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抗美穿一身洗得褪色的旧军装,呈跨步站立的标准军姿站在三十几个知青面前,自我介绍说:“我叫罗抗美......”话音刚落,知青的队列中便发出一阵阵嘲弄的嬉笑声。
抗美注意到只有队列前的一名女知青没有笑,梳着两只羊角辫,秀气的瓜子脸冷若冰霜,听到他那个少有的女性化的名字没有任何反应。这可是稀奇的事儿,他径直走过去问道:“你为啥不笑?”
女知青反问:“我为什么要笑?”
抗美来了兴致:“叫啥?”
女知青白了抗美一眼:“叫啥是什么意思?”
抗美知道这是故意嘲笑自己说话土气,心想干上几天农活看你还能不能傲得起来,便不动声色地说:“姓名。”
女知青把脸扭向一边,极不情愿地回答:“宁静。”
抗美瞅了宁静一眼回到队列前,依旧跨步站立,冒着寒气的目光扫视着知青们说:“我出生刚满月,我二叔为了掩护战友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我爸妈给我起了抗美这个名字来纪念我二叔。抗美的美,不是臭美的美,是美帝国主义的美,你们觉得好笑吗?”
突然断喝了一声,知青队列里一下子安静了。抗美继续说道:“我参军的部队正是我二叔生前所在英雄部队的战备团,战备团你们了解吗?战备团是时刻准备着牺牲时刻准备着上战场,一旦发生战争要第一个冲上去的部队,每名战士侦察格斗拼刺射击都样样精通。我听说你们当中有些人想在青年点里立棍儿,偷鸡摸狗祸祸老百姓,欺男霸女搞得青年点里乌烟瘴气。从今天开始我住进青年点,我奉劝那些人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否则我让他尝尝解放军战备团战士钢拳铁腿的厉害。”
知青们鼓起掌来。抗美留意到,那个叫宁静的女知青虽然没笑,巴掌拍得也不响,但那双文静的大眼睛似乎明亮了许多。
几天繁重的体里劳动下来,几名女知青手掌都磨出了水泡,宁静最为严重,两只手掌几乎没有一处好地方,血呼淋啦的,抗美带她们到村卫生所找姐姐给处置一下。燕子一边给几个女知青上药包扎一边对抗美说:“她们还是小姑娘,你不能一上来就让她们干重体力活。”
抗美说:“当初咱妈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燕子朝抗美使了个眼色,制止他别再说下去,防止不小心说秃噜了嘴。包扎好了,燕子看几个女知青身体单薄细皮嫩肉,便替她们跟抗美说情:“你让她们几个休息几天,养好了伤再说。”
女知青们借机说这疼那痒的,抗美只好答应姐姐的请求。抗美和女知青们走后不久,长河拿着一张旧报纸兴冲冲地走进来,压低了嗓音对燕子说:“特大新闻!”
这是一张去年国亲节期间发行的人民日报,是长河在校长办公室偶然看到的,头版头题赫然印着《中日联合声明》。整张报纸只报道了一件事:日本内阁总理大臣田中角荣访华,中日两国邦交正常化。燕子仔仔细细地阅读着报纸,忧虑的目光凝滞在“进一步发展两国间的关系和扩大人员往来......”的条款文字上。
这是一张过期近半年的旧报纸,姑姑姑父应该早就看到了,之所以没有告知家里任何人,足以说明这个消息是一个重磅炸弹,会对妈妈产生不可预知的影响,会给家里带来难以预料的剧烈震荡。中日建交意味着日本不再是敌对国,意味着妈妈是国际友人,只要条件成熟随时随地都会重回日本。中日两国怎么可能建交?难道过去的历史和仇恨能一笔勾销?
