也痒痒的了……突然,一缕阳光钻出云层,穿过桉树叶密密匝匝的空罅突兀射到我和齐云的脸上,我俩都给吓了一跳。
“燕小七说的没错!”齐云斜了我一眼,喃喃道,“燕小七逃走后,我把殷勇抱上车,他鲜红温暖的血沾满了我的双手……我疯了一般往沟外开,心里盘算着该怎样报告刚才发生的那一切。突然,车身一颠,车头向悬崖下冲去……我本能地跳下车,顺着崖坡滚了下去……当我苏醒过来,看着山下燃烧的车,我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们不说这事了,好么?”我不落忍,拍了拍齐云的手臂,感觉一阵冰凉。我颤声说:“燕小七一死,死无对证了!”
“不!”齐云点上一支烟,重浊道,“我没记错!燕小七射进殷勇胸膛的那颗子弹没有穿透,应该留在他的胸膛他的骨灰里了……那颗子弹可以帮他找回属于他的荣誉!像你说的那样,他的名字应该回到红卫山回到这面墙上!”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天何苦呢?”我望着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灰灰地问。
“在这里,在红卫山,我不想说假话!我已经迷失太久,只有红卫山能唤回我的灵魂!你呢?难道你没想起什么吗?”齐云同样迷茫地望着远方,淡淡地问。
“是啊!红卫山让我想起了什么?我又找回了什么呢?”我梦呓般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