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们这些人是虚骄无聊的风向标！我，本来下决心摒弃所有世俗的来往。感谢我的福星，终于来到一个简直无法通行的地方——我，软弱的可怜虫，与消沉和孤独苦斗直到黄昏，最后还是不得不投降。等到迪恩太太送晚饭时，我装着打听关于我住所的各种情况，请她坐下来守着我吃，真诚地希望她是一个地道的爱絮叨的人，希望她的话给我提神，或是催我入眠。

“你在这儿住了很长时间啦，”我开始说，“你不是说有十六年了吗？”

“十八年啦，先生，小姐出嫁的时候，我就跟过来伺候她。她死后，主人就把我留下来当他的管家了。”

“哦。”

接着一阵静默。恐怕她并不是一个饶舌妇，除非关于她自己的事，而那些事又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但是，她沉思了一会儿，把拳头放在膝上，红润的脸上笼罩了一层浮想联翩的云翳，突然失声叹道：“啊，从那时起，世道变得很厉害呀！”

“是的，”我说，“我猜你看过不少变化吧？”

“我赶上了，还有些麻烦和乱子呢。”她说。

“啊，我把话题转到我房东一家人身上去！”我思忖着，“谈这话题倒不错！还有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我很想知道她的历史。她是本地人，还是，更可能是一个外乡人，因此这乖戾的本地居民就跟她合不来。”这样想着，我就问迪恩太太，为什么希斯克利夫把画眉田庄出租，而更喜欢住在和宅院差不多的地方。“他难道还不够富裕，把产业好好整顿一下吗？”我问。

“富裕啊，先生！”她回答，“他有多少钱，谁不知道，而且每年都增加。是啊，是啊，他富得足够让他住一所比这还好的房子。可是他有点儿——手紧。而且，一听说有个好房客，就忍不住抓住这个机会，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多拿几百镑的机会。有的人孤单地活在世上，可还要这么贪财，这真奇怪！”

“他好像有过一个儿子吧？”

“是的，有过一个——死啦。”

“那位年轻的太太，希斯克利夫夫人，是他的遗孀吧？”

“是的。”

“她从哪儿来的？”

“啊，先生，她是我已故的主人的女儿，凯瑟琳·林顿是她的闺名。是我把她带大的，可怜的东西！我真情愿希斯克利夫先生搬到这儿来，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什么？凯瑟琳·林顿！”我大为吃惊地叫道，可是只经过一分钟的回想，我就相信不是我那鬼魂的凯瑟琳了。“那么，”我接着说，“以前的房主人姓林顿？”

“是的。”

“跟希斯克利夫先生同住的那个恩肖，哈顿·恩肖又是谁？他们是亲戚吗？”

“不，他是过世的林顿夫人的侄子。”

“那么，是那年轻太太的表哥啦？”

“是的，她丈夫也是她的表兄弟，一个是母亲的内侄，一个是父亲的外甥；希斯克利夫娶了林顿的妹妹。”

“我看见呼啸山庄的房子的前门上刻着‘恩肖’这个字。他们是个古老的世家吧？”

“很古老的，先生，哈顿是他们家最后一个了，就像我们的凯茜小姐也是我们家最后的一个——我意思是说林顿家的最后一个。你去过呼啸山庄吗？我冒昧地问一声，我很想打听她怎么样了！”

“希斯克利夫夫人吗？她看上去很好，也很漂亮。可是，我想，不太快乐。”

“哎呀，那我倒不奇怪！你看那位主人怎么样？”

“简直是一个粗暴的人，迪恩太太。他的性格就是那样吗？”

“像锯齿一样粗，像岩石一样硬！你跟他越少来往越好。”

“他必定是一生经历了几番折腾，所以才成了这么残暴的人。你知道一点儿关于他的经历吗？”

“就像一只布谷鸟[16]的一生，先生——除了他生在哪儿，他的父母是谁，还有他当初怎么发财以外，别的我全知道。哈顿就像一个羽毛还没长好的麻雀给扔出去了！在全教区只有这个不幸的孩子，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当受骗的。”

