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陪孩子走过高中三年(8)
这一株金钩梨
金秋是收获的季节,但收获的喜悦,却不是每每都能获得。譬如学校门外这株金钩梨,当它被收获,我却开始懊丧。也许是果实过早离开枝头,也许是枝叶狼藉令人不忍。尽管我知道,下一个春天,它会伤愈如初。
金钩梨,我们叫它“甜勾”“拐枣”。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奇异的存在,连接着一个久远的谜团。
儿时的农村生活对于接触草木果实有一种先天的优势。那年代,大人们一年四季勤恳劳作,为生存赚取大量的稻谷果蔬。田畴饱满,山岗茂密,一场接一场的耕种,一场接一场的收获。春天的花红叶绿、夏季的果香稻黄,秋天瓜豆成熟后进入收藏的季节,每季都有它独特的贡献。小伙伴随着四季的延伸,享受着每季的果实。比如,喜爱蹲在菜畦边,寻找一条初生的黄瓜、一粒小小的西红柿;喜欢站在花密蝶飞的果林享受一阵阵花雨。待到初夏时节果树上缀满了桃李,却不敢堂而皇之地穿行其中了——站在果香中远远地觊觎,也是一种刻骨的体验。秋天,金灿灿的柿子和刺剌剌的毛栗,在我们的围绕中被迎回了家。当然,大地更是敞开胸襟,向我们递出它独创的野味:春天的树梦、乌饭果,夏秋之际的刺果儿、山楂和野葡萄,太多美丽或丑陋的果子,其间还有无数的野蔬和菌类供我们摘取。
我们熟悉一切草木,已经和土地上纷繁的一切融为一体,富有而且满足。直到金钩梨的出现,我蒙童的自信才开始松动。它被摘去叶子,一小撮一小撮地捆着,丑陋地躺在小镇街边老婆婆的篮子里。长相是黑褐色果粒不规则地株粘着,像某种植物多肉的衍生根系。当婆婆说这“拐枣”是一种野果时,我这经验老道、见多识广的农村孩子惊诧了,惊诧之余,甚是不忿。山上众多的野果,即使叫不全名字,却没有我不熟悉的。奇特的拐枣居然成了漏网之鱼,真是不小的打击。那以后的秋天,房前屋后的林子、村前寨后的山丘,都有过我寻寻觅觅的身影。结果可想而知,拐枣始终没在枝头出现。失望之余,我开始怀疑这片山乡的神奇和广大。
我的村子,是众多丘陵拢成的小世界,它离城市不近,又离大山很远。从那以后,我渐渐发现这里趣味的一切,只是土地上极小的一部分。村子以外的大山深处,分明有着更多更神奇的物种。我一直相信,甜甜的金钩梨就在那个最远的山坳里。
每到秋冬,这个来自大山的神秘使者,都会出现在街边的竹篮里,颜色褐黑,有些干皱。量不多,却是这个季节从不缺席的通告。对于它甜甜的滋味,我早已失去兴趣,却总要感叹它的长相,像它的俗名一样,一勾一拐连绵不断,与店里日益繁鲜的水果相比,越发显得奇丑。
前年夏秋,我们住进桃源坞。前往住处的道路,横亘于学校操场与停车场之间。路沿有一棵不大的树,其貌不扬,阳光强烈的时候,正好遮蔽不宽的道路,是这段路唯一的阴凉。我在其下来去匆匆,眼神多为其他景物吸引。一直到去年的秋天,无意间瞥见它残枝零乱的样子。一场浩劫发生了,我才发现那所剩不多的果实,正是奇特的金钩梨!我心目中大山的使者,时隔近四十年,出现在城市里!它一下子打通了遥远的记忆,又颠覆了久远的怀想。
那天起,我多了一桩牵挂,因为一株金钩梨就候在早出晚归的路边。为了更加亲近,我尽量把车停在树下。待到万物生发,它开始了新一番的成长,我决意利用这个机会,对它进行彻底的盘查。
