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与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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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刘小美端着一水瓢的饺子,迈着小半步,左一扭右一扭地扭到牲口棚外,尖细的嗓子像只跳跃的小家雀:“当家的、大槐,吃饺子了。”嗓音高昂地飘过院墙,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 

东家于世顺和长工罗大槐正在牲口棚里铡草。于世顺蹲在地上递草,双手拢住成捆的玉米秸,一寸一寸地往铡刀口上送;罗大槐双手握住铡刀柄,眼睛盯住铡刀口,眼到手到,身子下压双臂用力,铡刀瞬间合拢,“唰”地一声,一截草梗便被齐齐地斩落。

一递一送,一起一落,俩人配合默契,动作干净利落富有节奏感和韵律感。听到刘小美的喊声,于世顺应了一声:“还有几捆草,马上干完。”抬头对罗大槐一笑说:“你婶子一看今年不用交粮交租,又赶上八月十五,这才给咱爷俩包饺子吃 。”

罗大槐上身只穿了一件粗布对襟坎肩,腰身细长灵活,十九岁的身材虽然没有完全定型,却有一身的干巴劲儿,铡刀在他的手上上下翻飞轻飘自如,少年老成瘦削黝黑的脸上没有半滴汗珠。听于世顺这么一说,他突然停止了动作,一双跟年龄和身材不成比例的大手扶住抬起的铡刀,满脸疑惑地问:“咋不用交粮交租?”

于世顺仍保持递草的姿势,漫不经心地说:“苏联大鼻子打进来了,日本小鼻子败了,满洲国倒了,你说交给谁?” 

罗大槐又问:“以后也不用交了?”

于世顺说:“谁知道,少交一年是一年。你光知道干活,也不琢磨琢磨事儿,这世道要乱,你看不出来?苏联大鼻子就是以前的沙俄老毛子,早年间这老毛子和小鼻子在旅顺口干过仗,老毛子输了,这回是老毛子报仇来了,又把小鼻子干跑了,都不是啥好鸟。这些天尽量不要出村子,免得碰上老毛子。”

罗大槐还是不懂:“不对啊大叔,以前咱也没有见过日本人,不还是照样交粮交租?”

于世顺用过来人见多识广的口吻说:“以前咱不是还有溥仪皇帝嘛,咱是给咱皇帝交粮交租,不是给他日本人。其实谁来了都一样,咱不招谁不惹谁,种咱的地过咱的日子,管他呢。快干活,干完了吃饺子。”

罗大槐没见过日本人,他于世顺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日本人,就算他是村里的保长也没见过日本人。据说治理本县的只有几个日本人,没有一兵一卒,说白了都是中国人在替日本人办事儿,哪是他一个小保长所能见到的?没见过日本人不等于不知道日本人。

很小的时候,于世顺听大人闲聊时说起过,在他出生的头几年,日本人打败了北洋水师占了离此地二百多里远的旅顺口,丧失人性大屠城,杀了两万多口人,全城百姓仅幸存三十六人。后来又打败了沙俄老毛子,建立了“关东州”,成立了关东军,民间都在传说小日本凶残不好惹。

十四年前,日本人在奉天(沈阳)开炮很快占了东三省,接着又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此地不是战略要地,又靠近“关东州”的地界,也没有抗日组织,因此相对平静。听不到枪声炮声,看不到毁于战火的村镇城市、凝固的鲜血和被砍下的头颅,只在多征粮和出劳役时偷偷对着空气骂几声狗日的小日本他娘,吐几口淹不死蚂蚁的唾沫,满洲国的子民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五年前,于世顺把前窝的两个儿子送到奉天读书,希望能借此多长点见识。

最后几捆草铡完,俩人走出牲口棚。刘小美把水瓢递给罗大槐,香瓜形的脸上荡漾着令人生疑的笑容,挺翘的鼻梁两端几粒稀疏的的雀斑像盛开的枣树花,一双顾盼含情的细眼调皮地眨动着:“萝卜虾皮猪肉馅的,尝尝婶子的手艺。”

罗大槐注意到刘小美的前衣襟上被奶水浸湿了两大块,忙接过水瓢把头扭向一边。

一旁的于世顺看似埋怨实则无奈地对自个的小媳妇说:“你做事就是欠妥当,哪能用水瓢盛饺子?这可太不像话,你也不怕大槐挑理。”

刘小美满不在乎:“用碗盛烫手,再说大槐也不是外人,是吧大槐?”

