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与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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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太阳刚刚冒出头,后山上骤然响起凌乱的枪声,打破了小村庄多年的宁静。

此时,英子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正站在猪圈旁看杏儿喂猪,心里头盘算着一头猪能卖多少钱,明年开春要坐月子,得提前做些准备。

杏儿一边喂猪一边好奇地瞅着嫂子的肚子,嫂子怀孕以后她主动承担起全部家务活儿,不让嫂子受一点累,可她一直不明白,嫂子跟哥哥成亲才几个月肚子咋就大了起来,据说肚子里面还有一个孩子,这也太奇怪了。她记得小时候问娘小孩是从哪里来的,娘告诉她是从马莲墩里刨出来的,晚上听见马莲墩里有小孩的哭声,用镢头一刨就刨出他们兄妹三人。现在看来娘的话显然是骗小孩子的,难道哥哥嫂子在一起睡觉就能睡出小孩?

英子问杏儿:“你不好好喂猪,老盯着我的肚子干嘛?”

杏儿小心地轻轻摸着英子的肚子问:“嫂子,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英子禁不住拿杏儿打趣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净打听大人的事儿,害不害臊啊?等你成亲的时候再告诉你。”

早在上学期间英子接受过相关的性教育,懂得男人女人间是咋回事儿,新婚之夜罗大槐张牙舞爪却不得要领,还是靠她引导着才办成夫妻间的大事儿。

杏儿实在过于好奇,不依不饶地说:“现在告诉我能咋地?”恰在此时枪声如爆豆般响起,杏儿很纳闷:“不过年不过节,谁家一大早跑山上放鞭炮?”

“是打枪!”英子像受惊的兔子拉起杏儿就近钻进厢房。

罗大槐做好了豆腐正准备进城去卖,英子拉着杏儿一头撞进来,昏头昏脑地喊:“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罗大槐也以为外面是谁家放鞭炮,手里端着一板豆腐,见英子没头没脑慌里慌张地闯进来,忙问:“谁打起来了?你慌啥?”

英子惊恐得语不成句:“不是放鞭炮是打枪,战争,战争!又要死很多很多的人。”

罗大槐把英子揽在怀里安抚:“人脑打出狗脑跟咱也没有半点关系,用不着害怕,别吓坏肚子里的孩子。”

自家人打起来了?刚一上秋,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一支队伍,自称东北民主联军,跟城里的中央军势不两立对着干。这支来自乡下的队伍人数不多行踪不定,夜里进村天亮撤走,到了白天城里的中央军便到乡下围剿。虽然还没有正式交火,可也是鸡飞狗跳,把老百姓的日子搅的乱糟糟,生意格外不好做,常常转悠一整天才能把豆腐卖出去。

英子怀孕本是件大喜事儿,赶上这年月又着实叫人心里发愁堵得慌。今天终于在家门口干起来,还让不让人活了?

罗大槐护着英子和杏儿回到屋里,英子爬上炕一头扎进大槐娘的怀里,就像当年遭苏军截杀钻进山沟时一样心惊肉跳浑身发抖。战争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恐惧感,战争已经毁灭了她的一个家,她害怕战争再次毁灭她刚刚建立起来的新家。

大槐娘搂抱着英子,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打着英子的后背:“有娘在你啥都别怕,娘豁出这条老命护着你。”

虽说儿媳妇不肯叫娘,可也处处把她当亲娘看待,让她不知该怎样疼爱是好。眼见怀着她孙子的儿媳妇受了惊吓,这还了得,像剜着她的心头肉,用最粗陋的语言把那些胡乱打枪的人骂了个遍。

杏儿是无知者无畏,听着山上的枪身渐渐消停,不听英子的劝阻跑出去接着喂猪。她很难理解,嫂子上吊时都不怕死,眼下不过打几枪咋就吓成那样?只当是过年时放鞭炮,比放鞭炮热闹多了。

罗大槐收拾收拾也准备出去卖豆腐,英子冲他尖叫了一声:“你哪儿都别去,老实在家呆着。”

罗大槐满脸的愁容:“做好的豆腐不卖掉,白瞎了十几斤大豆。”

英子光脚跳下炕,死命拉住罗大槐的胳膊,带着哭腔恳求:“白瞎就白瞎,你要是出啥意外我跟孩子可咋办?”

“我的小祖宗。”大槐娘也跟着下了地把英子拉回炕上:“怀着孩子,咋还能连蹦带跳的?”

罗二槐匆匆赶回家,见嫂子神色异常便问哥哥:“嫂子这是咋地了?”

