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明史
记忆与想象中的亚历山大大帝的棺椁与陵墓
金寿福
内容提要 亚历山大大帝死后不久,他的棺椁和陵墓所在地成为其亲属和部将争夺和运作权力的工具和政治符号。亚历山大受到不同时期出于不同目的的塑造,被赋予了神圣色彩,他的棺椁和陵墓所在地笼罩在由记忆和想象编织而成的迷雾之中。根据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考察历史人物的身世固然有意义,弄清这一人物为何以及如何在历史长河中永存并对后世产生超时空的影响更加重要。亚历山大这个形象有许多想象和虚构的成分,故此,他发挥的作用也绝非真实历史人物所能比拟。
关键词 亚历山大 棺椁 陵墓 记忆 想象
在西方,亚历山大大帝是妇孺皆知的历史名人,但是他死后究竟葬在何处,学界一直莫衷一是。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没有流传下来的可靠文献;另一方面,亚历山大的遗体成为其生前部下争权夺利的重要工具,他的棺椁和陵墓的所在地也成为运作权力和政治的符号,加上不同年月不同的群体为了各自的目的对亚历山大进行想象和塑造,导致这位被赋予超人性质人物的死亡及下葬之地变得越发神秘。如此伟大的人物死后无法留下确切的墓址,着实不可思议。
一 亚历山大之死及遗体的去向
多数学者相信,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23年死在巴比伦,年仅32岁。对于亚历山大的死因,历史上并没有流传下可靠的文献记载。根据斯特拉波、狄奥多罗斯、普鲁塔克等古典作家的描述,亚历山大于公元前323年从印度返回巴比伦,不久后在那里去世,死亡原因有身患疟疾、过度饮酒和被人毒死几种说法。因为没有确凿的文献证据,也无法通过考古学予以证实,学者对此长期存在分歧。而美国马里兰大学的研究人员经过对各种间接材料的分析,得出了亚历山大死于伤寒引起的发烧这一最新结论。
据说,亚历山大大帝在辞世前,妻子罗克珊正怀有身孕。亚历山大召见他的将领们,把戒指给了佩尔狄卡斯。这表明,亚历山大授权这位将领统治江山,直到亚历山大的妻子罗克珊腹中的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位。关于亚历山大的王位继承人,除了尚未出生的遗腹子,还有另一个合法的继承人,此人便是亚历山大的智障弟弟阿里达乌斯,被称为腓力三世。另外,亚历山大曾与一位名叫巴尔希妮的波斯女子育有一子,取名为赫拉克勒斯。亚历山大的部下当然不想把赫拉克勒斯推上王位,所以决定等待罗克珊生下亚历山大的遗腹子,即亚历山大四世。名义上,亚历山大的遗腹子即亚历山大四世与腓力三世一起行使王权,而真正掌握大权的是这两个君主的监护人佩尔狄卡斯。作为统管巴比伦地区的官员,佩尔狄卡斯是亚历山大去世以后最具实权的将领。但不可否认,托勒密在亚历山大死后不久便成为埃及总督,他也是强有力的王权竞争者。
因此,几个有权力决定亚历山大下葬之地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明争暗斗。在他们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视为夺取更大权力的重要砝码之时,来自埃及和巴比伦的医生和术士正着手把亚历山大的遗体做成木乃伊,中间用去了大约两年的光景。那么,亚历山大的遗体究竟葬在哪里呢?据说,亚历山大生前最器重的术士亚里斯坦德曾预言:亚历山大的遗体下葬的国土必将兴旺和富有。实际上,适合下葬亚历山大遗体的地点主要有两个:一是位于马其顿的维吉纳,那里是马其顿王室墓地所在地;二是位于埃及西部沙漠中的西瓦绿洲。据狄奥多罗斯、库尔提乌斯、查士丁等古典作家的记述,亚历山大在病榻上曾经表达了葬在位于埃及西瓦绿洲的阿蒙神庙的愿望。