“啊，迪恩太太，做做好事，告诉我一些有关我邻居的事吧。我觉得要是我上床睡觉去，我也不会安心的，所以行行好，坐下聊一个钟头吧。”

“啊，当然可以，先生！我就去拿针线来，然后你要我坐多久都可以。可是你着凉啦，我看见你直哆嗦，你得喝点儿粥祛祛寒气。”

这位值得尊敬的太太急忙跑开了，我朝炉火边更挨近些。我觉得头发热，身上却发冷，而且，我的神经和大脑受到刺激，快要发昏了。这使我感到的倒不是难受，而是我害怕（现在还害怕），唯恐今天和昨天的事会有严重的后果。

她马上就回来了，带来一盆热气腾腾的稀粥和一个针线箩。她把盆子放在炉台上，又把椅子拉过来，显然发现有我做伴而高兴呢。

在我来这儿住之前——她开始说，不再等我邀请就讲开了——我差不多一直在呼啸山庄。因为我母亲带亨得利·恩肖先生，他就是哈顿的父亲，我和孩子们也在一起玩儿。我给他们干杂活，帮忙割草，在庄园里来回游荡，不管谁叫我做什么我都做。

一个晴朗的夏日清晨——我记得那是开始收获的时候——老主人恩肖先生下楼，穿着要出远门的衣服。在他告诉约瑟夫这一天要做什么之后，转过身来对亨得利、凯茜和我——因为我正在跟他们一块儿吃粥。他对他的儿子说：

“喂，我的好汉，我今天要去利物浦，要给你带点儿什么东西回来？你喜欢什么就挑什么吧，只是要挑个小东西，因为我要走着来回：一趟六十英里，很长一段路哩！”

亨得利说要一把小提琴，然后他问凯茜小姐。她还不到六岁，但是她已经能骑马厩里的任何一匹马了，因而选择了一根马鞭。他也没有忘掉我，因为他有一颗仁慈的心，虽然有时候他有点儿严厉，他答应给我带回来一口袋苹果和梨。然后他亲了亲孩子们，说了声再会就动身走了。

他走了三天，我们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小凯茜总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来。第三天晚上恩肖夫人估计他在晚饭的时候回来，就把晚饭时间一点点往后推迟。可是，始终没有他回来的征兆。最后，孩子们连跑到大门口张望也腻了。晚上，夫人要孩子们去睡觉，可是经不住他们的苦苦哀求，他们多待一会儿。差不多十一点钟，门闩轻轻地抬起来，主人走进来。他倒在一把椅子上，又是笑又是呻吟，叫他们都站开，因为他快累坏了——就是给他英伦三岛，他也不肯再走一趟了。

“后来走的时候就像是奔命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他的大衣，这件大衣被他裹成一团抱在怀里的，“瞧这儿，太太！我一辈子没有给任何东西搞得这么狼狈过，可是你一定把他当成上帝赐的礼物来接受，虽然他黑得简直像从魔鬼那里来的。”

我们渐渐围过来，我从凯茜小姐的头上望去，窥见一个肮脏、穿得破破烂烂的黑头发的孩子。很大了，应该会走路和说话了，其实，他看上去比凯瑟琳还显得大一些。可是，他站在地上的时候，只会四下呆望，说一些谁都听不懂的话。我很害怕，恩肖夫人打算把他丢出门外。她真的勃然大怒了，质问他怎么想得出把那个野孩子带到家里来，自己的孩子已够他们抚养了。他到底怎么想的，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主人想把事情解释一下，可是他真的很累了。我在她的责骂声中，只能听出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利物浦大街上看见这孩子快要饿死了，无处可去，好像又不会说话。就把他捡起来，打听是谁的孩子。他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他的钱和时间又有限，想想还不如马上把他带回家，总比在那儿白白浪费时间好一些。他认为既然发现他，就不能扔下不管。