罗大槐说:“山上打枪把她吓着了。”

罗二槐说:“听于大叔说,是城里面抓人,追到咱这儿,打死两个跑了一个,正在四处搜山。于大叔让我一会儿带几个人到山上把那两个死人给埋了,我特地跑回家告诉你一声,现在城里很乱,这几天先不要进城,在家陪护好嫂子,嫂子怀着咱罗家的根,不能让嫂子担惊受怕。”

罗大槐嘱咐弟弟:“你虎了吧唧的多加小心。”

英子经历过战争,自以为懂点常识,也提醒二槐:“听见枪响赶紧趴地上,千万不要到处乱跑,乱跑就成了靶子了。”

渡边一雄临死前的一幕再次在她眼前闪现,她不希望也发生在二槐身上。

罗二槐答应了一声匆匆地走了,英子隔着窗户望着二槐天不怕地不怕的背影,慌乱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这个小叔子总是在她面临危机的时刻出现,给她带来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全感,也让她多出一份奇特微妙的牵挂。

成亲后没多久,英子独自一人去山上割草。庄稼长得快有一人高,田埂上的青草也长势茂盛,割下来在毒日头下快速晒干,新鲜的干草打成糠是喂猪喂鸡的好饲料。成亲后罗大槐不再让英子进城,杏儿便跟了去,大槐娘想跟英子上山割草,大热天的英子没让,她有独自上山的胆量。

天气炎热,英子只穿一件短袖小褂,割了一会儿身上的热汗便湿透衣衫,直起腰擦汗的功夫,她看见田埂的另一头蹲着一个本村三十好几的光棍汉,流着口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朝光棍汉轻蔑地笑笑,挥挥手中的镰刀以示警告,弯腰继续割草。

没想到光棍汉被她激怒了,窜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庄稼地里拖,鬼迷了心窍饿狼一般:“日本小娘们,让俺也稀罕稀罕你。”

英子手中的镰刀毫不留情地朝抓住自己的黑手砍下去,那只黑手松开英子躲过了致命一击,色胆包天又上手抢夺她手中的镰刀。英子一边挥舞着镰刀不让光棍汉靠近自己,一边大声喊人。

危急时刻,罗二槐如一头发怒的豹子不知从哪里及时冲过来,只一拳便把光棍汉打了个乌眼青。一个刚成年的半大小子跟一个成年人对阵完全不占上风,罗二槐很快被打倒,一声不吭爬起来冲上去再次被打倒,最后被光棍汉压在身下,英子用镰刀头猛击光棍汉的脑袋才替他解了困。

罗二槐打红了眼,翻身爬起夺过英子手中的镰刀又扑上去,在光棍汉的胳膊上砍出一条血口子。碰上了不要命的,光棍汉钻进庄稼地落荒而逃。

罗二槐吃了大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孔里鲜血长流,薅一把青草堵住鼻孔,鼻血顺着鼻孔里的草梗一滴一滴往下流。英子心疼不已,用自己擦汗的毛巾替二槐擦去脸上的血迹:“你咋听见嫂子喊人?”

罗二槐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我看见嫂子一人上山割草,就在这附近替东家放牛。”

这是有意在暗中保护自己。那一刻,英子仿佛在二槐的身上看到了渡边一雄的身影。

这还不算完,罗二槐护送英子回家,跟刚回家的罗大槐说了几句话,哥俩一人抄起一根扁担又打上门去。那家是三个成年的光棍汉,罗家兄弟以二敌三处于劣势根本没有胜算,可罗家兄弟生死同命毫不胆怯,愣是在人家的院子里摆开了战场,一时扁担棍子横飞,叫骂声厮打声回荡在村子的上空,最终是闻讯赶来的于世顺带人制止了这场械斗。

虽说两败俱伤,罗家兄弟受伤不轻,却用扁担拼着性命为英子打出一片安全的天地。自此,村里的光棍汉二流子再没一人敢打英子的歪主意,见到英子躲着走。

兄弟不和外人欺!这是罗家兄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英子的心中,罗大槐是她的靠山,罗二槐则是她的保护神。

罗大槐听从了弟弟的劝告,一家人把豆腐切成小块用盐腌上,日后晒成干豆腐可长时间储存,动荡的年月储存点食物总是有好处的。直到半下午再没听见枪声,村里开始有人走动,罗大槐坐不住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见一切恢复正常,便套上驴车去山上把几天前割的干草拉回来。

