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中的垄断与竞争
——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与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对比分析
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在新技术革命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推动下,出现了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内复辟和扩张的趋势。对于该现象的动因和后果,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和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提出了极不相同的看法。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把“垄断力量的强化”当作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的本质特征,并认为这是世界范围内的经济不平等和不稳定加剧以及环境灾难化的根源。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则把“竞争力量的强化”当作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的本质特征,并宣称其会带来世界经济的持续增长以及各国和各阶级利益的普遍增进。本文通过对这两大理论流派的分析视角和概念框架进行对比分析,揭示其产生观点分歧的原因,希望有助于增进对当今西方发达国家跨国公司主导的世界经济和政治秩序的本质和后果的理解。
一 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对垄断的分析
(一)垄断的界定
在非常狭隘的意义上,垄断仅指那些只有一个卖家的市场。这个层面上的垄断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经济学中经常提及的垄断是指公司拥有足够的市场实力来影响价格、产量和产业投资,因而能行使“垄断权力”赚取超额利润。这些公司通常在“寡头”市场上运作,在这里只有一小部分公司控制着生产,能够决定产品价格。
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认为,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过程中,垄断力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强。西方发达国家在资本主义垄断阶段兴起大公司逐渐作为全球经济层面上的跨国公司来运作。跨国公司鼓励世界范围内的外购和销售作为增加它们的边际利润的方式,它们的生产和利润较少依赖国内市场。从任何一个国家的视角来看,这看上去是竞争的大幅增强,但是,从世界整体经济的角度看,它鼓励一种更加广泛的资本积聚和集中。
首先,统计数据表明,头四家占有率之和为50%或更多的美国制造业(比如汽车制造)的数量和百分比自1980年以来增长迅猛。经济体中制造部门越来越多的行业是以可观的垄断程度为特征的寡头或准垄断市场,并且这个趋势是在急速上升的。
其次,除了制造业,资本积聚还迅速地在经济体其他部门中得到发展,如零售业、运输业、信息业和金融业等。例如,六家最大的银行控股公司拥有的资产占美国GDP的比率从1995年的17%,上升到2006年底的55%, 2010年(第三季度)则更是上升到了64%。又如,在零售业中,最大的50家公司的销售值从1992年的22.4%增加到了2007年的33.3%。其中令人注目的零售业整合的典范是沃尔玛,沃尔玛作为“单一买家”(因而是和“单一卖家”的垄断相对的买家垄断)运用它的力量来控制生产和价格。
(二)垄断的起源和后果
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在马克思的资本集中和资本集聚理论基础上,发展出了解释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中垄断的演变和性质的理论框架。其主要观点如下:
第一,垄断是竞争的逻辑结果,它存在于资本主义的DNA之中。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竞争的结果总是许多较小的资本家垮台,他们的资本一部分转入胜利者手中,一部分归于消灭”。
第二,垄断势力产生和增长的途径是企业间的兼并、收购和联盟等。例如,自20世纪初以来,通过大规模、大范围的购并重组,美国的许多产业都被控制在了极少数大企业手中,并且,各产业的寡头间还建立起纵横交错的联盟关系,结成一张巨大的企业网。尤其是二战后,联合大企业更是在美国的大多数产业中占据了主导地位。
第三,在资本积聚和集中(从而垄断势力增长)的过程中,信用制度、银行、金融交易技术和制度的作用至关重要。更喜欢提供给大企业的信贷或金融与竞争一起成为集中过程中两个主要的杠杆。通过兼并和收购,信贷体系能够在“一夜之间”创造出巨大的、集中的资本积聚。