当然,如果亚历山大为突然死亡,那么他就无法说出魂归西瓦的想法。而且,上述古典作家并非亚历山大同时代的人,他们这个信息从何而来,渠道是否可靠,我们也不得而知。不过,三个古典作家都记述了同样的一个细节,这也是非同寻常的巧合。也有说法称,当时大权在握的佩尔狄卡斯决定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运到维吉纳,下葬在王室墓地。佩尔狄卡斯和阿里达乌斯负责亚历山大的葬礼。他们命人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装在一口人形的金质棺材里,此外据说还有一层同样是用黄金制成的椁。同时,大批能工巧匠紧锣密鼓地制作车辆,用来运送亚历山大的巨大棺椁。根据狄奥多罗斯的记述,仅制作车辆就花费了近两年时间,而送葬队伍则由阿里达乌斯率领。
托勒密,这位未来托勒密王朝的创建者非常清楚,占据亚历山大的遗体将会强盛他的权力基础。因此,他决定率人堵截运送亚历山大遗体的车队。一个版本是,两队人马在大马士革附近相遇,托勒密说服阿里达乌斯改道去埃及。另一版本称,托勒密一行趁对方不备,掠夺了亚历山大的遗体。佩尔狄卡斯听说以后惊恐万状,急忙派遣部队追赶,但被证明是徒劳之举。埃利安还为后世记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情节,他说托勒密命令轻装队伍把亚历山大的遗体火速运往埃及;同时,他命人制作了一个假人,穿上亚历山大的衣装。佩尔狄卡斯追上托勒密之后,以为夺回了亚历山大的遗体,挽回了颓势。可是,等他弄清事情的真相时,大势已去。不管亚历山大生前是否表示过死后葬在埃及的愿望,对佩尔狄卡斯而言,托勒密的如意算盘必将严重削弱自己的权力基础。鉴于此,佩尔狄卡斯不久便发动了对埃及的军事入侵。
二 孟菲斯还是亚历山大里亚
佩尔狄卡斯被谋杀后,马其顿军队的将士们要求将托勒密立为摄政王,托勒密予以拒绝。当然,托勒密的才能无可否认,他拥有亚历山大遗体这一事实也为他争夺霸权增加了砝码。从某种意义上,亚历山大的遗体、他留下的王位和他创造的帝国构成了权力的三要素,而遗体在三者当中最具重要性。此外,托勒密可能早就意识到亚历山大庞大的帝国迟早会分崩离析,所以他把全部赌注下在埃及。这一点也反映在托勒密将选择埃及何处作为亚历山大的下葬地。一般认为,托勒密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运到埃及的重要理由是亚历山大曾经表达过死后葬在西瓦阿蒙神庙的愿望。那么,托勒密是否设法让亚历山大的遗愿变为事实了呢?
古典作家中,埃利安、斯特拉波和狄奥多罗斯称,托勒密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运到埃及以后葬在亚历山大里亚;而保萨尼阿斯和库尔提乌斯则说,亚历山大在埃及的下葬地点是孟菲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才被运到亚历山大里亚再次下葬。其中保萨尼阿斯还特别提到,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转移到亚历山大里亚的人是托勒密二世,这意味着两次入葬相隔很长一段时间。不仅如此,托勒密二世在位时期,与托勒密王朝相关的人在法罗斯岛上的一块大理石上提到了亚历山大的葬地,称这位马其顿国王“于公元前321年至前320年在孟菲斯入葬”。
