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与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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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九四六年农历五月初六。

天色刚刚放亮,英子从一个甜美的梦中醒来,朦朦胧胧地睁开双眼,一张单纯调皮而又略显伤感的小圆脸映入她的眼帘——杏儿正侧着身子用胳膊支着脑袋凝视着她,饱含水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眨动着,像一片纯净的湖面上飘着一层薄雾。

英子揉揉眼睛问道:“杏儿,你这是干啥呀?”

“你个没良心的......”话只说了一半,杏儿便趴在枕头上抽抽嗒嗒地小声啜泣起来。

英子吓了一跳,连忙探过身子搂着杏儿的肩膀轻声问:“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

“你不知道呀?”杏儿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撅着嘴说:“你今晚就要搬到西屋,不跟我睡一块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近一年的朝夕相处已形同姐妹,平日里还没见过杏儿哭天抹泪,只有亲姐妹才会舍不得自己出嫁,这是最真实的感情流露。英子的眼睛也湿润了,略带哽咽地安慰杏儿:“傻丫头,我是你嫂子,咱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咱还是一家人。”

“那能一样吗?”杏儿瞪起含着泪花的眼睛,不讲道理地嚷嚷着:“你以前跟我好,成了亲往后只会跟我哥一人好。”

英子被杏儿可爱的稚气逗笑了,掀开杏儿的被窝钻了进去,用手指点着杏儿的额头说:“你害不害臊呀?再过几年你也要嫁人,你嫁了人就不跟我好了?要不这样,我今天先不跟你哥成亲,等你出嫁了我再嫁给他。”

“那可不行,哪有先大后小的?其实,我是怕你以后不管我。”

“说你是傻丫头还真是傻丫头。”英子贴着杏儿的耳边小声说:“我还教你识字,你和小木匠的事儿我也会帮你。”

杏儿破涕为笑,又羞答答地紧趴在枕头上。

外屋传来风箱有节奏的呱嗒呱嗒声,是大槐娘在做早饭。英子拍了一下杏儿的肩头,麻溜地爬起来穿上衣服下地,今天可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咋能睡过了头,让大娘做早饭?曾经强烈地期盼着成亲,现在却趋于平静,没有过多的激动和期待,睡梦中竟然忘记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她想替换坐在草编的蒲团上的大槐娘烧火,大槐娘喜笑颜开地摆摆手说:“你今天啥也不用干,好好做你的新娘。”

灶火映红了那张皱纹舒展开的苍老的脸。英子满怀歉意地蹲在一旁,大槐娘推她走:“昨天刚洗的头,别落上满头的灰,干干净净做你的新娘去。”

英子来到院子里,院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槐花素雅的清香,大概是山上和村头的刺槐树已全面开花,薄薄的晨雾和着槐花香笼罩在村子的上空,偶尔传来几声牛吼马嘶鸡叫声。厢房里热气腾腾,不时传出罗二槐大嗓门发出的欢快的说笑声,相比之下罗大槐则少言寡语沉默了许多,该做的都已做过,无需再多说其它的,只是一大早早早地起来磨豆腐,为今天中午的喜宴做准备。

英子会心地一笑,径直来到猪圈旁。两头纯黑的小猪听到人声,马上从猪窝里钻出来,仰着头哼哼着张嘴要吃的。英子把拌好的猪食倒在猪食槽里,满心欢喜地看着两头小猪争食,吃光了又一点点地添食,直到两头小猪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今天忙起来恐怕没有时间多喂几遍猪,只好提前把猪喂得饱饱的。喂完了猪喂鸡,今天不能把鸡放到院子里,她把鸡食倒在槽子里推进鸡窝,重新关好鸡圈门。

干完每天早上必干的活儿,英子回到西屋。西屋地上的粮囤子已经搬到厢房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摆着小木匠刘大壮利用边角余料做的两只方凳和一个空脸盆架;炕琴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床新被褥和两个绣花枕头,窗户门上贴着英子亲手剪的红囍字——她的新房里只有这些东西了。

她推开窗户,让槐花的香气透进屋里,即便是一无所有,没有梦想中的婚礼和亲人的祝福,至少还有醉人的花香陪伴着自己度过一个女人最庄重最神圣的时刻。她把炕席和屋里的陈设重新擦拭了一遍,虔诚而坦然,今天她将在这间小屋里开启新的生命之旅。

一家人简单地吃过早饭,那哥俩出去借桌子借碗,趁着这功夫,英子从里到外换上早就准备好的新嫁娘的衣服,揭开辫子,让大槐娘给她盘上中国式的发纂儿。

大槐娘一脸凝重地坐在英子的身后,缓慢而有条理地梳理着她的长发,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闺女出嫁,天底下当娘的没有不心疼的,我是又心疼又高兴。当年我出嫁的时候比你还小,我娘也是这样为我梳头,边梳头边流泪,把自己的一副银手镯戴在我手上做陪嫁。可惜让我那死鬼男人给偷去耍钱输掉了,要不也不至于让你两手空空地出嫁,作孽啊!”