罗大槐也觉得用水瓢盛饺子有点像喂猪喂鸡,嘴上却说:“没关系,咱没那么多的讲究。”

于世顺说:“要不进屋吃,咱爷俩整几口。”

罗大槐往院子当中的石碾子上一坐说:“外面凉快。”东家客套几句,自己不能不拿自己当外人,虽然没读过书,长幼尊卑还是懂得的。

于世顺不再让,问刘小美:“儿子呢?”

刘小美“妈呀”一声,转身往上房走,嘴巴跟脚步一样的碎:“睡觉了,这会儿快醒了,醒了找不着娘好哭了。”

于世顺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欣赏着刘小美因匆忙而扭动得乱了节奏的腰身,满足而自得其乐。刘小美天生是个“三节腰”,也叫“水蛇腰”,腰部向后弯曲的弧度特别大,走起路来似乎不是靠腿,而是靠腰部的扭动来带动身子。小时候她娘盼她嫁个好人家,尽管从政府到民间都不提倡缠小脚可还是给她缠起来,她怕疼拼命反抗,结果只缠了一个半大的小脚,跟“三节腰”一结合,走起路来便迈着小半步,摇摇摆摆扭扭捏捏。

成年以后这种特征尤其突出,引来不少的议论和贪婪的目光。如果是大家闺秀或千金小姐,那是风摆杨柳仪态万方,穷门小户的可就不成话,那叫风骚和不正经。于世顺原本也不看好刘小美,更瞧不上她爹刘一刀。刘一刀是个屠夫,以杀猪宰羊为生,满脸横丝肉,这号人多半心狠手辣。

刘小美跟罗大槐打小定了娃娃亲,大槐爹没死多久刘一刀便逼着孤儿寡母盖三间新房,明摆着是要悔婚。罗大槐也是好样的,断然地退了这门亲。于世顺很欣赏罗大槐小小年纪心里有正主意,做事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表示愿意为两家再说和说和。

罗大槐说我不能为了我自个毁了我一家子,于世顺也只好作罢。后来,刘一刀找人向于世顺暗示,想把刘小美嫁给他做填房,只要他肯出二十块大洋的聘礼。二十块大洋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他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满足刘一刀的贪欲,他比刘小美足足大了三十岁,哪有这样当爹的?他对媒人说,他只出十五块大洋,愿嫁就嫁,不嫁拉倒。没想到刘一刀竟也同意了,他只好不顾两个儿子的反对娶了刘小美。

于世顺是个成功的庄稼人,拥有村里独一无二的五间大瓦房、三头牛两匹马和百亩上好的土地,家大业大。三年前老婆死后,他一度心灰意冷,两个儿子在奉天读书见了世面,都表示不会回来跟他种地,自己还蹦跶个啥劲头?

娶了刘小美以后才觉得有了奔头,老牛吃嫩草本身就很美,何况刘小美这类水蛇腰的女人。他甚至觉得前五十年真是白活了,只知道女人能传宗接代。刘小美也争气,过门第二年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老年得子是多大的福分,这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又意气风发起来。

罗大槐斜眼瞥了一眼刘小美的背影,硬生生地将一口嫌恶的唾沫咽下。扭,扭,早晚有一天把腰给扭折了!心里咒骂着却还是忍不住又多瞟了几眼。他并不后悔退了娃娃亲,只是见不得刘小美嫁给老头子,活得有滋有味不说还能生下孩子,可见天生是个贱货。贱货不值得同情可怜留恋,幸亏没有娶到家里,不然早晚是个祸害。这样想着才觉得解气,才觉得心里舒坦些,低下头专心吃饺子。

饺子才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他家一年只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才能吃上一顿素馅饺子。一口一个,吃到水瓢里还有十几个饺子时,他愣在那里。

按理说长工常年吃住在东家,东家吃什么长工跟着吃什么,东家盛多少长工吃多少,寻常的饭菜没吃饱还可以再盛,逢年过节赶上好菜好饭比如包饺子,便不能没有眼力价。于世顺待人不刻薄,不刻薄以前吃饺子时也不过只给一碗,饱没饱够没够就那么多。这一水瓢的饺子可比一碗饺子多多了,吃饱了还剩下十几个。她刘小美这是有心还是无意?即羞辱了自己,又不易察觉地让自己吃了个饱。

罗大槐慢慢吞咽剩下的饺子,心中五味杂陈品尝不出饺子的味道,今天的刘小美已成陌路人,那个恋着他护着他管着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小美姐只留在他苦涩的记忆中。