西瓦绿洲距离孟菲斯逾500公里,而且它的政治地位无法与孟菲斯相比。马里埃特于19世纪末对临近孟菲斯的萨卡拉墓地进行了大规模的发掘,但是后来的学者对他的发掘笔记和报告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近来,埃及学界重新发现它们的重要性并且完成了后续的发掘。根据研究表明,古代埃及第三十王朝仍以孟菲斯作为都城。虽然至今未能确认属于这个王朝包括内克塔内布二世在内的君主们的陵墓,学者们的确在开罗中世纪城墙中发现了内克塔内布一世石棺的碎块。而对我们目前讨论的问题至关重要的是,内克塔内布二世在位时在孟菲斯大兴土木,尤其是在萨卡拉,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他在阿匹斯圣牛墓地入口处建造了一座神庙。根据马里埃特的笔记,他曾在这里发现了内克塔内布二世敬拜阿匹斯等神灵的浮雕碎块。此外,托勒密在这个区域也进行了建筑活动,其中最意味深长的是呈半圆形摆放的十一座雕像,表现的都是希腊名人。他们当中多数为亚历山大生前喜欢的诗人和哲人,如荷马、品达、柏拉图等。按照洛埃等人对发掘场地原来格局的复原,这些雕像曾正对着内克塔内布二世建造的神庙正门。但是,如何解释内克塔内布二世、亚历山大和托勒密三者在此处这种不同寻常的交会?比较可信的解释是,托勒密把内克塔内布二世建造的神庙作为亚历山大的葬地,以此凸显亚历山大作为埃及王权继承者的正统性,而托勒密则成为保证这种连续性强有力的人选。
尽管亚历山大在埃及逗留的时间一共约六个月,他在埃及并非走马观花。亚历山大不仅选择孟菲斯作为其加冕埃及法老的地点,而且还令人对神庙进行修缮和增建。受亚历山大的恩惠,位于卢克索阿蒙神庙内的“千年之屋“和“圣船停留所”以及卡纳克神庙内的图特摩斯三世的“庆典大厅”得到了修缮。学者们也因此猜测,亚历山大有意把自己塑造成与图特摩斯三世媲美的君主。在卢克索和卡纳克神庙,亚历山大的形象出现达五十多次。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是,亚历山大模仿内克塔内布的生辰名(强壮的荷鲁斯)为自己拟写了富有意义的荷鲁斯名字——“埃及的保护者”,可见其良苦用心。因为在埃及神话中,荷鲁斯是奥西里斯的儿子,而当奥西里斯被其邪恶的弟弟塞特谋杀以后,荷鲁斯为其父报仇,夺回了被塞特篡夺的王位。在古埃及文明后期,古埃及人经常把外族入侵者比喻为塞特。所以这则神话与王权和现世政治之间的多重关联,只有埃及人才容易看懂。显而易见,亚历山大为了博得埃及人的好感也颇费了一番心思。托勒密又何尝不是?无论是亚历山大,还是托勒密,他们都试图扮演埃及的拯救者。
也有些学者认为,亚历山大的遗体葬在孟菲斯之后不久便被迁葬至亚历山大里亚,他们的根据是亚历山大里亚于公元前320年就成为埃及的新首都。不过现在看来,亚历山大里亚此时还远没有建成。更为重要的是,托勒密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葬在孟菲斯并非权宜之计,而是为了确立亚历山大与法老时代的埃及统治者之间的连续性。在这个环节中,内克塔内布二世被视为关键人物。只有马其顿人对埃及的统治在一定程度上得到认可之后,托勒密王朝的统治者才有可能考虑把亚历山大的遗体移到亚历山大里亚。
托勒密在埃及获得合法性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这一点在亚历山大的故事》的结尾表现得较为清楚:当托勒密陪同亚历山大的送葬队伍到达孟菲斯的时候,民众夹道欢迎;但是,孟菲斯的最高祭司阻拦了托勒密一行,说亚历山大理应葬在他生前建立的城市。故事还特别提到,即将接纳亚历山大遗体的那座城市不会太平,因为那里战争和纠纷司空见惯。这个细节意味着,古埃及人或者至少以孟菲斯最高祭司为代表的埃及精英极力反对将亚历山大葬在孟菲斯。在他们看来,亚历山大的归宿应当是那座仍处在建设中的城市,那座在不远的将来因战乱和其他灾难而变成废墟并最终被人遗忘的城市。无独有偶,有关尼罗河三角洲地区的地方权贵们与亚述入侵者争斗的故事恰好是在希腊化和罗马帝国时期被大量传抄,并得以保存至今。究其原因可能有多种,但埃及人借此影射希腊罗马外族的因素不可否认。也正因为埃及人怀有非常危险的反马其顿情绪,托勒密才要在选择亚历山大的墓址上大做文章。