英子伤感地说:“大娘,我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大槐娘流下几滴浑浊的老泪:“跟大槐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就算是报答我了。”

一旁的杏儿提醒英子:“嫂子,你现在可以叫娘了。”

英子看着杏儿愣了愣神,转身给大槐娘跪下,把头磕在大槐娘盘起的腿上:“大娘,请原谅,我不能叫您娘。亲娘生死不明,叫您娘等于忘了自己的亲娘,我叫不出口。”

杏儿叫道:“不叫娘就是不孝,不叫娘你想叫啥?”

英子没有理会杏儿的不满,抬起头看着大槐娘说:“我叫您婆婆,行吗?”

大槐娘长叹一声,无奈地说:“行啊,叫啥都行,谁让我摊上你这个格路的媳妇。”

杏儿生气地跳下炕,大槐娘也一声不响地挪动双腿下了地,撇下仍跪在炕上的英子。英子面无表情地凝望着窗外的天空,含泪的目光穿越千山万水搜寻故乡和亲人的影子。这是她早就暗自做出的决定,早已预料到因为一声称呼会引起全家人的不满,可她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

因为省去了接亲送亲的程序,婚礼变得极其简单,中午请来亲朋和乡邻中的长辈做个见证,吃点简单的酒席就算是完成了成亲的仪式。英子后来知道,这跟童养媳圆房没什么区别。

罗大槐忙活完了才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拉着英子站在院子里迎候客人。英子决心从今天开始做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她不再对人鞠躬,挺胸抬头只对客人点头微笑问候。

平日里见惯了英子含胸低头,今天的一反常态让罗大槐很是惊讶。英子脚蹬绣花鞋身穿红嫁衣,脑后盘着乌黑紧密的大纂儿,抿嘴含笑摸样很喜庆,举手投足像个地地道道的本地媳妇。

客人到齐,村长兼媒人的于世顺主持了一个简短的拜天地的仪式,拜过祖宗的牌位拜过大槐娘,酒菜端上桌开吃开喝,罗大槐和英子就算正式成为夫妻。不过两桌酒席,男人们围坐在堂屋的高桌边,女人们围坐在东屋的炕上,酒菜很普通很家常,众人还是很热情地为罗大槐和英子祝福,气氛喜庆热闹。

罗大槐和英子脸上荡漾着甜美的笑容依次给客人敬酒,从那个月圆之夜的奇遇到今天成为夫妻,两个人都经历了不同寻常不同程度的折磨,甚至都不愿意回头去想回头去看,今天终于修成正果倒觉得往后的日子变得简单多了。

敬完酒英子回到女人们的身边坐下来吃饭,女人们对她爱答不理不冷不热,她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不敢言语只顾埋头吃饭。最终还是刘小美忍不住,放下饭碗对英子说:“英子,大喜的日子谁都不想多说你,可你做的也太出格了,拜堂的时候不叫娘叫婆婆,这叫啥事呀?”

英子低头不语,她不想多做解释替自己辩解,谁能领会自己心中的那份苦痛?

杏儿也跟着指责道:“叫声娘像要了你的命似的,将心比心你也该叫声娘,亏你还上过学堂,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还是早晨那个跟自己依依不舍的杏儿吗?一声称呼真的那么重要?英子抬头看向大槐娘,张了张嘴憋红了脸还是叫不出声来,垂下眼帘不敢直面女人们斥责的目光,连她最喜欢的小长河调皮地趴在她的后背上,她都没有心思逗他玩。

大槐娘宽容地笑着替她解围:“英子是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大喜的日子,都别呛呛了。”

英子再次怀着感激之情望向大槐娘,婆婆替她打了圆场,为她解除了心中的困扰。大槐娘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英子望向婆婆的时候自然也望到了外面,她分明看到院门外不知啥时站着几个背枪的士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难道自己的劫数在大喜的日子里降临了?