五月的阳光和雨水,密匝匝地催生了花蕾。绿色的小米粒成串成簇,低调地隐藏在绿叶中。熬过一段冷热不定的日子,它终于在六月初,绽开一树繁密的白色小花。蜜蜂迎来盛大节庆,围绕着上下盘旋,挖掘里面的宝藏。丑陋的金钩梨有一个美丽又绚烂的童年。花期由盛到衰,贯穿了六月。是雨水打湿了花瓣,微风一来,就湿漉漉地撒满了道路和车窗。花雨过后,结出一种微小的果粒。一天天过去,它越发大而圆了。我是知晓结局的,因而它越圆整我越迷茫,观察也越发焦急。等到七月末,连接果粒的花茎开始长粗,颜色由绿变褐——金钩梨的变形开始了。花茎越来越粗壮,颜色越来越深,顶着绿色的果粒,水润可爱。灼热的八月,碧绿的果粒迅速成熟,被抽去水分,我才明白它是果肉上端独立的籽。而心目中的花茎,己经成长为连绵的果肉。
揭开真相的金钩梨,沉甸甸的,让我担心一场浩劫的逼近。每天走向车场,就远远地瞭望,然后站在树下仔细打量。仿佛时光逆流,我站在了儿时的果园边上。
我终于还是看到那场收获像灾难一样发生,只剩下光秃零乱的枝杈。至此,我堂而皇之地洞悉了它纷繁的“一生”。从虚无到米粒、从萌发到膨突、从成型到壮实,直到作别枝头。我们每日相见,又时常别离,金钩梨纹丝不动就进入我的生活。我甚至相信是冥冥的天意,对于击中心扉的事物,都备有一个遥远的对应——曾经的惊奇,都会让你熟稔;昔日的谜团,总能适时解开;强烈的渴愿,终将获得报偿。就像这一株金钩梨。
今天早上,灿烂的阳光掠过稀疏的枝桠直射车窗。它在渐为寒冷的季节被卸下果实、被褪去厚实的武装——把阳光还给我们。它所有的益处,终究为我们所设。
它的果实,会出现在哪一只竹篮里呢?
骨折
2011年的夏天,我下楼时不经意,把脚崴了。从那以后,人生的路也有了波折。
今年的初冬,上周的一个早晨,女儿上学,匆忙下楼时也把脚崴了。直到今天,也没亲自走着上学。
历史惊人地相似。同是脚踝骨裂,同是右脚,同一对母女。
当然对比毫无意义,但接受的警示各自惊心,还有相应的经验要抓紧切磋,认知需要磨合,感受可以交流,一来二去有了别样的辛酸,总之崴脚成了母女的共同话题。
那天早上,同往常一样将她送出门。转身进入厨房,刚要洗碗,她蓦地在身后说:“妈,脚伤了……”面对滴泪咧嘴的她,我迷糊了好一阵才反应——出事故了。
医生在给她打石膏,她好奇地问这问那,一副不懂疾苦的样子。想到自己至今隐隐作痛的脚踝,我明白这是她小小的人生最磨人的伤痛了。有点心虚,是不是把大而化之遗传给了她,甚至惊慌地后怕,伤害要是再大一点就超出我的承受值了。她的脚步早已脱离我的掌握,但接受她的跌跌撞撞,心理准备总嫌不够。
回到学校,同学飞奔来看她,关心她的伤势,询问当时的情景,听说是下楼崴的都很意外。从同学的表情里,女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没有一个堂皇的受伤理由——不是危急关头的奋不顾身,也非轰轰烈烈的大义凛然,亦不是为荣誉和责任而战。师出无名,平白把自己崴成重伤,乃“兵家”大忌。
害怕同学笑话,少年的世界真是又复杂又单纯。
当她拄着双拐被同学簇拥着,蹒跚地挪向教学楼时,迎面走来的人群中一位拄着双拐的男生是那样醒目。他同时也看到了她,双方做了相视一笑,惹得同学们也哄笑起来,坏事成双也很逗趣。
教室在四楼,每天上下成了重大的难题。
伤痛的磨人很快体现了。当行动受到限制,年轻活泼的心和坐凳绑在一起,那些琐细的小事都不能进行时,她的脾气越来越差。既委屈又着急,失去自由的抓狂淋漓尽致。肿胀疼痛的右腿,需要架在高处,可长时间架着,身体也跟着酸痛。
意志上接受伤残,行动上服从病体,她一时半会儿很难做到。让我这原本理性的老妈无从措手,只好低眉顺眼陪小心,好像腿折了,我们的内心也站不起来。
大约过了三天,她才稍微适应。平静的时候,她看着伤脚,少年老成地感叹世事的无常和躯体的脆弱。同时又有些不服:“楼梯上奔走了数十年,从来没出过差错的!”自打落地行走,一直浪漫天真,这次的警钟敲得太重。
有人说,苦难是我们的精神上师。好久好久,我们都忘了低头看路的简单道理,把平坦的路走得坎坷崎岖。生活在我们粗疏的时候,给了一记提示,难道竟是一项苦心安排?