在《亚历山大的故事》里,还有一个情节值得我们特别关注。叙述者称内克塔内布二世被波斯国王打败以后没有逃亡努比亚,而是逃到腓力二世的王宫里充当术士。内克塔内布二世因为具有占卜和预言的才能而受雇于腓力二世;后来,他趁腓力二世外出作战之机,把自己乔装成阿蒙神(即宙斯),并与腓力二世的王后奥林匹娅斯发生了关系。以前不少学者相信这一细节是由埃及人所为,其原因有二:一是他们视亚历山大为拯救者,是他把可恨的波斯人赶出了埃及;二是以此证明,马其顿国王登上埃及的王座在血缘上具有合法性。事实上,这种解释并没有多少说服力。与这个故事的细节相关联的另外一个事实是,拿破仑远征军的士兵们在亚历山大里亚的阿塔里清真寺院落里发现了一口巨大的石棺。这座清真寺曾被当时的埃及人说成亚历山大陵墓的所在地。因为这个原因,有学者认定此石棺曾经属于亚历山大。待到商博良破译象形文字以后,学者们才弄清楚,这口石棺的主人原来是内克塔内布二世。
综合以上线索,我们可以做如下推断。公元前321年,即亚历山大的遗体被运到埃及的那一年,亚历山大里亚仍在建设中,孟菲斯是当时埃及的首都,而托勒密则极力想把亚历山大塑造为埃及合法的统治者。当托勒密决定把亚历山大葬在由内克塔内布二世建造的神庙时,内克塔内布二世的石棺处于闲置状态,把亚历山大装殓在原来属于内克塔内布二世的石棺,人为地确立了两者不同寻常的关系。从这个角度而言,上面提到的阿塔里清真寺里发现的石棺确实与亚历山大有关系。这也说明,《亚历山大的故事》里称亚历山大是内克塔内布二世的儿子并非无稽之谈。对公元3世纪编纂《亚历山大的故事》的佚名作者来说,在遥远的记忆中,亚历山大使用了起初为内克塔内布二世制作的石棺,并且借助这个载体从孟菲斯来到了亚历山大里亚。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人掺杂了内克塔内布二世逃亡马其顿的情节,让亚历山大躺在内克塔内布二世的石棺犹如让这位马其顿国王生前拥有对埃及的统治权一样合法且合理,因为前者是后者的亲生儿子。在记忆的海洋里,事实与想象融合在了一起。
关于托勒密二世在位期间把亚历山大的遗体从孟菲斯移到亚历山大里亚,多位古典作家做了相当一致的记述。按照狄奥多罗斯的理解,托勒密(即托勒密一世)之所以没有把亚历山大葬在西瓦绿洲,是为了让亚历山大在亚历山大里亚这个他生前亲自创建的城市里得到符合其身份、功绩的纪念和赞颂。不过通过上文的探讨已知,托勒密把亚历山大葬在孟菲斯,主要目的是为了确立和强化马其顿政权的合法性。而到了托勒密二世统治时期,这一目的已基本达到。同时,由于托勒密王朝的统治者在对外扩张中受到塞琉古等王国的挑战,另一项重任落在了死去的亚历山大身上——把亚历山大葬在亚历山大里亚,不仅充分展示了他与这座以其名字命名的城市之间的密切关系。也正因为如此,据说不少曾效力马其顿军队的士兵都集聚到亚历山大里亚。因为在这些士兵眼里,跟随托勒密等于为亚历山大效劳。卡里克塞努斯曾经描写了托勒密二世为了纪念其父托勒密而举行的盛大游行。值得注意的是,亚历山大的遗体也构成彰显托勒密一世伟大功绩的重要工具。据称,用黄金制作的亚历山大头像被放置在由四头大象拉动的车上,试图强调托勒密与亚历山大之间的密切关系。古罗马作家尼古拉斯说,亚历山大的巨像曾经矗立在亚历山大里亚靠近地中海的某个地方,四方来客从很远处即可遥望,因此它对这座城市的标志性意义不亚于法罗斯岛上的灯塔。
既然亚历山大的遗体最后被葬在亚历山大里亚,他的陵墓究竟在城市中的什么地方呢?狄奥多罗斯于公元前60年前后参观了亚历山大里亚,他对城市的布局尤其是亚历山大陵墓的位置做了生动的描写。他称陵墓所在的地方为soma,这个词在古希腊语中表示“尸体”或“躯体”。显而易见,这座城市因亚历山大得名,他死后安息的地方又促生了另一个名字。