秋收已近尾声,大部分的农作物已经收割完毕,田野里只剩下大豆地瓜之类的晚熟品种,如果不是时局动荡,年景还算不错的。罗大槐赶着驴车边走边四下观望,寻找一种当地人叫做酸枣的野果子,英子害口,特别想吃酸的,出门前让他摘些酸枣回来。

酸儿辣女,英子有可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自己的骨血正在英子的肚子里孕育长大,正如两个不同品种的果树嫁接一样可以开花结果,他和英子不同种族的生命的交融又创造出新的生命,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感到兴奋快乐和满足。他在一个山梁上找到了一丛酸枣棘,酸枣又大又红,他摘了满满两上衣口袋才去拉干草。

干草是英子几天前割的,怀孕后的英子没有高贵自己,依旧像头小母牛一样干活,以至于有时罗大槐都替她叫屈。成亲后的英子跟成亲前的英子有着显著的不同,成亲前的英子怀揣着小心,处处表现出生分和拘谨;成亲后的英子完全放开了手脚,以当家媳妇的身份操持家务,家里家外不用他费半点心,晚上又像一匹撒着欢的小牝马......罗大槐认定这辈子啥也不能把他和英子分开。

罗大槐怀着对英子的赞赏往驴车上装干草,忽听得有人轻声喊他:“大槐兄弟。”

罗大槐听着耳熟,直起腰四下寻找,却见旁边的秸杆堆里露出一张惨白的人脸,仔细辨认,竟然是城里开羊汤馆的李东升,心里不禁画着魂儿:李大哥咋会藏在这里,难道他就是早晨那个被追杀的人?

罗大槐正要走过去,却被李东升厉声制止住了:“别过来,只当啥也没看见,该干啥干啥。你听着,以后进城别去找我,羊汤馆被封了,也别说认识我,搞不好会连累你。”

罗大槐明白了几分,抬头望望四下无人,蹲下来对李东升说:“李大哥,你咋不赶紧逃走?”

李东升说:“腿上中了一枪,走不了了。”他利用开羊汤馆作掩护从事秘密活动,暴露后带着两个伙计逃出城,被追杀到此。两个伙计被打死,他腿上中弹藏在秸杆堆里才躲过一劫,无法走脱只想捱到晚上再说。没想到会遇上罗大槐,他本不想暴露自己,想到平时来往密切,怕罗大槐傻不愣登地进城还去找自己会受牵连,便冒险现身提醒他一下。

罗大槐看出这是李东升的仗义,他也不能见死不救,便跟李东升商量:“李大哥,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跟我到我家去躲躲,这山上人来人往早晚不是个事儿,让别人看到可咋整?”

李东升伤势严重动弹不得,考虑再三听从了罗大槐的建议。罗大槐把李东升抱到驴车上,盖上厚厚的干草,若无其事地回家,一路上倒也太平没遇上杂人。刚进院子,见英子和杏儿正在晾晒上午腌制的咸豆腐,便把两个人喊过来小声说:“李大哥受伤了,我把他拉回来让他在咱家躲一躲。杏儿,你到院门口去看着,有人来就喊一声。”

杏儿也见过李东升,知道他是个好人,答应了一声把腌豆腐端到院门口去晾晒。

罗大槐把李东升从干草里扒出来,抱进厢房放躺在一块门板上。

英子跟着走进厢房,见李东升面色苍白冒着虚汗,疼痛难耐浑身战栗,左侧大腿血迹斑斑,只用布条胡乱地包扎了一下,仍有鲜血不断渗出,便坐下来仔细查看伤口。心想,大槐遇事不过脑子,一旦被人发现这个家就算完了,得想办法赶紧把人送走。她让大槐找来成亲时剩下的地瓜烧,用新棉花蘸着烧酒清洗了伤口,撕了几块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

血止住了,疼痛减轻了许多,李东升虚弱地说:“大妹子,谢谢你!你这手法很专业。”

英子说:“我以前学过简单的救护,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李大哥,子弹还留在腿里,伤口也发炎了,得尽快去医院把子弹取出来,要不你这条腿就废了,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这是实情,也是尽快送走李东升的最好借口。

李东升说:“我今晚就走,到海边能找到我们的人。”

罗大槐说:“天黑以后我送你走。”

李东升看看英子笨拙的身子,忍着疼痛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说:“恭喜呀大妹子!你和你的孩子一定会看到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崭新世界。”

当天晚上,罗大槐把李东升抱到驴背上,牵着大灰驴悄悄出了村子,天快亮时才回来。

英子一夜没睡安稳,她预感到她和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将要见证一场正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