燕子气愤地毫不犹豫地撕碎报纸,用火柴点燃烧成灰,决不能让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在家常式的母女对话中,妈妈关于日本的描述极具诱惑力,令人心向往之。跟爸爸生活了二十多年,养育了四个子女,已经当上姥姥的妈妈,精神世界并没有彻底中国化,至今还潜伏着一种可怕的令人生畏的力量。
全家老少、甚至婆婆和长河都被妈妈持之以恒、潜移默化地养成常洗澡讲卫生、衣服不干净不出门的生活习惯,便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明,更不要说那些隐藏在妈妈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和动机。如果不是亲生闺女,她真的难以相信建国以来那么多次的运动和思想改造,都没能触及到妈妈的灵魂深处。
如果妈妈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主动跟日本方面取得联系,她难以推测妈妈会走到哪一步;如果日本方面来人寻找妈妈,她不敢确定妈妈会不会像只迷失家园的鸿雁,抛弃所有的羁绊和束缚义无反顾地飞回日本。她提醒长河说:“再有类似的消息和报道不议论不传播,更不能把报纸带回家里,要严密地封锁消息。”
长河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和用意,可这样做对你妈妈是不是太残忍和不公平?”
燕子果断地说:“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骨肉分离,我不希望看到那样的人间悲剧在我家里发生。”
因为燕子是抗美的姐姐,因为燕子有文化富有同情心、说话轻柔待人热情友善,女知青们把燕子当成了好朋友,空闲的时候经常来卫生所聚会,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有时还跟着燕子到她家里去玩。后来,燕子和长河的故事在女知青们中传开,宁静深深敬佩燕子勇于抛弃现实观念追寻爱情,把燕子当成最可信任的好姐妹,敢于向燕子倾诉内心的痛苦和挣扎。
这天,宁静一个人来到卫生所,见没有外人,神情庄重地对燕子说:“燕子姐,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燕子笑道:“啥事呀?看你这一脸的严肃劲儿。”
宁静嗫嚅着微微羞红了脸说:“我想扎根农村,我喜欢你弟弟抗美,又怕你父母嫌我。”
燕子吃了一惊,一时默然不语。抗美复员后,上门提亲的不断,妈妈一个没看中,好像谁都配不上她儿子似的。她劝妈妈不要太挑剔,她希望弟弟能尽快娶妻生子。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她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可外孙子外孙女分量远远不够,亲孙子才会成为坠在鸿雁翅膀上最沉最重的秤砣。
宁静是大城市来的知识青年,身材苗条相貌文静清秀,不怕吃苦表现积极,妈妈应该满意吧。二十多年前,爸爸用善良和同情征服了一个日本女人,今天她要用亲情拴住这个日本女人的野心,除此之外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毫不惊诧自己暗地里用日本女人来称呼妈妈,难道妈妈不是野田樱子和罗英的矛盾统一体吗?她敏感地预料到未来几年家中必有大事发生,防患于未然总比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好。此时如果宁静能加入到家中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一定会如一支奇兵发挥出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
见燕子一直静默着,宁静略显不安地问:“燕子姐,不会是你也嫌弃我吧?”