大约于公元前20年,罗马帝国时期的地理学家斯特拉波到亚历山大里亚游历,在其著作中对这座城市做了相当详细的描写。根据斯特拉波的描述,亚历山大陵墓所在地四周由围墙保护,从而成为托勒密宫殿区的组成部分,托勒密王朝的家族墓地也在其中。斯特拉波又说,托勒密最初把亚历山大的遗体装殓在一口金质的棺材里。后来为了便于人们瞻仰,亚历山大的遗体又被放入用玻璃制作的棺材中。历史学家塔提乌斯出生并生活在亚历山大里亚,他说亚历山大的陵墓位于城市的中心。据他及其他古典作家的描写,托勒密四世建造了巨大的王室陵墓。可能是在这个时候,亚历山大的陵墓与托勒密王室墓地被合二为一。斯特拉波还曾经在其著作中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值得重视的细节。他说,“被称为soma的亚历山大墓区是王宫区的一部分,那里曾经是托勒密王陵的所在地”。既然亚历山大的陵墓仍然在王宫区里,托勒密王陵为什么不在其中呢?按照厄斯金的理解,罗马统治者很有可能把托勒密统治者的尸骨从亚历山大陵墓中迁出,其目的就是割裂托勒密王朝与亚历山大的关系。因为,罗马统治者愿意被视为亚历山大未竟事业的承继者,而托勒密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沦为他们的阶下囚,当然不应享受同样的待遇。这就意味着,一直到罗马帝国时期,人们仍然可以瞻仰亚历山大大帝,即便不能看见他的容貌,至少可以瞻仰他的墓室和棺椁。
在拜谒亚历山大遗体的大人物中,身份最为显赫、为后世留下最为独特传闻的人非奥古斯都莫属。据说,在亚克兴海战打败安东尼和克娄帕特拉以后,奥古斯都追赶前者至亚历山大里亚。奥古斯都在完全控制局势之后,来到了亚历山大陵墓。苏埃托尼乌斯和狄奥·卡西乌斯均对此做了记述,只是两人的说法大相径庭。根据苏埃托尼乌斯的记述,即将成为罗马帝国皇帝的奥古斯都向亚历山大遗体敬献了金质王冠,然后又在上面撒了鲜花。当有人问他是否想进入托勒密统治者的陵墓时,奥古斯都毫不客气地说,他来这里是为了瞻仰国王,而不是尸体。狄奥·卡西乌斯笔下的奥古斯都则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他不仅没有敬献王冠和鲜花,反而在触碰亚历山大遗体的过程中把他的鼻尖弄碎了。这里出现的不同记述究竟是因为两位作者依据的信息来源不同,还是二者对奥古斯都各有喜好,这很难说清楚。对于我们来说,从陪同奥古斯都的人的问话中可知,亚历山大的陵墓即便不是与托勒密王室的墓区在一起,二者相距也不是很远。另外,从托勒密王朝统治者的角度,既然已经把亚历山大视为运作自己手中权力的绝佳工具,那么绝对不会把亚历山大的陵墓建在很远的地方。
公元3世纪初,罗马皇帝塞维鲁下令禁止公众进入亚历山大陵墓。最后一位进入亚历山大陵墓的罗马统治者是卡拉卡拉,时间为公元215年。据称,这位皇帝相信自己是亚历山大的化身,他还为亚历山大奉献了包括黄金首饰在内的许多供品。大约于公元270年,也就是奥勒良统治时期,亚历山大里亚城内发生战争。在此期间,亚历山大的陵墓很有可能遭到破坏甚或被洗劫。此外,亚历山大里亚于公元365年受到大地震和随之而来的海啸破坏。正是在这次地震中,宫殿以及法罗斯岛上的灯塔被夷为平地。当时,亚他那修担任亚历山大里亚的大主教,可能是他令人把亚历山大的棺材转移到他所任职的教堂。这意味着,是大自然的力量迫使亚历山大的棺材和陵墓相互分离。狄奥多西一世统治时期,基督教成为罗马帝国的国教,非基督教遗迹丧失了往日的吸引力,亚历山大的棺材和陵墓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两者的关联也变得更加模糊。