那么，结局是我的那位太太抱怨够了，安静下来。恩肖先生吩咐我给他洗澡，给他换上干净衣物，让他和孩子们一起睡。

在吵闹时，亨得利和凯茜先是心甘情愿地看和听，直到秩序恢复，两个人就开始搜他们父亲的口袋，找他答应过的他们的礼物。亨得利是一个十四岁的男孩，当他从大衣里拉出那只已经变成了一堆碎片的小提琴，就放声大哭。至于凯茜，当她听说主人为了照顾这个陌生的小孩而忽略本来说好的鞭子，就向那小东西啐了一口以发泄她的脾气，然而，她白费力气，挨了她父亲一记耳光，教训她以后要规矩些。他们完全拒绝和他同床，甚至在他们屋里睡也不行。我也不比他们清醒，因此把他放在楼梯口，希望他明天会走掉。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听到恩肖先生的声音，爬到恩肖先生门前，恩肖先生一出房门就发现了他。当然他追问我他怎么到那儿去了，我不得不承认，因为我的卑怯和狠心，我得了报应，被主人撵出了家门。

这就是希斯克利夫初到这家的情形。没几天我回来了（因为我并不认为我永远被撵出去了），发现他们已经给他取了名，叫“希斯克利夫”，原是他们一个夭折的儿子的名字。凯茜小姐跟他的关系很好，可是亨得利恨他。说实话，我也恨他。于是我们就折磨他，可耻地欺负他，因为我还不能意识到我的不厚道，而女主人看见他受委屈时也从来没有替他说过一句话。

他看起来是一个忍辱负重的孩子，也许是由于受尽虐待而变得顽强了。他能忍受亨得利的拳头，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掉一滴眼泪。我掐他，他也只是吸口气，睁大双眼，好像是他不小心伤害了自己，谁也不能怪。当老恩肖发现他的儿子这样虐待可怜的孤儿，且希斯克利夫的逆来顺受使他很生气，奇怪的是他特别喜欢希斯克利夫，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他其实很少说话，但总是实话实说），爱他远胜过爱凯茜。凯茜又太调皮，不懂规矩，不是他的宠儿。

所以希斯克利夫从一开始就在这个家里引来了众人的敌意。不到两年，恩肖夫人去世，这时小主人已经学会把他父亲当成一个压迫者而非朋友，把希斯克利夫当成一个篡夺父亲的情感和特权的人。他盘算着这些侮辱，内心的仇恨越来越多。

举一个例子，我记得有一次恩肖先生在教区的市集上买来一对小马，给他们一人一匹。希斯克利夫挑了最漂亮的那匹，可是不久它跛了，当他一发现，就对亨得利说：

“你必须和我换一下马。我不喜欢我的了。你要是不肯，我就告诉你父亲，你这星期抽过我三次，还要把我的胳膊给他看，一直青到肩膀上呢。”

亨得利不屑地伸出舌头，又打他一个耳光。

“你最好马上换，”他坚持着，逃到门廊上（他们是在马厩里）又坚持说：“你非换不可，要是我说出来你打我，你可要狠狠挨上一顿鞭子。”

“滚开，狗！”亨得利大叫，用一个称土豆和稻草的秤砣吓唬他。

“扔吧，”他回答，站着不动，“我要告诉他你怎么吹牛说等他一死你就要把我赶出门外，看他会不会马上把你赶出去。”

亨得利真的扔过去，打在他的胸上，他倒下去，可又马上踉跄地站起来，气也喘不过来，脸也白了。要不是我去阻止，他一定会到主人面前告状，说出是谁干的，完全报了这个仇。

“你这个小野种，把我的马拿去吧，”小恩肖说，“但愿这匹马会把你的脖子跌断。把它拿去，该死的，你这讨饭的，真是令人厌烦，把我父亲所有的东西都骗去吧。只是以后可别让他看清你是什么东西，小魔鬼。我希望它把你的脑浆踢出来！”

希斯克利夫去解马缰，引到自己的马厩里。他刚走到马的身后，亨得利结束了咒骂，把他打倒在马蹄下，也没有停下来查看一下他是否如愿了，就跑掉了。这个孩子冷静地挣扎起来，令人惊讶的是他继续做事，换马鞍子，然后在他进屋之前先坐在一堆稻草上来压制住这重重的一拳所引起的恶心。

我很轻易就说服了他，劝他把伤算在那匹马身上。他根本不在乎我编的谎话，因为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说真的，他很少拿这类风波去告状，我以为他是个不记仇的人。但是我完全受骗了，以后你就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