第四,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中的垄断并没有消灭竞争,甚至还加剧了竞争的激烈程度,但是,竞争的主导形式发生了变化。随着巨型公司的出现,在成熟的垄断产业内,不再发生任何有明显意义的价格竞争。寡头间的竞争更多地表现为生产率和创新的竞争,以及在市场定位、产品研发、广告和促销等方面的竞争。
第五,垄断资本主义经济具有滞胀的趋势。巴兰和斯威齐(1966)对这种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分析。首先,由于大公司寡头通过协商定价成为市场价格制定者而不是接受者,使得成熟垄断产业的产品价格变化只有一个方向,即上升,并且,由于大公司权力的上升,使得整个经济体系的综合物价水平也趋于上升,因此,通货膨胀(无论是两位数的或更温和的)成为垄断资本主义的特征。其次,大公司倾向于在市场需求缩减时通过降低产出和提高生产能力过剩水平(而不是降价)来保护其利润水平,因此,投资呈下降趋势,垄断资本主义经济具有停滞的强大趋势。
第六,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的全球化进程并没有使垄断资本主义向19世纪的竞争阶段回归,而是演变成一个全球化、金融化的垄断资本体系。面对全球化竞争的挑战,西方发达国家的大公司通过金融力量、购并重组和知识产权等途径来保持或增强其相对垄断地位。一个最为重要的趋势是蓬勃发展的金融部门加速了各种各样的兼并和收购。例如,1999年宣告的全世界范围内的兼并和收购交易额达到340万亿美元,这个数值相当于当时的美国全部工业资本(楼宇、厂房、机器和设备)价值的34%; 2007年,全世界的并购额达到438万亿美元,比2006年上涨了21%。这一过程造成的长期结果是世界范围的资本积聚和集中的逐渐增长。大型跨国公司能够运用它们非同一般的权力从大众、国家和小企业身上征收垄断租金。
二 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对竞争的分析
(一)竞争的经济学定义
在西方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分析框架中,“竞争”这一基本概念的含义不同于其在日常用语中的含义。正如弗里德曼所指出的,“在一般的话语当中,竞争意味着个人的对抗,个人寻求超过他的已知竞争者。在经济学世界中,竞争的含义几乎相反。在竞争的市场上没有个人之间的对抗,也没有个人的讨价还价”。也就是说,在经济学的世界中,“竞争”意味着企业的行为受到其不能控制的市场力量的引导。而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之所以共同接受这一定义,是因为其对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定理(即个人私利与社会利益的一致)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仰。换句话说,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基本任务就是要证明,市场竞争体制能将企业、消费者和投资者的行为引导到最大限度地促进社会利益的方向。
(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新辩护:垄断即竞争
与马克思垄断资本理论侧重于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中的垄断相反,20世纪70年代兴起并逐渐占据正统地位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将竞争力量的增强当作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的定义性特征,并宣称其会带来世界范围内的经济繁荣和利益的普遍增进。这种古典自由主义思想复活的关键在于重新论证,完全竞争存在于现实当中,并不仅仅是在黑板上。尽管一个多世纪以来经济集中都在不断增长,但经济集中不再被认为是十分重要的。其主要理由如下。
首先,日益加剧的全球化竞争和技术创新的突飞猛进足以阻止大企业对市场供求的垄断。自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支撑西方发达国家经济体系的巨型寡头企业所体验到的直接竞争压力大大增强了。尽管大公司仍然保持着庞大的规模,甚至其规模在持续增长,且大多在全球拥有许多分支机构,但是,它们的市场地位也更不稳固了。例如,1970~1990年,大公司被挤出世界500强的速度加快到原来的4倍。并且,随着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规模已不再构成市场进入的障碍,中型公司可能借助信息技术和外包来实现低成本运营,与寡头企业的规模经济相抗衡。例如,2006年,世界500强中中等规模的公司比1980年增加了3倍。