早期基督教时期的作家偶尔也会提及亚历山大,不过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狄奥多勒曾说:毫无疑义,大流士、薛西斯、亚历山大和奥古斯都是伟大的君主,不过他们身在何处,无人知晓。圣若望在传教时问众人“谁能告诉我亚历山大的陵墓在哪里?”在狄奥多勒和圣若望看来,基督徒为信仰而死,他们献身之地应该成为圣地,得到其他信徒的敬仰;而不管亚历山大生前多么不同寻常,死后人们不知其坟墓在何处。他们的用意很明确,上帝才是归宿;但同时,他们似乎没有否认亚历山大葬在亚历山大里亚。不仅如此,在公元4世纪至5世纪的圣徒西索斯的一幅画像上,可以看到他站在亚历山大的遗体前,似乎在思索人类的悲剧,为人类不可摆脱的死亡宿命而哀伤。画像并没有说亚历山大的陵墓在哪里,但是从西索斯出生并最后死于埃及这个事实判断,他是在感叹亚历山大的陵墓在星移斗转中消失了踪迹,而亚历山大曾经安卧在自己创建的城市这一事实似乎间接得到了印证。阿拉伯人征服埃及以后,开罗成为政治、文化和经济中心,亚历山大里亚沦为无足轻重的边远小城。等到埃及并入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版图,亚历山大里亚这座古代地中海区域最大的繁华城市更是变成了几乎无人问津的荒凉小镇。
三 探寻和发掘
埃及成为基督教世界的一部分之后,人们对亚历山大陵墓的所在地似乎逐渐淡忘。不过记忆的线索往往异常坚韧,尽管这些线索会在历史的长河中变得纤细,同时分出许多支线。生活在9世纪的伊本·阿卜杜勒·哈基姆曾经提到亚历山大里亚有一座名叫“杜尔卡内因(Dulkarnein)”的清真寺,而杜尔卡内因的意思是“双角之王”,指的就是亚历山大。大约一个世纪之后,马苏迪说亚历山大里亚有一座名叫“先知和国王埃斯坎德(Eskender)之墓”的建筑。不难看出,埃斯坎德不过是亚历山大(Alexander)的不同写法而已。按照阿非利加努斯的说法,亚历山大里亚市中心有一座规模并不很大的礼堂,下面就是亚历山大的陵墓,不少人慕名而来,在礼堂前敬献各种供品。这里所说的礼堂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坐落在阿塔里清真寺庭院里的礼堂。阿非利加努斯的说法至少得到了英国旅行家乔治·桑兹的证实,因为后者于1610年曾在亚历山大逗留。在他的游记中,他说见到了那个遮盖着一座墓的小礼堂,以及远道而来向安息在其中的人致敬的穆斯林。
此外,德国人布劳恩和霍根伯格于16世纪末绘制了亚历山大里亚地图,上面可以看到一座清真寺,清真寺宣礼塔旁边有一个带有穹顶的小建筑,被标明为“亚历山大大帝之墓(Domus Alexandri Magni)”。据称,布劳恩和霍根伯格从一个名叫雷斯基尔兴的科隆商人那里得到了相关信息。事实上,雷斯基尔兴也未曾亲眼见到上文说的清真寺,他所依据的信息有两个:一是很早以前葡萄牙人绘制的地图;二是查理五世派遣的侦探们绘制的地图。查理五世一度想入侵地中海南岸的港口,所以令手下人制作亚历山大里亚的详细地图。虽然布劳恩和霍根伯格绘制地图所参考的信息来源很复杂,不过具有一定的可信度。亚历山大之墓处在阿塔里清真寺内的说法与其他文献相符。
近代以来,因不同原因踏足亚历山大里亚的人都想对这座城市的历史有所了解,尤其是把这座城市创建者的陵墓所在地弄个究竟。1737年,一位名叫努登的丹麦船长在亚历山大里亚登陆,并且试图找到亚历山大陵墓的确切位置,但是无果而终。1738年,苏格兰旅行家詹姆斯·布鲁斯做了同样的尝试,其结果也完全一样。自18世纪末以来,随着探寻亚历山大陵墓的人逐渐增加,亚历山大里亚的居民提供的答案主要有两种:多数人指向阿塔里清真寺,也有人称纳比但以理(Nabi Daniel)清真寺原先是亚历山大陵墓的所在地。纳比但以理的意思是“先知但以理”,这里说的但以理就是《圣经》里善于行奇迹的先知。关于这座清真寺如何得此名,流传有两种解释:其一,清真寺得此名与公元15世纪从今伊拉克摩苏尔来到亚历山大里亚的库尔德人但以理(Sheikh Mohammed Daniel)有关;其二,这个名字源于《圣经》中的先知但以理。在阿拉伯人讲述的故事中,但以理出身叙利亚,如同亚历山大征战一样向外传教,最后死在亚历山大里亚,葬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清真寺中。这也正是亚历山大与但以理被混为一谈,并赋予他先知头衔(Nabi Eskander)的原因。不管以上哪种解释更接近史实,可以肯定的是,许多事实与想象早已糅在一起,当时的人们都无法厘清来龙去脉。