罗大槐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刘小美是他的媳妇,为了不成为小伙伴们的笑柄,出于小男孩下意识里的自尊,他尽量躲着她,人前人后只叫她小美姐。刘小美却像个小媳妇一样缠着他管着他,他调皮捣蛋惯了,不服任何人的管教,哪里肯听从一个女孩子的摆布,把刘小美气哭是他童年最大的乐趣。

刘小美比他大三岁,他七八岁的时候,曾被提前懂点事的刘小美追得满山跑,她要看看他的小家雀长啥样。刘小美跑不过罗大槐,气得叉腰站在那里骂:“你给老娘站住。”站住就见鬼了,罗大槐早跑得没影了,边跑边想:你又不是没长,凭啥看我的。

再大一点的时候,刘小美的身材和神态都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疯疯癫癫,常常来罗家跟未来的婆婆学绣花学织布学做针线活,有了一点小媳妇的摸样。罗大槐也长成了半大小子,虽然不懂男女之事,小美姐越长越美他还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的,他不再以把她气哭为本事,朦朦胧胧地觉得应该对小美姐好才是真格的。

每次干完活回家,只要刘小美在,她都会红着脸羞涩地笑笑跟长辈打声招呼赶紧走人。有长辈在场说不上几句体己的话,没过门的媳妇不能没羞没臊地赖在男人的身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少年罗大槐出神地望着刘小美匆匆离去的背影,觉得他的小美姐的身姿像戏台上的花旦一样浪一样美,满怀憧憬模模糊糊地想:再过几年把小美姐娶进家门,名正言顺地做自己的媳妇,自己多出力多挣钱,给小美姐买花衣裳穿,把小美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啊!

那时候罗家的状况还可以,罗大槐跟着爹做豆腐卖豆腐,上山下地干农活,从早忙到晚,一年下来吃穿不愁。谁承想后来他爹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毛病,家底渐渐地被掏空,接着又得了肺痨一病不起,卖了家中仅有的一头牛两亩河滩地也没能救回他的命。十五岁的罗大槐被迫来到于世顺家做了长工,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罗大槐他爹死后还不到一年,刘一刀找上门来,说刘小美已经十九岁,再不出嫁就成老姑娘了,催促罗家尽快张罗着结婚,条件只有一个:盖三间新房,要饭也得有个放棍子的地方不是。罗家已经败落,哪有能力再盖三间新房?

大槐娘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刘一刀心硬似铁,盖不了新房他家刘小美可不能再等下去,言外之意他要给刘小美另寻婆家。大槐娘不经事儿,只会唉声叹气抹眼泪想不出好办法,只能让儿子自己拿主意。家境败落人穷志短,十六岁的罗大槐把心一横,自个给自个做主退了这门亲事。娘是个小脚女人,只能干点家务和简单的农活,弟弟二槐十三岁,妹妹杏儿十岁,一家人挤住在三间土平房里,自己养活娘和弟弟妹妹都很难,拿啥盖新房拿啥娶媳妇?

刘小美得知罗大槐退了亲,先是跑到罗家跟大槐娘抱在一起哭了一场,得知实情后回家又是抹脖子又是上吊,威胁她爹改变主意。刘一刀不为所动,干脆把刘小美关在家里。刘小美偷着跑到于世顺家,当着于世顺的面跟罗大槐商量,罗大槐心意已决冷酷地说:“我养活不了你。”

刘小美发疯似的冲着罗大槐又哭又闹又打又挠,骂他没良心,骂他不是个男人,咒他一辈子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罗大槐木然地站立,任凭刘小美打骂,脸上被挠出血绺子心里也在滴血。命中八尺难求一丈,他认命了,认命了便不再去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后来,于世顺到刘家下聘礼,刘小美出奇地安静顺从,没有丝毫的犹豫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这门老少配的亲事。

刘小美和于世顺成亲的那天,罗大槐赶着马车拉着媒人和于家的亲属去接亲,一个屯子住着,放屁的功夫便到了,刘小美偏要绕屯子一周显摆显摆。罗大槐把车赶得快了点,披着红盖头坐在车中间褥子上的刘小美一脚蹬过来:“又不是你入洞房,你着哪门子的急?颠得我屁股疼。”差点没把坐在车辕板上的罗大槐蹬到地上。