燕子凝住心神,拉着宁静的手推心置腹地说:“扎根农村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有许多你意想不到的困难需要克服,事关你的前途和终身,你可得认真仔细地想好了。”
宁静语气坚定地说:“我想好了,扎根农村不能只喊喊口号,我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落实到具体行动上。”
宁静的父母都是外国语学院的教授,城里没有家了,她受够了排挤和歧视,毅然决然地主动申请上山下乡。到了青年点,几个品行不端的男知青经常骚扰她,明目张胆地要跟她谈恋爱,威逼利诱让她苦不堪言度日如年。没人同情没人保护,她孤独无助地周旋于其中,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受到伤害,原本开朗快乐的她渐渐地不敢笑不会笑了。
抗美进驻青年点,如同定海神针稳定住大局,正气凛然地整肃了青年点内部的混乱,也让她脱离了苦海。抗美的首次亮相便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后又亲眼目睹了那几个品行不端的男知青联合向抗美发出挑战,结果都被抗美三拳两脚地放倒,之后收敛老实了许多。
难能可贵的是,抗美孔武有力却并不野蛮粗暴,行走坐卧仍保持着军人的优良作风,自己洗衣服自己补衣服自己刷鞋,被褥叠得像一方豆腐,衣着干净利落,为人正直处事公正,在青年点里深得人心。在他姐姐的指点下,懂得怜香惜玉照顾女知青,尽可能地安排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女知青们私下议论说,可惜是个农村人,不然真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宁静开始暗暗关注接近这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复员兵。
后来,宁静跟随燕子到她家里去玩,更是暗自吃惊不小。在她的印象中,农村家庭都是脏乱不堪的,语言行为也极不文明,似乎不带脏字便不会说话。而这户庄稼院却是家里家外都整洁有序,甚至比一般城里住楼房的人家还要干净,窗明几净气味清新。
抗美的妈妈是一个清清爽爽的农村中年妇女,待人和气热情,说话文明礼貌。虽然面相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但语气柔和端庄清雅,具有一种说不出的类似于知识女性的特殊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怪不得燕子姐不同于一般的农村青年妇女,怪不得抗美有那么多良好的生活习惯和优秀的品质,怪不得家中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干干净净懂礼貌,说话不带脏字,原来都是受到这位不同凡响的农村妇女的影响。
抗美的爸爸是村支书,嫁给这样的人家会得到更好的保护,扎根农村也比无家可归受人欺凌要好得多。
燕子把宁静的意愿带回家里。英子一听当即表示赞同,婆婆曾经说过,一代好媳妇三代贤子孙,宁静出身书香门第,先天素质高又受到良好的教育,后辈会得到更优良的遗传。她早就相中了宁静,宁静每次来家里她都有意跟人家多说几句话,只是因为宁静是大城市的知青才不好意思直接开口。现在宁静主动提出做她的儿媳妇,正对她的心思满足她的意愿,岂有不高兴接纳之理?
燕子暗自发笑,妈妈的处事风格总是不循常理,看问题从来不考虑现实因素,在妈妈眼里却成了一种优势成了香饽饽。此时的妈妈一定是那个野田樱子。
罗大槐却不大赞成,宁静想嫁给抗美,说是扎根农村其实是迫不得已倒没啥,跟抗美有个日本人的妈妈半斤对八两。只是政策说变就变,知青到底能在农村待多久谁也说不清楚,一旦政策有变,城里的女知青能在农村生活一辈子?只怕到那时会鸡飞蛋打。
英子反驳,是她看上抗美的,只要有感情,在哪里生活并不重要,女人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稳的家,本意并没有错。见妈妈确实喜欢宁静,燕子也有意促成这桩婚事,笑着表态抗美跟宁静真的挺合适的,只要爸妈不在意,不妨先让他俩处处看。面对这母女俩的步步紧逼,罗大槐原则上表示同意却又特别强调,让他们俩自由谈对象,家里人谁都不准参与,一切都要自觉自愿,免得让宁静感受到来自其他方面的压力,免得落下以权压人的把柄。
燕子把父母的意见转告给宁静。宁静没想到抗美的父母会这么开通,一时感动便坦诚地说:“我在抗美的身上看到罗支书的影响力,在燕子姐的身上看到你母亲的影响力。你们家跟一般的农户不一样,你母亲也不像普通的农村妇女,她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这也是我想嫁给抗美的主要原因之一。”
燕子乐见妈妈和宁静互有好感,笑着说道:“我妈妈也很喜欢你,可抗美对于男女方面的事儿还不开窍,你要是真喜欢抗美,还得多主动一些。毕竟你是大城市来的知青,你主动会避免一些闲言碎语。”
宁静羞涩地说:“只要抗美不嫌弃我,我一定会跟他结成革命伴侣。抗美对我一直跟冷淡,你帮我做做抗美的工作好吗?”
燕子早把爸爸的话忘在脑后,她让宁静捎话,叫抗美有时间来一趟卫生所,由她来捅破这层窗户纸。抗美在一日午后来到卫生所,风风火火带着一身的热汗,进屋一屁股坐到燕子面前说:“我整天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啥事儿不能到青年点跟我说?”