大约在1860年,埃及天文学家和建筑师法拉基进入纳比但以理清真寺的地下室,他声称发现了带有穹顶的洞室,而且沿着铺有石板的通道可以进入四个通向不同方向的长廊。据法拉基说,这些走廊很长且都有不同程度的坍塌。虽然无法走进去看个究竟,但他猜测它们通向亚历山大的陵墓。1874年,探险家声称,在纳比但以理清真寺前面的空地上进行挖掘时发现了巨大的花岗岩和大理石柱,但这些石柱后来被证明属于一座早期基督教教堂。不过由于涉及宗教问题,而且周围分布着当时在亚历山大里亚非常有权势的几个家族的墓地,在这个地点的发掘工作总是断断续续。
在1960年,一支来自波兰的考古队获得许可,在纳比但以理清真寺附近的考姆迪卡进行挖掘工作。考古人员的目的是找到亚历山大的陵墓,但是他们首先发现的是古罗马时期的剧场、浴池、蓄水池和住宅的遗址。在此处,他们甚至找到了表现亚历山大的大理石雕塑碎块,其制作时间可能是公元2世纪,但是亚历山大陵墓的踪迹却始终没有出现。意大利考古学家阿德里亚尼曾经担任亚历山大里亚的希腊—罗马博物馆馆长,并在这座城市长期从事考古研究和发掘工作。1964年,阿德里亚尼在拉丁墓地挖掘时发现了用雪花石膏砌成的类似墓室的结构。他断定该墓的主人曾经是亚历山大,其主要证据是建筑所用的雪花石膏从希腊进口。不过,多数学者不认同他的观点,因为这座墓室处在托勒密宫殿区以外。1982年,阿德里亚尼去世,其发掘笔记和手稿由他的学生博纳卡萨整理出版,这一过程持续了20年之久。根据博纳卡萨对这些材料的理解以及他自己多年的研究结果,亚历山大就埋葬在亚历山大里亚,这一点似乎不应存有疑问。墓地曾经位于城市的东北部,即距离宫殿不远的区域。这种解释基本与主流的见解吻合,即托勒密王宫区靠近地中海,并在多次地震、海啸等自然灾害中遭受破坏,甚至沉入海底。而亚历山大的棺椁或许幸免于难,这也促成了之后有关阿塔里清真寺和纳比但以理清真寺为亚历山大陵墓所在地的传说。
结语
亚历山大生前就被视为超人,死后被赋予神圣色彩,不同时期由不同的人群出于各自的目的而塑造他的形象。正是由于这些想象和虚构出来的故事,导致有关亚历山大棺椁的来历及其陵墓所在地等问题一直笼罩在由记忆和想象编织成的迷雾之中。从文化记忆理论的角度来说,弄清亚历山大的棺椁和陵墓究竟在哪里固然很重要,但现在看来要准确回答这一问题已经变得很难;更加有意义的是考察这一人物为何,以及如何长久以来一直萦绕在人们的记忆中。应当说,正是有关他的棺椁和陵墓的许多疑问在很大程度上触发了后人的想象,使得具体的历史人物穿梭于史实与神话之间。亚历山大其人其事不仅被记录在古典作家的作品里,而且在整个古代地中海区域,甚至是中亚和南亚许多民间故事中也以多种形式流传。阿富汗有些古老的部落把这位马其顿国王说成部落先祖;在中亚的民间传说里,亚历山大变为长着两只角的魔鬼;在伊朗,人们用“亚历山大”这个名字来吓唬小孩子。《亚历山大的故事》被翻译成古代和现代许多种文字,比如希腊文、拉丁文、亚美尼亚文、波斯文、阿拉伯文、希伯来文、科普特文、西班牙文、英文等。由于亚历山大的身世及其遗体的遭遇扑朔迷离,有关他的故事就更容易借助后人的想象而远远超出史实的范畴。然而,正是这个被后世不断重新塑造的超人形象,其在历史长河中发挥的作用也绝非真实历史人物所能及。
[责任编辑:刘金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