好吧,接受教训,继续。
同学
陪读两年多,除了偶尔捎一两个顺路的孩子回家、一个每天来吃早餐的女孩外,和女儿的同学基本没有交往。直到她崴伤脚,我才有机会接触到这群无邪的孩子,同学的印象终于立体起来。
话说那天,打完石膏回校已是中午。吃过午饭,女儿顺好了情绪,收拾了一箩筐的心理准备,才在同学们的保护下,拄着双拐去上学。在教学楼下,与那“同是沦落人”的拄拐男生相逢一笑,就各自为政了。男生想来不愿做众矢之的,咔、咔、咔,径直奔上楼道,身手敏捷,运拐如飞,三下两下消失于转弯处。女儿是新伤员,自然得一步一个脚印。
疼痛使她扭曲,又手无缚鸡之力,手中的拐杖自然不听使唤,没跨两步就掉了一支。紧张得同学搀的搀,拽的拽,她越发不平衡,挣扎了几步,拐杖再次滑落。看着她在人群中气急败坏的样子,我无法插手,只好狠下心停止目送。
班里的男同学解救了她。傍晚我去教室看望,她已是重点保护对象。同学们稳妥地解决了她行动上的一切不便。她翘着的伤腿上盖着同学特地取来的外衣,桌上放着同学送的饮料食物。
一位女同学送饭来了,好几个人围上来,寻找各自喜爱的菜,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一边嬉笑怒骂,一边交流对受伤的感触,通报老师和同学们对此事的反应。突如其来的伤害掀起了波澜。
精神上的调侃是免不了的。
一位同学眉飞色舞地打趣:“你出名了,整层楼都知道你瘸了!”平常是男生爱出状况,女生拄拐可就成了西洋景。当隔壁班同学跑来慰问,女儿毫不犹豫:“早上跑步崴的,”又看了看同学无辜的脸,“好吧,是下楼崴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颜。
想象得出,他们平时互相调侃结下不少“梁子”,这次给了大家侃她的机会,心有不甘但必须接受。
玩笑归玩笑,遇到需要大家都义无反顾,取水和如厕大家都踊跃帮忙。我担心她过于依赖,提醒她不要过度叨扰同学,她大大咧咧地说:“没事儿,咱们谁跟谁呀。”
我更紧张了,说你不能这样心安理得,同学们精力和时间都有限。她见我真急了,拿右手握拳敲敲左胸,认真地说:“妈放心,我心里很感动,真的。”她说好多同学给她带吃的,有事都赶着帮忙,和兄弟姐妹一样:“我们班很团结!平时就好,现在有事,感受更深了。”
同学就是没事打击你,有事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的人。他们被更多地需要,都一副坦然的乐意。用餐完毕,一位女同学便搀着她向洗手间走去,我反而成了一位闲客。
每天早上,同学来背去上学,晚自习结束再背送回家。我过意不去,难免说些感谢的话,哪知他们倒腼腆起来,说阿姨不用谢的,我们当锻炼身体呢。他们极有礼貌,早上过来,先喊一声:“阿姨早上好。”一位背起女儿和我说:“阿姨再见。”另一位从我手上接过女儿的书包说:“谢谢阿姨,再见。”使我恍惚,倒像我帮了他们什么忙似的。
其他同学也一样,无论在教室或是路上,不论他们在做什么、有多忘形,见到我立即停息下来,认真又响亮地喊一声:“阿姨好。”使散淡的我常常缓不过神来。一群活泼调皮的孩子,打心里尊重同学的父母,还蔚然成风,使我不敢小看他们的整体素质。
融洽的同学关系让我很羡慕,同时有些辛酸。印象中我的同学,除了漂亮女孩让我自卑、帅气男生给我苦涩以外,并没有留下别的什么,就连互相帮助也是为了学习雷锋。这一群孩子,善良和热情得没心没肺,自然敞亮。