其次,在新的经济背景下,企业规模和市场集中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市场是否是可竞争的,以及现实的竞争能否驱使企业致力于创新和提高生产率,从而为消费者创造价值。正如熊彼特(1934)所分析的,尽管在某一时期,某些市场可能因某些企业拥有技术优势而被一两家企业控制,但是,从长期看,随着更有效率的技术取代原有技术,原有领先厂商的市场地位将被削弱或取代,因此,即使在居主导地位的厂商没有被取代的情况下,潜在的进入威胁也使得在位者不敢懈怠,不得不为了维持其市场地位而不断将利润投资于创新。例如,尽管沃尔玛拥有庞大的规模,但这并没有起到阻止潜在竞争的作用,从而并没有赋予沃尔玛提高零售价格的权力;正相反,正是庞大的规模使得沃尔玛将众多消费者的力量集中起来,提高其与供应商议价的能力,从而为消费者争取到低廉的商品价格。此外,无论是在工资、工作保障方面,还是在为消费者提供更多的便利和多种选择方面,许多大公司都有着良好的历史记录。
三 比较和启示
理论总是依赖于一定程度的抽象,其价值在于是否正确地揭示(而不是掩饰)当今世界经济和政治秩序的本质,能否为更合理的世界新秩序的构建提供有意义的指导。
从前两节的论述可以看出,由于立场、视角和方法的不同,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与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对当今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中垄断与竞争的作用有着相互对立的看法。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侧重于揭示跨国公司的庞大规模和强大市场优势及其所导致的不良政治和社会后果,如对民主的破坏、对公民责任的推卸和对发展中国家的掠夺等。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则侧重于分析当今全球化和新科技革命背景下竞争的新形势和新作用,并认为其能有效地发挥“看不见的手”的作用,将大公司行为引导到最大限度地促进公众利益(指的是消费者剩余和投资者报酬)的方向。
尽管存在分歧和对立,这两种理论也有相通之处。比如,它们都承认,当今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中,许多重要的产业呈现出寡头垄断结构。它们也都承认,市场集中并没有消灭竞争,反而使竞争变得更加激烈和残酷。此外,这两种理论都承认,大公司间竞争的主导形式是生产率和创新的竞争,且这种竞争有助于提高消费者福利,使得通货膨胀变得远比以前温和。
由此可见,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和西方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产生观点分歧的主要原因在于对当今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中竞争的性质和作用的不同认识。而在这方面,这两种理论的分析都存在缺陷。一方面,尽管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正确地分析了当今竞争在提高消费者福利和投资者回报方面的作用,但是,它却忽视了全球化的金融垄断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正如斯威齐所指出的,当今全球化资本主义经济的运行与日益加强的垄断,即世界级的资本集中是分不开的,这导致世界经济运行呈现出增长率下降和资本积累过程金融化的趋势,从而必然导致更大的矛盾和危机。也就是说,只有在消费和投资机会无限且所有资源都可以完全相互替代和无限供给的世界中,自由市场交易和竞争才可能产生经济持续增长和使所有参与者普遍受益的结果。而在现实世界中,跨国公司在投资和生产方面的扩张必将受到有限的自然资源、消费能力和获利机会的限制,从而造成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停滞以及掠夺、不平等和不稳定的加剧。
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尽管正确地分析了当今世界范围的资本集中的趋势及其后果,但是,它却未能从理论上说明资本集中所造成的不利后果能否被当今的新竞争所扭转或抵消。
笔者认为,要全面而深入地揭示当今由西方发达国家跨国公司主导的世界经济和政治秩序的本质,一个有效的途径是将马克思的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理论与当今竞争环境和形式的变化结合起来,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垄断资本理论。马克思(1867)在全面而深刻地分析资本积聚和集中的趋势及其社会后果时,并没有诉诸“垄断”这一概念,而是将其与对自由竞争资本主义运行机理的分析结合在一起。因此,重新考察马克思关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的理论,梳理出马克思在论证资本统治权的起源、强化和后果时所使用的视角、方法和概念框架,并将其应用于分析当今全球化竞争的新特征、新矛盾和新的发展趋势,可能有助于从理论上更全面而深刻地揭示当今世界范围内的严重经济和社会危机的根源,为探索和建立能真正促进世界范围的经济可持续发展和社会和谐的世界秩序提供有现实意义的指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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