罗大槐忍气吞声地勒了勒缰绳,他知道刘小美恨他,他那一颗年少的心又何尝不是跌入万丈深渊?屁颠屁颠地赶着马车把自己的媳妇拱手送给别人,心如刀割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忍受的。头晕脑胀地忙活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熬到客人散去,老新郎小新娘进了洞房,罗大槐才一头栽倒昏昏沉沉地睡去。

罗大槐住在牲口棚对面的厢房里,半夜准时爬起来给牲口添夜草,却见上房还亮着烛光,隐隐地传出于世顺的说话声和刘小美的嬉笑声。他如梦初醒呆立在院中,花一样的小美姐已走出他的生活,以后天天面对的将是东家的小夫人。他冲着上房飞出一口唾沫:大饼子脸,一脸的雀斑像苍蝇粑粑,嫁个腰杆都挺不直的老头有啥臭美的?

早起清扫院子,扫了一半刘小美开门出来,手里拎着尿罐子,头发散乱着,半敞着怀,一身的懒散和倦怠。相对愣怔了片刻,罗大槐客客气气又明显带着嘲讽的语气问候了一声:“婶子早,没多睡会儿。”

刘小美脸上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阴阴地一笑把手中的尿罐子往地上一放说:“替婶子倒了。”

罗大槐脸色难堪站着不动,倒尿罐子可不是长工份内的活,刘小美这是有意在耍自己。刘小美慢条斯理整理着衣服头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婶子第一次支使你干点活,说话不好使是吧?那好,我这就跟我男人说说,不行换个长工。”

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仇人,变脸比脱裤子还快,女人都这副德行?罗大槐看出刘小美像她的那个死爹一样,脸上挂着笑,心里狠着哪。于大叔都没这样对待我,你刘小美不过是个填房,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本想不搭理她,又一想她现在可是半个主人,在于世顺面前说几句坏话也够自己喝一壶的,家里人全都指望着自己当长工来养活。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这是看在老于大叔的面子上让你一回。

罗大槐耷拉着脸走过去,憋着气倒掉,心里一阵阵恶心,心知往后没好日子过了。

刘小美生了儿子后,在于家的地位一下子提高了一大截,做啥出格的事儿于世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的性子。她有些欺人太甚,经常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支使罗大槐干这干那,不顺心踢几脚骂几句是家常便饭。有时无端发火,用烧火棍子劈头盖脸地打他方才解恨,吃的用的倒没亏过他。有时也笑脸相待,可说出的话却像刀子直戳心窝子:“大槐,啥时娶媳妇啊?婶子馋你的喜酒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大槐娘四处托人说亲,没一家愿把姑娘嫁到他家,二槐也十七了,一家两条光溜溜的汉子眼看着都要成了光棍。这些罗大槐都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刘小美当着他的面跟于世顺打情骂俏,一老一少臭不要脸,好像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好像是他不存在似的。退亲的时候罗大槐还不懂得女人,等他懂得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小美在他的面前,他不止一次地想,于家的活没法干了。

罗大槐吃光水瓢里的饺子,味道不错可有些窝心,很不情愿地走进上房堂屋还水瓢。刘小美敞着怀给孩子喂奶,于世顺一口白酒一口饺子吃得津津有味。刘小美并没掩上怀,瞟了一眼罗大槐随口问道:“大槐,吃饱了?”

罗大槐干巴巴地说:“吃饱了。”放下水瓢对于世顺说:“大叔,我一会儿上趟山,我家的地瓜丢了,我去看看是咋回事。”

下午,杏儿跑来告诉他,山上的地瓜昨晚被人偷了。他家只有几亩山坡地,打点粮食还不够一家人糊口,全指望那点地瓜在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接济一下渡过难关。

于世顺放下酒盅说:“咱村多少年没丢过东西,来了要饭的在咱村都能讨到吃的也不会去偷,会是谁干的呢?这世道真是要乱。捉贼容易放贼难,你加点小心,一会儿我也带几个人上山转转。”

罗大槐答应了一声往外走,走到院子里被于世顺叫住,刘小美拎着一个纸包走出来,往他的怀里一塞说:“几块月饼,带给大娘和杏儿尝尝。”

以前没有这样的先例,肯定不是于世顺的主意。罗大槐猜不透刘小美的心思,推辞说:“哪能连吃带拿。”

刘小美抬腿一脚踢过来:“又不是给你的。”

罗大槐见势不妙,说了声“谢谢婶子”接过纸包掉头便走。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你刘小美还有啥本事,我罗大槐人穷志不穷,大不了另寻生路不在你于家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