堂屋的男人们也看到了那几个守在院门口的士兵,不知来意一时不知所措,全都愣在那里。罗大槐端着酒碗两眼发直地看着外面士兵的一举一动,新婚喜悦得意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脑袋里嗡嗡乱响像有一面鼓在乱敲,一个不祥的念头电闪雷鸣般划过脑际:要是真的冲着英子来的,谁也救不了她!当看到一个士兵跨过院门走进院子里,他放下酒碗准备迎出去,却被罗二槐拦下了。

罗二槐是所有男人中最为镇静的一个,既然不知道这几个士兵的来意,也就没啥可怕的。哥哥性子太直,几句话不当有可能漏了馅惹火烧身,所以他拦下哥哥独自一人迎出门去。

走进院子的是个年轻的士兵,个头不高年纪也不大,身上竟然没带任何武器。罗二槐心中更加坦然,迎上前去笑着说:“这位老总,我家正在办喜事,叫上弟兄们进屋喝杯喜酒。”

年轻士兵不好意思地笑道:“看到大门外贴着红囍字就知道你家办喜事,办喜事不能见刀见枪,这我懂,没见我把刀枪都交给门外的弟兄们了?我们来找村长有些公务,你把村长叫出来,说几句话就走,当兵的不便进去打扰。”

罗二槐拱手表示感谢,进屋对坐在凳子上直冒虚汗的于世顺说:“大叔,他们是找你有公务,待人还很和气。”

顺手拍拍罗大槐的肩膀,挤了挤眼睛。二槐的眼神暗示让罗大槐长舒了一口气。

于世顺摇晃着身子走出去,罗二槐来到西屋,对着炕上惊恐的女人们轻松地说:“别担心,他们不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啥事都没有。”

惊魂未定的英子只觉得自己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一只脚已经踏进阎王殿又被拉回来,罗二槐的这番话如一缕缕人间烟火让她还了魂,身体里的血液又欢畅地流动起来,可还是不免对以后的日子有所担忧。她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随着女人们一起向窗外探询,果然看到那几个士兵只跟于世顺说了几句话便列队走了。

于世顺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对男人们说:“他们说有一伙游击队跑到咱这儿,叫咱们注意点,发现可疑的陌生人及时报告。管那个闲事儿,来,喝酒。”

新冒出来的游击队是啥样的人,都干些啥,庄稼汉们并没有见识过,跟他们无关也就不值得放在心上,继续喝酒吃菜。

虽说几个士兵带来的惊吓搅和了喜庆的气氛,英子心里还是觉得很满足很幸福,终于有了可靠的身份实实在在的家,这是在异国土地上活下去的基础。

杏儿虽说为了改口叫娘的事儿心怀不满,可还是手持一根木棍把以罗二槐刘大壮为首的一群要来大闹洞房的半大小子挡在门外。大槐娘颠着小脚请来刘小美铺炕,按照习俗,新婚当晚必须由同辈结过婚年长的女性来为新人铺被褥。

刘小美坐在炕沿上,嬉笑着跟罗大槐和英子东拉西扯,就是不肯铺被褥,故意熬着这对火上房的新人。罗大槐今晚是难得的好脾气,刘小美说啥他都陪着一张笑脸,让刘小美心里很是受用。英子见刘小美没完没了,便起身用于世顺和刘小美赠送的铜脸盆打了热水回屋洗脸。

刘小美笑骂道:“好你个英子,你心急变成小媳妇,这是嫌我唠叨耽搁了你们的好事儿变相要赶我走。”

英子羞红的脸上滴落着水珠,低眉顺眼地说:“哪敢呀,还指望着你给铺炕呢。”

刘小美起身从炕琴上扯下一床被褥两个枕头,转身对罗大槐调笑道:“大槐,铺一床还是铺两床呀?”

罗大槐低声下气地说:“婶子看着办。”

刘小美一听来了气,一屁股坐下数落着:“谁家的规矩都是大姑姐来给新人铺炕,我这当婶子的是坏了规矩不知好歹呀。”

英子从背后捅了罗大槐一下,罗大槐顿了顿轻轻叫了一声久违的称呼:“小美姐。”

一声小美姐勾起多少埋在心底的童年往事,阵阵酸楚涌上心头,刘小美狠狠瞪着罗大槐,借此把在眼窝里打转的眼泪憋回去。她转身铺开被褥,不厌其烦地絮叨着:“铺一床吧,以后你俩好好过日子吧。”

刘小美铺好被褥拍拍并排摆好的两个枕头:“行了,你俩闹腾吧。”扭动着腰身自顾自地走出去,顺手关好了门。

刘小美刚出屋,罗大槐便把英子抱到了炕上......红烛摇曳,英子躺在罗大槐的怀里,温顺得像一只流浪许久终于找到家门的累倦的小猫。

罗大槐仰面朝天地搂着英子,心满意足地喘息着,受到惊吓后强烈地要抓住生命每一个精彩瞬间的英子确实够他消受的了。气息喘匀了,罗大槐才想起一件事儿,拍拍英子的后背问:“英子,干嘛不叫娘?”

英子细声细语地说:“叫娘会想起我娘,心里头难受,我会像对待亲娘一样孝敬婆婆的。”

新婚的欢愉使得罗大槐不再计较这件也许会被亲戚乡邻耻笑的事儿,却不知英子心里头在默默地向着远方呼唤:父亲母亲,我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