燕子打一盆清水让抗美洗脸擦汗,给一位闹肚子的村民诊断拿药,待村民走后才坐下来问抗美:“你知不知道宁静喜欢你?”
抗美大大咧咧地说:“她怎么可能喜欢我?整天哭丧着脸,像是咱农村欠她八百吊钱似的。最近的表现是好了一点儿,多苦多累都能见到笑面,可我敢说她骨子里根本瞧不起农村人。”
燕子耐心地劝说:“这你可看错了,宁静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强,一时不适应农村艰苦乏味的生活可以理解。我比你更了解宁静,知道她所经历的一切,知道她心里的苦和期盼。她是个有独立见解的知青,她喜欢你是因为你保护了她,帮她走出了困境看到了希望。她聪明漂亮能干,你不觉得在有些方面跟妈妈很相像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片真心,何况妈妈也非常中意她。”
抗美被燕子说动了心。从小到大姐姐一直是他的“副家长”,是他的主心骨,妈妈和姐姐一致看中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其实,他早对宁静充满着好奇,宁静主动接近他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在青年点里已不是秘密,只是他自己隐约地有种自卑感。
宁静最初给他留下冷僻孤傲的印象,并没有多少好感。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艰苦的环境考验着每一名知青的意志力,宁静付出了更多的艰辛和汗水,瘦弱娇小的身躯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忍耐力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令他深表同情和敬佩。他在宁静的身上似乎能看到妈妈当年所走过的生命的轨迹,他愿意相信妈妈能够做到的宁静也能做到。
收工后,抗美独自钻进山顶的槐树林中,砍伐粗细适当的小槐树做锹把。宁静闻声跟了进来,默默地将抗美砍下的树杆修理光滑扛出树林。砍了十几根锹把,两个人一同走出槐树林,站在树林的边缘稍作歇息。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机会,两个人都略显紧张,谁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清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和彼此纷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令人呼吸急促心乱如麻。
抗美看出他俩所站立的位置,恰是当年爸爸藏身抓获几个日本人、妈妈就此改变一生命运的地方,他注视着山脚下的小村庄对宁静说:“扎根农村不是一句简单的政治口号,意味着你从此永远地告别了优越安逸的城市生活,整天撸锄把数地垄沟,跟鸡鸭鹅狗打交道。我怕你将来有一天会后悔。”
宁静平静但很坚定地说:“将来的事我不知道,现在我只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有件事我必须得让你知道,之后你再做决定。”抗美冲着宁静神秘地一笑,带着恶作剧的表情说:“你扶着旁边的树站稳了,免得吓得一头栽倒不省人世。”
宁静被抗美逗乐了:“你说吧,我都没倒下。”
抗美收起笑容说:“我在部队没能入党提干,不是我表现的不突出,只因为我妈妈是个日本人。”
宁静睁大了眼睛直视着抗美,显然这种震惊远远地超出了她的想象,之后罗家给她留下的种种谜团得以一一解开。她想告诉抗美,早在下乡前她就从报纸上得知中日已经建交,他妈妈是国际友人,他家有了海外关系,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命运转折点。
她忽地觉察到自己凄凉的命运里掺进了幸运的因素。转念又一想,偏僻的农村看不到报纸消息闭塞,罗家人肯定不知道这个消息,如果自己说出来,嫁给抗美便有了另有图谋的嫌疑,还是不说为妙。心念由惊而喜、由喜而爱意陡然升腾,她抓住抗美的一只胳膊,轻轻地贴着他的身子故作淡然地说:“我是被吓着了,扶着树不如扶着你。”
抗美半边的身子如被烈火炙烤,但头脑还很冷静:“我最后问你一次,我妈妈是日本人你也肯嫁给我?”
宁静没有回答,只把头依靠在抗美的肩膀上,沉醉般地眯上眼睛,长长的眼睫毛随着眼波不停地跳动;抗美揽住宁静的肩头,握着宁静一只小巧温热的手,心中如万马奔腾。两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幸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